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坐在县林业局办公室的孙小泉是幸福的,幸福得一周来常有种做梦的感觉。

在柳县,林业局是一个大局,站所股室合起来近百号人,比银坪乡干部多多了。一说林业局,许多人想到的是林业局机关,殊不知林业局的一些站所都在南北两山,工作条件比银坪乡差多了。一个站所四五个人,全在森林深处,一两个月不见一个外面的人是常有的事,一遇大雪封山,要回趟家,近百公里路全得用脚板丈量地面走出来。站所的人想调到局机关,难度不比从乡镇往县城调轻松多少。孙小泉是幸运的,一调就进了局办公室。不过,局长夏志坚一句话让小泉心里兔子跳似的安静不下来,“先在办公室熟悉熟悉情况,慢慢再调整你的工作。”这句话乍听没啥,细解读却有问题,从好的方面分析,…慢慢再调整你的工作”就是眼下不好怎么安排,慢慢给你倒腾出个办公室主任、副主任,至少是主办干事的位置来;从坏的方面分析,就是在办公室暂时歇个脚,再往下面股室站所分,如果运气不好真分到林业站和育苗点,难听点,他的调动等于从炕洞里钻到了灶膛里;好听点,也是从院里走到场里,半斤八两,平平的。这样想时,小泉的背上就有冷汗出来了。他的调动不容易,着实不容易啊!jiqu.org 楼兰小说网

程前章和他谈过近一个月时间,再没了下文,他也不好问。又不是求人,人家主动救你出苦海的事,咋好意思催人家。每见到程前章,他都极热情地靠过去,想着他能说句什么让他激动的话,可每回,程前章就像把那事给忘了似的,提都不想提。有几回,小泉都想问了,可到跟前,有时还没到跟前,自己先泄气了。这事闹得他辗转难眠,透过门顶额的玻璃长时间盯着天上的星星,想当年要是和月芳相好的话,仗着那层关系,他何以操这样的心,现在,他和程前章什么关系,同事,狗屁,别高抬自己了,上下级关系,在银坪乡,程前章伤风全乡跟着感冒,你有啥资格和他称同事?少不更事,意气用事,前悔容易后悔难,程前章还没把你怎么样,仅仅一句话,不就猴子把蒜吃上了吗?

霹雳一声震天响,程前章调了,这次可是真调了。程前章的调动已喊了两三年,喊着喊着就没了下文,这次不一样,实打实地调了,新的职务虽没安排,银坪乡党委书记的职却是免了,李作林顺理成章乡长变书记,算是受气的媳妇熬成婆。眼看着调动的事屎壳郎飞到屁上——蹬空了,可礼节性的,他还得说几句感激的话去送送他。调了,没有了直接的利益冲突,连有名的“三大犟”都去了,他能不去,就算那事黄了,可人家对你的关心在那放着,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没有涌泉,几句感谢话会说吧。

孙小泉进去时,恰巧别无他人。还没待他开口,程前章先抱怨上了,“你这娃娃看起来精精干干的,关键时候咋那么死板。你至今连夏局长的面都没见是吧。现在的调动,就像拉车上坡,你在中间拉,我在后面推,再有个人在前面使劲拽,不就轻轻松松上去了,前面没人使劲拽,就是把咱俩挣死都不行。我前两天还问过夏局长,我就知道你这娃吹着唢呐打盹儿,把事没当事。幸亏我和夏局长私人交情还可以,要不,如今的官场上,我一从乡党委书记位置上下来,说话还有什么分量?亡羊补牢,做点补救,这事儿还来得及。”

程前章一席话听得孙小泉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干错万错全是自己的错,沙沟里倒一车垃圾还有许多人争抢着捡,你凭啥按兵不动,这世上,你一个贫下中农的穷孩子,谁是你的孝子贤孙,你凭啥干指头蘸盐,思谋着冷手抓个热馒头。或者人下受气,或者人上耍人,行政是一架战车,不疯不行,你不杀人,人家杀你,所有的努力,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保命。行政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第三次站在程前章家门口的孙小泉依然是紧张的,从望见这栋家属楼就紧张,尽管上楼前深吸几口气平缓心律过速,可一站到门口时,心依然像打鼓似的。他伸出右手,刚要用突出的食指敲门时,又突然收了回来。他希望程前章不在家里,几百元的烟酒一放,贼似的逃出来;又生怕程前章不在,他不在,许多话就没办法说,许多感情就没办法表达,但也怕他在,怎么说,说什么,如何开口。他心里矛盾极了,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更要命的还有月芳,如果她也在,情况就更糟糕,更尴尬不堪,尽管婚姻自由,尽管连程书记都说感情的事得自己做主,但在和月芳的事上他自知理亏,不走的路走三遭,如今,自己摆下的垃圾得自己打扫了。这些问题倒是可以回避,可那需要胸襟,许多人都挂着林则徐的名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干仞,无欲则刚。”可全是当书法欣赏的,有几个懂得它的深刻含意,又有几个人真正能做到“海纳百川,壁立干仞”,做到“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一个“欲”字,把多少男人气概全踩脚下了。别人没办法,不甘寂寞,不甘清贫,不愿一辈子屈居人后的孙小泉又如何能做到呢?

但此刻,他后悔了,连退去的心思都有了。不缺吃,不少穿,凭啥把人格夹在裤裆里干这事?想是这么想,可他能退回去吗?别的不说,六七百元的东西能退回去吗?那可相当于他三个多月的工资,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这样大方地开支过。这样想时,突然觉着手里一沉,心里一酸,退回去的路就死了。

孙小泉默念着一段伟人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抬起右手,稍一迟疑后,轻轻地向门敲去。他敲得极轻,极缓,可在空旷的楼道里,这声响却炸雷一样,连他自己都惊得打了个寒战。他想里边最好没人,门不要开,这样,他就既可以对得起自己的决心,又可以保持自己的人格,对现在的孙小泉来说,他的人已一分为二,一方面在极力保持自己最后一丝清高和矜持,一方面又为改变生活现状背水一战,作拼死一搏。

十几秒钟,或者说几十秒钟后,门终于开了,先是一道缝,缝里露出一个黄脸婆冷冰冰的脸,“阿姨。”孙小泉亲热地叫了声,黄脸婆没有应,将门缝拉大了些,算是回应,孙小泉便从窄窄的门缝里小心翼翼地挤进去。

黄脸婆是程前章的妻子,孙小泉便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心虚。

“来人了。”黄脸婆喊了声。

一阵窸窸窣窣后,一个房门开了。“噢,小泉,大冷天你怎么来了。坐,快坐,外面冷得厉害吧?”

黄脸婆将一杯热茶放在茶几上。“喝,暖暖身子。”说时,程前章回过头,“凤兰,这就是小泉,我常给你说的孙小泉,金城林专的高材生。”

叫凤兰的黄脸婆便强迫着脸部肌肉挤出一丝苦笑,小泉清楚记得第一次到程前章家时他也是这么说的。“喝,喝点就暖和了。”凤兰面无表情地说。

“我说小泉啊,你可真是个怪人,我在职的时候请你都不来,如今我成了一个在家赋闲的平头百姓,你却来了,一来还带这么多礼物,你是走半路跌了一跤,低头一看,竟是让钱疙瘩给绊倒的。是不是这样?”说罢,哈哈一笑,那笑格外亲切,小泉绷紧的心弦一下就松缓了许多。

“不怕程书记笑话,我这人生来怕领导,上学时连班上的小组长都怕。像你这么大领导,更是怕极了。但我心里对领导尊着,我不会做到领导在台上时多么热情,但绝对会台上台下一个样,甚至对台下的领导更加热情。说句笑话,我最看不起领导在台上时巴结,一下台就背脚踢的人。”小泉说得平平静静,刚才的紧张感几乎没了。

“小泉,你这话可说我心里去了,在这点上,我们都一样的。现在社会,人人眼睛朝上,难得你这样有情有义的。我在乡上时,重用了多少人,那些人当时在我眼前的表现你也看见过,可我还没下台,只是调个地方,那些人态度就全变了,全投李作林那儿去了,对我躲都躲不及的样子,如果我真下台了,成了普通老百姓,真不敢想那些人会如何狗撵下坡狼哩。我在乡上时,把你没少批评,没少给你难堪,可你……唉,不说了,和你相比,那些人,不值得人提。”程前章说着说着便有点伤感。

“啥批评,还不是为我好,为我少走弯路多进步,我们年轻人碰上你这样的领导,真是福分。我能有今天,还不是你精心指教出来的。”孙小泉满怀感激,连捧在手里的茶杯都有点颤。

“原想着在乡上给你调换个位置,瞅机会把你推荐提拔起来。计划不如变化,先是李作林为安排亲戚从中作梗,组织上这一调,真就釜底抽薪,让人鞭长莫及,悔之晚矣。”

“程书记,你这样说就让我太不好意思了,你对我的点点滴滴我全记在心上,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没有涌泉,报答的心还是有的。”孙小泉真激动了。

“年轻人,来日方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好干,就你的能力,要不了几年,会有一番新气象的。”

孙小泉木讷在表面,心里聪明着哩,这话不管是暗示还是敷衍,在他听来全都那么贴己受用。他是为调动的事来的,程前章不开口,他绝不主动提出来,这条道上的人,全都精得跟猴似的,口一张,连对方的大肠头子都能看个明白。难堪的事突然就来了,房门里先是腆出一个大肚子,接着就是一个人,月芳!孙小泉刚刚放下的心一下被提到了半空。倒是月芳平静,稍稍一愣后,尴尬一笑,“你来了。”

“嗯,……”小泉刚想说句什么,一紧张,一下给忘得没影儿了,呆呆地站在那里,难堪极了。

“坐,坐,喝水。”程前章看出了小泉的尴尬,打破了短暂的沉闷。孙小泉坐在沙发上,心里一下子全乱了。

从卫生间出来,月芳对着小泉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你们谈吧。”说罢,回房间去了。这只是一个瞬间,可这瞬间却在孙小泉的大脑中定格了。在他的记忆中月芳除了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外什么印象都没有,刚才一瞥,已是少妇的她比记忆中的她漂亮多了。孙小泉莫名其妙生出一种悔意,早知如此,都怪自己太轻率,太任性,把婚姻大事有点当儿戏了。

如释重负地走在县城大街上,月芳的影子依然在他的脑海里浮着,特别是那微微的一笑,抹也抹不掉。调动的事,程前章最终也没有谈,他也没有问,心照不宣,心有灵犀,提出来和问出来都有点俗了。官场上俗气,却照样能玩出高雅。

县城里他几乎没认识的几个人,他的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乡下上的。乡下中学师资力量和教学条件差,有点希望和条件好点的全都进县城了,剩下的没几个能考上的,考上的像从笼子里飞出去的鸟,就再也不想回来了。没同学、没亲戚,走在繁华的县城大街上,他有种孤家寡人的感觉。望着大街两边整齐的高楼,孙小泉从心底涌起一阵酸楚和悲凉,偌大一个县城,竟没我孙小泉的立锥之地。

“这不是孙小泉嘛,咋一个人在这儿溜达。”肩上被人拍了一巴掌,看时,却是中青班培训时的同学周子昆和魏兴刚。

“呀,是你们俩,我还以为遇着劫匪了。”孙小泉一阵激动。

“开会还是办事?”魏兴刚问。

“开会,我们这些穿山豹,翻山越岭的命,城里的会哪有这干人开的。”孙小泉想说得幽默洒脱点,话一出口却有点悲凉。

“怎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说城里就只能让他们霸着。”周子昆不屑地说。

“吹牛,想当年提上礼物瘦狗似的东家出西家进,烧香磕头时咋不这么说?从奴隶到将军,城里的水才喝了几缸就这么腰粗起来?”魏兴刚翻开老底说。

“烧香说烧香,磕头说磕头,因为不服才有今天,如果服从命运摆布,我还能认识你这个家伙。”周子昆深有体会地说,说时,一脸成功的自豪。

周子昆和魏兴刚这样争执时,孙小泉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魏兴刚是南山人,却是城里长大的,商学院毕业时直接分到商委,周子昆是从杨湾乡调进监察局的,银坪乡差,和杨湾乡相比还要强一大截,别的不说,水还是甜的,杨湾乡那地方,水又苦又涩,姑娘们长得还算标致,口一张就全跑气儿了,一口氟斑牙,漂亮生动的模样儿全让这一口黑黄的牙给毁了。周子昆从那样艰苦的地方调进县城了,你让他能不高兴,能不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翻身农奴得解放的自豪。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