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对弈

“铁栅栏”走远之后,帕洛斯沿着庄园前路回去。可这一切都被女儿看在眼里,听不清远方的对话,惆怅的身影让她也觉得不好受,就在这种沉默之中,娜莎迎面而来,仅仅是给父亲一个拥抱。

不得不说,这一招如同雪中送炭,位于北方的雪川沟壑之中突然找到能烤火饱餐的住宿,还有体贴的女佣。

“还是女儿好啊。”帕洛斯蹲下来,就只是为了能够好受点。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那伙人在为难你?”

“没有。开玩笑的事情,他们在给我演示把戏。”他靠在女儿肩膀上,不一会又抬头看天,昔日的刺痛不得不让他昂起来,由不得他闭起眼睛。“你还记得吗?我在家里和你下过棋,当时我说有一个叔叔,他是我的朋友,是他教会我下棋的。”

娜莎脸色大变,勾起刚才所见的景象,恼怒起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不是他回来欺负你了?”jiqu.org 楼兰小说网

“没有,爸爸知道他的为人,不是那种宵小之徒,我很庆幸他能回来见我,可是也有些不一样了。”他睁开眼睛,站起来又说:“十三年来能改变的事情太多,可有一点我绝对不会动摇,那就是你们,你、亨利、路易、考奈薇特还有你的母亲,甚至是整个宅院的佣人和佃农。我无时无刻不在记挂起你们,旌旗飘逸不实,你们才是我的永恒。”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帕洛斯摇摇头,一言不发,仅仅是向她微笑。大小姐也回之以礼,他们又一路走回庭院去。他见到安娜之后,精神紧绷。他的妻子犹豫思索片刻,就明白了。“阿尔比斯是不是又来找你了?”

“嗯,恐怕今天我不会再回镇上。”帕洛斯又说:“很可惜我似乎将他拒之门外,可为什么就连旗杆也要驱逐我呢?我只是想再握一会,这样就告别了。”

一旁的大小姐实在是不愿意再待下去,她自己也很识相,又说:“我现在要去镇上,一大清晨这里就有些闷热,我能叫拉雅一块去吗?”

安娜手背向前甩动,允诺她:“去吧。”

她提裙致意之后,小碎步走出宅邸大楼,从长廊一边担着篮筐,挥手向父母告别。拉雅向夫人折手背示意,也跟着出去了。

安娜特意往庄园外面瞧一眼,这才放心回头,岂不知她才刚走一会,就大步向前,周边的佣人也早就在花园作业之时,扎进帕洛斯的怀里。昔日的大少女模样,娇气又可爱,恳求他:“求求你,今天就陪我一天吧。”

帕洛斯当场就被逗乐活,颓气一扫而空,他抓住安娜的手,笑着回她:“还是你有办法,想当初你要是用这种方式,我指不定不会入伍,天知道他给我投掷多少个六点。毫无疑问的是,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证明自己,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了。”

“我能忍受非议,是基于一个前提:你要和我在一起。”她转身又抬起头来。“阿尔比斯要干什么?”

“估计是要征兵,毕竟要出征,需要新鲜的血液。”他也往妻子身边靠。“不过这倒也很稀奇,第十四团一向都在玻璃仑斯大道以北的辖区,为什么要来潘诺?我不好说。”

安娜在客厅上倒了一壶水。“伤痕累累的勇士啊,只为了一个少女而活,从巨蛇的巢穴里夺下主人的头颅,从暴风海域之中颠簸驰骋,一时的欲望蒙蔽他的双眼,只有岁月的沉淀才能让他从誓言中找到真爱哟。”

“你是说最近重新上映的歌剧《格雷德提埃之王》开头那段吧。”帕洛斯眼看门外,说玩笑话:“你就不怕我席卷家产连夜跑路?”

“瞧你说的,你卷的走吗?首先,你得卷得动我。”

她感受到拽意,连忙把水放下,帕洛斯指着外面庭门栅栏右边方向说:“去玻璃仑斯大道走两圈。”

他们牵手走出门外,抛下所有任何能束缚这对夫妻的偏见——岁月使得他们“应该”做的,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在原野上漫步,追逐,奔向莴纳勒山,在交叉路口下看着偶尔驶来的马车和巡逻骑兵——王家骑宪兵,他们是少有佩戴熊皮帽的骑兵,不算鲜艳的红色大衣和黑色袖口作为他们的标识,时常和珀黎嘉瑟掷弹骑兵一起巡视。

不得不说,安娜和帕洛斯的人缘一点也不差,在佩尼萝那边也有很多相识的人,就坐在路边寒暄一会,随后又往比利尔方向行驶。王家科学院的德·拉禄爵士,正巧要跟随他们的学生从那边过去,最近在研究生物学一方面的事情。岂不知在大学教材里面,数学的“拉禄定律”[1]正是他的杰作。

拉兰诺斯夫妇对附近的村民也很上心,从查翁到西尼乌尔都有协助,无非就是借几个小钱,却从未要求归还。有时候在蔬果花卉上,安娜还特意向他们请教一下,村里不妨有为了避难——“逃离鬼哭狼嚎的喜悦之地”的一些学者,就坐在西尼乌尔的橡树下与村民们即席而谈。

还在镇上的拉特利耶正看着靠近书桌的窗外风景,自他出生以来就没有怎么变化,照旧的橘色和海蓝色瓦砖,抵不过是看到鸟雀给这些砖瓦上新,抓痕和“礼物”让他们担忧,更担心自己的花草被它们拍打啄烂。有时候拉特利耶的邻居会突然大喊一声“oui!”驱赶它们,这个时候几只甚至十几只雨雀、白鸽或乌鸦卷翼拍空,遮盖天穹,还会留下几片羽毛,这种景象会勾住他,当即就会停下那些烂透整齐的书写练习。

这些语句,如同随时要向他开战的墨色甲胄骑兵,纷至沓来,稍有不慎都会被戳伤脑筋。

当然,他并不认为文字就像嚼蜡,更重要的是,伙伴和自然的作用。就在他又想写一些东西,类似于被驱赶的鸟和不算污浊的天空,萝莉就又找上门来了。

“查茹兰特先生在吗?我要拜访他,恳求知会一声。”

门内传来一声。“我正是。”

“拉特利耶在吗?”大小姐接着问他。

“他很空闲。”门打开之后,南特就在他面前。“小姐日安。”

娜莎走进房去。“叔叔你也是。”

南特给她们斟水,又接着问候帕洛斯的情况:“最近你父亲好吗?”

她长叹一声。“托你吉言,还好,就是今天他遇到一伙人,好像在为难他。”

南特搬来椅子请小姐坐下。“这样啊。他们长什么样子?”

她记得很清楚,脱口而出:“貌似是军队,头上都是熊皮帽的,对了,他们的旗帜是白底黄十字狮鹫。”

南特眼都瞪大了,马上来了精神气。“若是没有记错的话,那么就是阿尔比斯,这老家伙,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他们之后去哪了?”

“我不知道,父亲大人见了那伙人之后,很惆怅。”娜莎搀着脸,也不太活跃,心里感觉垫了铁锭。

拉特利耶从二楼窜下来,走到娜莎面前,虽然脸上是一点也没挂表情,书写快折磨他秀不出脸。“大小姐有何贵干?”

熟悉的面容让娜莎舒服不少,侧在椅上。“毫无疑问,当然是来使唤你,我最喜欢玩弄不中用的仆人了。”

拉特利耶一脸不屑,净站在她旁边接着说:“要不是看在你娇弱,我真想揍你一顿。”

她哼一声,转头接着问拉特利耶的父亲:“我的爸爸对十三年前的事情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这是为什么?”

“这件事情恐怕只有他自己能感同身受。很抱歉小姐我没法回答你,我只能说你的爸爸承担起相当大的负担。”南特从口袋拿出烟斗,正想着烟雾绕梁快活一番,又犹豫了片刻,眉头紧皱意识到不对劲。“我出门一趟,很抱歉我要失陪了。”

南特很快就嘴叼着烟斗走出去,家里的仆人近日因为家中母亲告病所以就请假,说是要去莫勒莱塞,从镇上南边大道向着聂苏斯,近涅勒良边境的一个小镇。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沉默,一时间想不起该怎么说。

街道外面却渐渐热闹起来,从外面的唠叨声听到第十四团在广场上的消息,也不觉着有多大兴趣,拉特利耶本想着也去看,想了一会又搁置了。

“我知道那伙高大威猛的勇士,若你想去我陪你去。”娜莎的脸色不太好看。

拉特利耶笑着说:“没这样的话,相比于那伙人,我倒是见到更加飘逸,身材魁梧而优雅的王家火枪手,这就足够了。”

“兄长很帅啊!”篮子里窜出考奈薇特的脑袋,双手擒握篮筐的边缘,一听到这些话,她的眼仿佛绘出夜空星耀的景象,炯炯有神。“我想他了。”

“大小姐喜欢下棋吗?”拉特利耶看向壁板下的那盒用了些许年头的木箱,边角处有些磨损,在左前方下册的铜护角已经丢失。他拿出来说:“我想,孤独是不会阻碍智慧在指尖上交响纵横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下棋,哪怕是和父亲……”她沉思很久,拉特利耶却害怕了。拉兰诺斯的大小姐头一次眼含霜色,它透明柔亮,却也很重。“没事,我很满意。”

拉特利耶走过来,将盒子放在桌上,轻声说:“你没有大碍吧。”

他没想明白,如果单只是为了父亲的事情,按照娜莎本人的个性不至于感触极深。毕竟在很久之前她还因为父亲平白无故被骂两句直接和顾客理论,大火之后很快也就了事。

在谈到棋子的时候,似乎多一分量,更像是忧虑另一个人。拉雅的忧虑也都抹在脸上。“不如我们先开局吧?”

“抵能如此。”当拉雅走到一边来想拿出棋子时,娜莎阻止了她,示意让她坐下歇息。

“要白方还是黑方?”拉特利耶手上攥着两个国王。

娜莎拿起左边那个。“黑方,我不喜欢占尽先机。”

拉特利耶搀起下巴。“怎么感觉像是我在欺负你?不妥。”

“你总不能拒绝主人的命令嘛。”娜莎已经将棋阵摆好,就等他就位了。

拉特利耶没有回应,他先走一步,从左路进攻。

棋子的雕刻还算细致,连棋上小人的眼睛瞳孔都能清晰见到,三弗捺高,但骑士可谓棋子中最大的一个,比其他棋子高半弗捺,手握骑士长枪。骑士头盔上雕刻的羽饰,就连毛梢之间的发丝径宽般的缝隙也清晰可见。

风浪在巧手之间凝固成型,与王旗一样,骑枪的小旗子在粼粼褶皱中宣告力量,要见证棋盘权谋,双方究竟鹿死谁手。

这种棋名为“领斗”(leaford-nylosen),弗兰格亚在洛蒂奈尔-芙兰戈亚斯和罗艮蒂瓦家族的斗争中贵族兴起的一种棋,当时拿来比喻谁“进土”,谁的正统性就高,很快就演变成一种策略斗争的游戏,就连商人也对此能玩两局。

国王、王后、主教、大臣、王旗、骑士、扈从、剑士、长矛手、征召农、弓箭手,都被视之为棋子。一方一共有三十二枚棋子,棋盘有16x16宽。征召农有八个,长矛手、剑士和弓箭手各四个,王旗、骑士、扈从、大臣和主教两个,国王和王后一个。

拉特利耶在左路的攻势是由扈从带头的,在宫殿区外的领国区域,这里是能够让兵士布阵集结的地方。很快,在数次来回后,拉特利耶的前锋地区已经集结众多征召农,后面王旗紧随其后,扈从和骑士们蠢蠢欲动,弓箭手则在中部坐镇,右路缺口大开。

娜莎在这肯定不会罢休,但也不至于急着出手,而是缓慢推进,为了做点什么,不至于客厅冷清一片,她开始耍点伎俩。

“真的要这样吗?”她表现得异常乖萌,活像一只白兔子,耳尖两缕蓝毛。

拉特利耶冷笑一声:“我才不上当。”

征召农浴血奋战下率先蚕食黑方的边境地区,这样一来宫内人士——主教、大臣和王后就可以出列了,右边的中空地带马上就被填补。这并没有让他自己付出多少代价,娜莎不断在将自己的力量集中在中部,也不急着让王旗矗立在对方的边境,利用骑士和扈从的机动,迅速袭击弓箭手之后就回身。

拉特利耶很快还是抓牢了娜莎的骑兵,使其无法动弹,这个时候他发现,兵士的主要力量又游走在右侧。他大笑一声:“你这是要放羊如狼窝,可不划算。”

“理应如此。”娜莎的语气更加强烈,她要用鱼的方式赢得这场斗争。

门外的嗓音让他们格外开朗,香橙味地呼唤让大小姐亲自开门。“太好了,正巧我们在下棋。”

珊妮和她拥抱在一起,脸贴的很近。“近些日子以来很思念你,本来大家想找拉特利耶一块上去你那边的。”

“庄园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只为了你我之间珍贵的友谊。”小巧的双手又搭在莫林肩上,差点就脱手抓空。“还有你哦,莫林。”

他嘟嘴轻笑,玩笑着说:“拉特利耶这小子还在欺负你吗?”

“你真是太客气了。”拉特利耶的话矢扎在莫林耳根上。“你别把我想的那么坏好吧。我没被她骑在头上已经很不错了。”

“你们都在啊。”考奈薇特的目光在棋盘上挥之不去,手却向着他们的方向挥舞。“看看他们的杰作吧,暗流之中随时能够不带血地决定胜负。”

他们回到棋盘上,细细品味。弗兰格亚人从不忌讳棋盘上的对话,忌讳的是以话语代替他们征战。

那位始作俑者,“疯癫者”诺代雅伯爵嘉克马特迫切想要做到的效果,行里字句,棋局盘计都是为了演示那些看似荒谬的征伐,当其他国的人,装腔作势地以优雅和举止作为棋盘利益,殊不知他的希望,就是能让棋局参与者和观察者能够一饱口福,来一次酣畅淋漓的讨论。

娜莎突然来了兴致,在下一步棋后,她说:“我记得先王路易可是在棋局上为王国殚精竭虑。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作为一个国王,却和酒馆里的粗鄙乡夫一样大手大脚。”

“你希望我解开迷题吗?”莫林心里有数,摇摇头。眼珠不断扫动棋盘上的罗列。

拉特利耶抓住莫林的肩膀,细语道长:“我希望不要这么快解开迷题。”他的铁蹄快杀入宫门去了。就在弓箭手和扈从的有力支持下,仿佛即将要联想到城堡陷落,火光在夜色星辰的黑幕下染红,骑士们浴血奋战却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可是,娜莎却突然狂笑不止。“先王享受着由衰转盛的感觉,因此放空一切,就算输了也无所谓,人生可是无底的戏剧,故作张狂是因为真的能够享受喜悦。”

拉特利耶眼睛瞪大着,看到纤细小手将白方王旗弹出界限外,这下可不得了,征召农进退两难,按照规定,王旗若是不在敌方界限外,在敌方境内的该方征召农会全部失去前进动力。

“希望你不要生气哦,拉特利耶。”娜莎从篮子里拿出茶壶,连茶杯也准备好了,正好一人一杯。“刚刚在路上除了考奈薇特,我们还连喝茶工具一同带过来。”

拉雅给大家承茶,还不忘说:“如果考奈薇特能安分一点,那就更好了。可别把我们累坏,差点还摔碎碗碟。”

考奈薇特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摇头道:“我尽力了,实在抱歉。可你们要是能拿稳一点,我就不至于害怕成这样乱颤。”

莫林接过茶杯,小酌一口。“我觉得以拉特利耶现在这个样子,他自己没法想出下一步棋。”

“确实。”考奈薇特站在凳子上,后脚勾勒左脚将茶杯缓缓放下。“我不好说,反正胜负只能让他们自己决定。”

拉特利耶除了接过茶杯后,就看在黑方的扈从直接杀入王旗之后,自己扈从和弓箭手被夹在征召农和敌方的城门下,无奈只能往对方右侧走。对手趁势反攻,在几步棋后,原本在他左边发起的攻势完全失败,征召农遍地冤魂惨不忍睹。

“可敬又可爱的娜莎大人,你实在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拉特利耶决定拼一把,将自己的骑士和扈从倒卖出去,也撕毁了娜莎的一面王旗和两个弓箭手,可这并没有什么用,娜莎的大部分主力棋子都还在边境内,在宫殿区,新的王旗已经出发。

“这一会已经值了,我们拭目以待。”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