一辆跑车自窗外疾驰而过，紫色尾灯划出一道霓虹，将蓝色的都市剪成上下两半。轰鸣的引擎声没过了林夜渐厚的喘息。
直到服务生将菜肴端上桌，又上了两杯红酒，林夜才打破沉默。
“你应该是星探之类的吧。”他叉起一块三文鱼生。“无论你平常是怎么给新人画大饼(paint rsy pictures)，这次你都得相信我——你刚刚说的话是骗不到任何人的。”
“我不是星探，我是一个经纪人。”埃德蒙叉起一块鳗鱼寿司，蘸了些芥末放进嘴里。“说真的，一个人但凡有你这张脸，总该会肖想一下吧？”
“好莱坞什么时候缺过漂亮脸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美。”
林夜一边敷衍着，一边抿了一口红酒，口中满溢的醇厚酒香让他诧异地挑起眉，看向手中的酒杯。
“你不一样。”埃德蒙正色道。“你集合了各种血统与性别。这让你的五官异常均衡。”
林夜默默看着他天花乱坠。
“你的眉眼有一点詹妮弗·康纳利的神韵，兼具亚裔的精致与欧裔的立体。你应该是个亚欧混血，父母中有一个是亚裔，或者，中国人——既然你会讲中文。另一个是日耳曼人，从那里你继承了标志性的蓝眼。”
“你好厉害哦。”林夜嘴上敷衍着，心里却惊叹于这人的观察力。“我母亲是华裔移民，父亲是德裔移民。”
“你还会品酒，说明你小时候家境优渥。”埃德蒙继续说。“可你现在却沦落到百老汇。这表明你有丰富的人生经历——这对演员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林夜感觉不太对劲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而且你还是个方法派演员。”埃德蒙露出一个微笑。“看看现在最当红的巨星们，奥德丽·戴尔、托尼·马歇尔……他们都是方法派。我也只发掘方法派。因为表现派太依赖年龄的积累，很难年少成名。”
这个人凭借看舞台剧，就能知道我是方法派演员？
林夜越想越觉得怪异。方法派在舞台剧中是难以生存的，因为观众离舞台太远了，他们看不到方法派那些细腻的面部处理。同理，观众自然也很难通过看舞台剧就判断戏剧演员是不是拥有方法派的素质。
“不，我不信。”他摇摇头。“我不相信一个人的观察力有这么敏锐，你调查过我了吧？”
埃德蒙直直看了他一会，笑了。
“是的，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他点头承认。
“诺克斯·德米安·英格尔是你的英文名，随父姓。你还有一个随母姓的中文名Ye·Lin，虽然我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
“19岁，身高5尺10寸（www.youxs.org），体重一百二十磅（54kg），档案上的性别为……男——因为你还有一个妹妹，父母希望你成为一个男性。”
“激素紊乱导致你从小肥胖，性格暴躁。家人不喜欢你。15岁时你离家出走，而联邦法律限制未满16岁只能从事艺术表演活动，所以你来到百老汇，被夜莺剧团收留。而后坚持三餐只吃沙拉，服用抗激素药物，凭借逐步提升的演绎和歌舞能力，一年前成为剧团头牌，在当家剧目《Mun》中扮演花木兰。我看过你的排练录像，所以知道你是一个方法派。”
“你都知道了，何必还问我那些问题？”林夜戒备地看着他。
“我需要确认你对自己的过去是否足够坦然。”埃德蒙举起酒杯。“轻装上阵，cheers。”
“我还没答应呢。”林夜面无表情。
“听着。”埃德蒙放下杯子。“我采访过你们剧团的很多人，你的事我都是从他们口中知道的。”
“他们答应我帮我保密，是因为他们也深知，你不属于这个行将就木，气数已尽的百老汇。这配不上你。”
“丰富的经历、情感体验、方法派……而最重要的，你有两种性别，这给予了你无限的可能。”
“你懂男人，也懂女人，懂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也懂男人爱男人，女人爱女人。这个世界上，只要是关于人的，就没有你不懂的。”
林夜表情凝固了。
“方法派，雌雄同体，美丽的容颜，丰富的经历……我的上帝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组合？你知不知道你拥有多么巨大的天赋？”
“而你，我的朋友，缺少的只是一点小小的运气。”
埃德蒙的语气愈发狂热，目光灼灼。
“而现在，你遇到了我。埃德蒙·所罗门——好莱坞最厉害的经纪人。我确信你会跟我走，因为命运本该如此，这是上帝安排好的宿命。”
埃德蒙站起来，身子前倾，在桌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的手指点在林夜鼻尖。
“你，诺克斯·英格尔。你属于好莱坞，你属于全世界。”
……
三天。
决断、道别、退租与收拾东西。
埃德蒙给了他三天。
预计中撕心裂肺的离别并未出现——当他说自己要去好莱坞时，护理医生笑着给他开了三个月的药方。房东退房干脆免了最后半个月的租金。夜莺剧团的成员们也很坦然。李义搂着他笑骂：“小子别太狂，没你我们也能活得好好的。”
他们早就预见到这一天。
林夜懵懂地办好了一切，只觉自己身处一条大河中，汹涌的水波推动着他流向命运的归宿——好莱坞。
他并不太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从小一直是胖的，丑的，被冷落的，不得已离家出走的。
三年前他渐渐瘦下来，世界就开始变得像一场急速演化的梦境。他在剧团的地位极速上升，直到一年前成为头牌。散戏走回家的路上连续被hmeless袭击，后来不得已只能打Uber回家。
他原本的人生梦想是拿到一座托尼奖——剧场界的最高荣誉。可这个梦想也随着托尼奖的停办而消逝了。
突然间命运齿轮又开始转动，林夜惶恐而迷茫，害怕行差踏错一步，又会坠入曾经的深渊里。
“嗨，在想什么呢？”埃德蒙一拍林夜的肩膀。“到了。”
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JFK)是美国客流量最大的机场之一。林夜一下车就撞进形形色色的人流里，还没去后备箱拿行李，就见埃德蒙把他的大箱子推到了面前。
“噢，谢谢。”林夜接过行李，抬头问道。“我们是哪趟航班？”
“进去就知道了，走吧。”
埃德蒙比林夜高了一个头，依然是那身大衣加圆顶帽的复古装扮，高耸的衣领遮住面部，推着一个带齿轮的棕色小行李箱，像美国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黑手党成员。
四周不断向二人投来好奇的视线，一半向埃德蒙，一半向林夜。
“嘿，值机台在那边。”林夜见埃德蒙走错了方向，拽着他的袖子，向远处的登机台一指。
“我们不在那值机。”埃德蒙头也不回。
他步伐飞快，半步不停，明显对这机场熟得不能再熟了。林夜要用尽全力才能跟上他。二人不像去坐飞机，像去逃难。
他们在复杂的航站楼里走迷宫，穿过几条甬道，坐一条连接各航站楼的小型高铁。路上的人流也越来越稀少，着装也越加正式。
“哎，我们要去哪？”林夜忍不住开口。“你到底买的是什么航班？”
“凯旋(Triumph)。”埃德蒙口中吐出一个林夜从未听过的名字。“一个专为高净值人士提供服务的航空公司。”
“整架飞机只有头等舱，私密性好。机舱经过特殊设计，坠机存活率高。”埃德蒙转头看向他。“机票不对外发售。只有经过资产认证，成为凯旋会员才能买票。”
“肯定很贵吧。”林夜瞪大眼睛。“六个小时的航程而已，何必这么破费？”
“贵吗？八千块。”埃德蒙低头看着他。“普通机票要多少钱？”
林夜：……
“我很确信Spirit航空的价格不会超过三百块。”他说。
“Spirit航空？”埃德蒙问道。“那是什么？”
“一家廉价航司。”林夜咬牙切齿。“该死的资本主义，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埃德蒙大笑：“别急，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人的。”
凯旋航空在肯尼迪国际机场有一个专属的航站楼。甚至为了保证乘客隐私，连安检都是单独在航站楼内进行的。一扇两人多高的大玻璃门上方嵌着Triumph几个镶金字母。门内传出淡淡的，清爽宜人的甜香，一看就是经过精心调制。门内与门外的世界就此严格区分开来。
一位留着小八字胡，穿着凯旋航空米色制服的非裔侍者迎上来，向二人轻轻鞠躬。
“晚上好，所罗门先生。”
“晚上好，贾巴里。”
贾巴里和埃德蒙很熟悉了，和埃德蒙握过手后，又看向林夜。
“您一定是英格尔先生。”黝黑的脸上露出标准的微笑。“欢迎来到凯旋。我是此程的飞行总管贾巴里·奥卡佛。”
“您好，奥卡佛先生。”林夜伸出手。
“请叫我贾巴里。”贾巴里并没有同他握手，而是擎起他的手背轻吻了一下。
“What the…”林夜无声地询问埃德蒙，埃德蒙却回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wink。
“英格尔先生，鉴于您是第一次乘坐凯旋航空，我需要确认您的身份证件。”贾巴里走到柜台后，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凯旋航空拥有世界上最严密的隐私条款，您可以放心登录会员，不必担心泄露个人信息，”
“会员？”林夜从包里拿出证件递给他。“登录会员？不是需要资产认证吗？”
“所罗门先生是我司的黑金会员，您是他的免认证推荐人。”贾巴里彬彬有礼。“稍等，待我为您录入信息。”
凯旋航空会员分为黄金，白金，钻石，黑金四个等级，完全以会员的社会地位来评定——无趣，老土，滥俗的营销学套路。可出现在现实中时又让人不禁感慨，这社会何尝不是本就如此露骨？
林夜还没来得及思考埃德蒙一个经纪人为什么会拥有黑金会员卡时，就见贾巴里将一张金灿灿的会员卡递给他。
“这卡要不要年费？”他接过卡，语气有几分忐忑。
“黄金会员每年乘坐一次凯旋航班即可保有资格。”贾巴里躬身说完，就向内一托手。“二位请。”
“埃德！“林夜不敢置信。“我哪有这么多钱？”
“噢，放松点，木兰。”埃德蒙拍拍他的后背。“说不定一年以后你就升上白金了。”
“反正我是永远不可能还你机票钱的。”林夜怒道。
凯旋航空的专属休息室铺着软软的红色绒毛地毯，用屏风将一张张桌子隔断开来，形成一个个私密性不错的小隔间。单单在过道上走过，都能从屏风缝隙中瞥到某些大人物的身影。
“这是二位休息室房间的钥匙，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觉得累了可以去小睡一下。”贾巴里将二人领到一个小隔间中，将一把钥匙放在桌上，向远处某方位一托手。“那边有休息室提供的自助餐，如果二位想吃点别的，也可以随时叫工作人员点单。”说罢轻轻躬身，快步离去。
刚走了一大段路，林夜也觉得肚子空荡荡的，就跟着埃德蒙一起去拿点东西吃。
“我们东西放在那没事吧。”林夜问道。
“这休息室里的人一分钟挣的钱就能买下你的全部身家。”埃德蒙说。
凯旋提供的自助餐菜品十分丰富。林夜盛了一勺花椰菜，一勺生菜，一勺龙利鱼片，一勺西红柿片，一勺玉米粒，又打了一杯热茶。
“你的食谱像个老年人。”回到座位时，埃德蒙看着他的盘子说。“这边的威士忌特调是一绝，你不尝尝吗？”
“我不喝那么冷的东西。”林夜瞥了他一眼。“草莓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