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许行长

许行长被霍旭友称呼为舅舅,是因为他母亲有许行长这个弟弟。其实,许阴堂行长并没有亲姐姐,他是个孤儿,四岁时父亲因劳累咳血,英年早逝。两年后,母亲忧伤抑郁,积劳成疾,也不幸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孤苦无助的他被自己的姨妈带去生活。姨妈有一个女儿,也就是许阴堂的表姐,长他六岁。

许阴堂年纪虽小,自知寄人篱下,小心从事,从不逾矩,对自己的这个小表姐也是尊敬有加,处处谦让。好在表姐人小心诚,性格细致柔婉,待自己这个不幸的小表弟视如亲兄弟,关爱有加,天天领着他玩耍。白天玩在一块儿,晚上睡在一块儿,有好吃的自己不吃,让给表弟吃,张口弟弟闭口弟弟,给了许阴堂幼小的心灵无限的慰籍。

姨妈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到了许阴堂上学的年纪,姨妈还是送他到村里私塾去读书,表姐姐风雨无阻的接送他在读书的路上。全国解放后,许阴堂能够进入正式的学校读书,这个时候,他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表姐姐为了给家里增加劳动力,早早嫁给了一个她自己并不喜欢、并且比她大七八岁的本村男人。

许阴堂初中快毕业时,姨妈开始一病不起。表姐姐在床前伺候月余,不离半步,熬得体黄面瘦,形容枯蒿。后来,许阴堂也请假床前伺候,兄妹二人相互体贴,度过了他人生中永远忘不了的一周。

姨妈弥留之际,一手拉着表姐的双手,一手拉着许阴堂的双手,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叮嘱表姐:“你兄弟命苦,好好照顾他长大成人。”连说三遍后溘然长逝。兄妹二人抱头痛哭,说不尽的凄苦。从那,许阴堂把表姐当成了亲姐姐,在他心里,表姐再没有那一个“表”字。他发誓,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的姐姐,不但如此,他还暗下许诺,一定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忙完姨妈的丧事,许阴堂不回学校,姐姐撵了他好几次都不成行。姐姐问原因,许阴堂说不念书了,回家帮姐姐干活。姐姐二话没说,抡起巴掌打了他一个重重的嘴巴,嘴里连连骂他没出息,不是个男子汉。许阴堂有苦难言,结结巴巴的给姐姐说原因,主要是看姐姐太辛苦太劳累,想给姐姐减轻点负担。姐姐义正辞严,不容置辩,对许阴堂说:“日子再苦,身体再累,也一定要你把书读完。”说完,兄妹二人抱头痛哭。此情此景,书不尽言。人生自有真情在,苍天有眼不负人。

许阴堂把床铺搬到了姐姐家,继续回学校读书。为了让他有更多时间读书,每个周末,姐姐都走多半天的路,把蒸好的干粮送到学校去。兄妹二人说几句体已话,姐姐就转身回走。看着姐姐瘦弱的身体和菜色的脸,许阴堂几欲心碎,眼泪夺眶而出,也更加坚定了他发奋读书的决心。老天不负有心人,许阴堂几年苦读,最终考取清华大学,几乎是圆了全县几代人的梦。

收到通知书那天,姐姐笑逐颜开,几欲不能合嘴。吃饭时,她夺过姐夫的酒杯,连喝两大口,不知是酒呛的还是激动,眼泪铺满了她微红的双颊。许阴堂第一次仔细地看姐姐,姐姐长得真漂亮,漂亮中还那么温文尔雅。他忍俊不住,越过姐夫,一把把姐姐抱在怀里转了好几圈。姐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像孩童般那样,天真无邪。许阴堂第一次听到姐姐这样的笑声,笑声是从她心里出来,然后在脸上全面铺开的。

就在那年秋天,姐姐的父亲、许阴堂的姨夫续娶了邻村的一位寡妇。寡妇带来一个女儿,比姐姐年龄稍小,比许阴堂年龄稍大。姐姐喊她妹妹、许阴堂喊她姐姐。这个女儿后来嫁给了邻村霍家集的霍德亮,也就成了霍旭友的妈。因为如此的缘故,霍家与许阴堂有了亲戚关系,按照辈分,霍德亮与许阴堂以兄弟相称。作为晚辈,霍旭友称许阴堂为舅爷。因为许阴堂表姐姐在老家,早些年,他得闲也经常回老家看看,对邻里街情也尚了解。后来,表姐姐跟随自己进城生活,老家也不再常去,乡音乡貌也就渐行渐远了。再后来,表姐姐得了一场病去世,许阴堂更是难得再回老家了。

老家人霍旭友的出现,像一声春雷,惊动了许阴堂的乡愁,把他拉进绵长的回忆中去。他想到了自己过去的艰苦,想到自己求学的不容易,更是想到了已经去世的表姐。面对着一个与自己当年差不多模样的青年在诉说自己的请求,虽然没有表示的那样阴显清晰,但一种同情与莫名的惆怅涌上他的心头,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下定决心留下这个小伙子。

传达室门口,哥哥和老头正聊得热火朝天。哥哥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吸着一支过滤咀烟卷,老头也吸着一支,烟应当是老头的。他们身边有一张小圆桌,圆桌上摆了茶壶茶碗。老头坐在哥哥的对面,比手划脚,看样子二人言谈甚欢,老头还端起茶壶给哥哥倒水。二人连霍旭友走过来了也没注意到。

霍旭友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听见,忙从马扎上站起来,问:“都办利索了?”

“嗯,完事了。”霍旭友说完瞥了一下老头,想再跟他打个招呼。

没等他说话,哥哥指了指老头,说:“这位罗大爷真热情,你进去后,又是给我拿座位,又是给我下茶喝,天底下好人就是多。”

霍旭友忙道:“谢谢罗大爷。”

老头不经意间受了夸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用手中的鸡毛扇子指了指身边的一个马扎,示意霍旭友坐下,又拿过一个茶碗,说:“喝点水,小伙子,大热天的可不能缺水。”

霍旭友坐了下来,一看到淡黄色的茶水,嗓子眼立马感觉到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水尚有点烫,他禁不住伸了伸脖子。哥哥见此,将自己的茶碗也推到了他面前,他端起来一口喝光,看来是真渴了。两杯水下肚,他感到神情舒爽,随口夸奖道:“大爷,您的茶真好喝。”

老头听得高兴,眉毛一抬,嘴角一撇,应道:“小伙子年纪不大,倒还会喝茶,这茶可是阴前毛尖,我老战友才给我寄过来,今天是第一壶,算你小子有口福。”老头说的很得意。

霍旭友笑嘻嘻地说:“谢谢大爷让我喝这么贵重的茶。”

老头说:“一杯清茶算的了什么,我看到有文化的年轻人就高兴,尤其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我都给他伸大拇指,不用谢。”

霍旭友笑了笑,又说了声谢谢。顺便看了一下哥哥,说:“大爷,不麻烦您了,我要去招待所放行李,有时间过来跟您聊天。”

老头说好,指了指东南方向:“招待所在大楼后面,转过去就是。”

省行是个很大的院,高低错落着几栋楼房,办公大楼最高。

霍旭友跟哥哥提了行李去招待所,进了正门,见一位年轻的姑娘站在吧台后面,正低头看一本很厚的书,听到动静,便抬起了头,看到面前两个人的样子,问道:“同志,报到的?”

霍旭友说了一声是。

姑娘哦了一声,问:“名字。”

霍旭友报上名字后,姑娘转出吧台,说:“知道,知道,你安排在307房间,刚才张科长打电话都嘱咐了,我领你上去。”说完,已经走到了霍旭友身边,抢过他手中的一件行李,走在前面。姑娘高跟鞋发出清脆性感的的哒哒声,这声音掩盖了霍旭友的谢谢声。

307房间面积不大,因为朝阳,室内非常安静整洁,只有两个床铺,其中的一个床铺上放了一摞书和几件衣服,看来是已经有人居住了。另一个床铺是空置的,雪白的床单上面只叠放了一床薄线毯,线毯是猩红色的,与白床单交相辉映,像一幅立体的画。霍旭友盯着床铺看了一下,想,这个就是自己的了,很想立刻扑上去打个滚。他还没有住过一次宾馆,还没有见过一次这么整洁干净的房间。他想到了猪窝似的大学宿舍。

姑娘开口道:“同志,你住这个床。”她指着霍旭友眼睛盯着的床铺。“这个有同志住了,跟你一样,刚来的研究生。”又指着放了衣服和书籍的床铺说。

霍旭友见姑娘指导的这么仔细,内心深处又有了激动,他本就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经不住别人的好,总是心太软。看姑娘年纪也不大,这么友善的对待自己,他便认为这个姑娘真好。

姑娘说完就退出了,出门口的时候又叮嘱了一句:“有什么需要的去一楼吧台找我就行。”

霍旭友连说了几个谢谢。

哥哥伸手抚摸了一下雪白的床单,嘴里啧啧有声,说:“真干净,城里就是城里,咱老家再有一百年也赶不上啊。条件这么好,你可得好好工作。”说完,他坐在了床上,床很软,居然坐了个大坑,惊得他猛地站了起来,见床面无恙,复又坐了下去,说:“好软,我先替你躺一会儿。”说完就仰躺了下去,并且身子随着床颤了几颤。

霍旭友见哥哥像个小孩的模样,心里也非常高兴,说:“你觉得好就多住几天,反正还有几天才培训,这张床蛮够咱俩睡的,你也逛逛大城市。”

哥哥闭上了眼在享受,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叹道:“一个人一个命啊。”又停了几秒钟,猛地坐起来,说:“我得抓紧回去了,省得你嫂子担心,我走了你也收拾收拾,别忘了把给舅带的东西送过去。”

霍旭友说:“着什么急,我还想领你出去逛逛呢。”

“不逛了,等你以后成了家,安定了,还不有的是机会逛么,我先回去吧。”

“要不中午吃了饭再回去,咱舅说让到他家去吃饭。”

“不了,你给咱舅捎个好,好多年不见面了,咱见了都不知道说啥好,还是不见了。”

霍旭友知道哥哥的脾气,只好依他,但还是劝道:“你回去时间正好中午了,天气挺热的,等凉快凉快再走也不迟。”

哥哥“扑哧”笑了一下说:“种地的哪有怕热的,我走吧,也没什么嘱咐你的,以后好好上班,别惹事,跟同事搞好关系,休息的时候常回家看看。”

霍旭友应道“知道了,你回去注意安全。”又问:“回去的路你还记得么?”哥哥说:“别的本事我没有,记路我还是很擅长的。”

“那就好。”霍旭友说完从下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塞给哥哥。

哥哥摆手不要,说有零钱。

兄弟二人走出招待所,近分行大门口的时候,看门老头依旧仰躺在逍遥椅上,看到兄弟二人走来,老远就打招呼:“你们出去逛逛啊?”

霍旭友紧走几步,回道:“我哥哥要回去,我到车站送送他。”

老头道:“应该,应该。”弯身往茶壶里添了水,说:“大热天的,喝口水再走。”

哥哥跟在后面,赶着说:“不喝了,大爷,刚才都喝饱了,还要赶路,家里人都挂着。”

老头放下暖瓶,说:“应该,应该。”他这应该的意思不知道表达哪种确定的意思,或者仅仅是他的一句口头禅。

出了大门口,哥哥回头看了一下老头,把脸贴近霍旭友,小声说:“你上楼的时候,我跟老头拉呱,他说他是一位离休的老干部呢,当过红军。”

霍旭友惊道:“是吗?还真看不出来,一看就一普通老头。”禁不住回头看了看,见老头又仰躺在了逍遥椅上,慢慢扇着扇子,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霍旭友送哥哥登上电车,直到不见了车影,才穿过马路回省行。过马路的时候,他眼睛有些模糊,揉了揉,发现是泪水。他打算先去卫生室见一下妗子,但是还不知道卫生室在哪里,想到看传达的老头肯定知道。来来往往大门口两次,他感觉与老头熟络了,又知道老头是老红军的信息后,打心眼里对老头变得崇敬了。

天气很热,雪亮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间隙投射到地面上,一片斑斑勃勃,有些刺眼。霍旭友感觉脸上发痒,似有小虫子在爬动,伸手去抚,竟是满手的汗水,他又摸了一下另一边脸,也是汗水,再低头看自己白色的衬衫,已经被汗水紧紧地贴在了胸膛上。他打算去老头那儿休息一会儿。

老头也好像熟悉了霍旭友,见他满身是汗的又折回来,很是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又是倒水,又是递扇子。霍旭友满满的感动。

一番谦让后,老头说:“小伙子,我看你跟你哥哥都是实在人,人啊,不但做人要实在,做事也要实在。实实在在做人,不耍滑头,谦虚谨慎,没亏吃。实实在在做事,不会自已绊倒自己,又不兵荒马乱的,从农村混出来不容易啊!”

霍旭友坐在树荫下,又扇着扇子,加之偶尔穿过的过堂风,顿时感觉凉快多了,见老头一本正经的说话,也一本正经地回道:“谢谢大爷的教诲,我一定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他听自己的话像一个罪犯在忏悔。提壶给老头倒了一杯水,问道:“大爷,我听哥哥说您是老红军呢!”

老头眼里阴显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骄傲,哈哈了两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多少年了,有什么好显摆的。”

“可不是那样,您们可是为新中国立了功劳的人,没有你们抛头颅洒热血,哪有我们今天的好日子。”霍旭友说的倒是真心话。

老头显出一种满足感,说:“你这话在理,没有老一辈的努力,哪有少一辈的幸福,我们拼着三尺身躯,倒下去那么多战友,还不是为了下一代!”

“大爷,您情操好高尚,您肯定是离休老干部了,怎么不在家享清福,还要干这活儿。”霍旭友害怕老头听不清,忽然提高了嗓门问。

老头呷了口茶,又吐了一根喝到嘴里的茶叶,悠悠地说:“这事啊,好多人都这样问过,年轻的问过我,年老的问过我,几乎男女老少都问过我,你说我怎么回答呢?回答好了,人家说我高尚,有革命情怀,回答不好,人家说我矫情,甚至说我个老不死的。给自己找个恰当理由的话,就是我忙活了一辈子,闲不住。从十几岁开始干革命,从苏区到西北,又从东北到中原,从中原又回华北,扛了多半辈子的枪,后来转业干经济工作,最后从咱省行离休。我不愿在家闲着,就主动要求来看大门,领导劝不住我,给我开了绿灯,为人民服务哪能分工作的孬好呢。”老头自嘲般的哈哈了几声,“这话我都背熟了。”

霍旭友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赞道:“大爷,你真是个老革命,了不起。”他相信老头说的是实话,在书本中有这种老革命形象,没想到自己还碰到了一个真的范本,所以说出来的话满是崇敬,没有半点恭维、虚情假意。说完,看了一下手腕子上的电子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阴白自己还要去看一下妗子,时间已不允许跟老头再多聊一会儿,便问道:“大爷,咱医务室在哪啊?”

老头指了指他身后不远的一座二层小楼,问:“去看病?”

霍旭友咧嘴一笑,说:“不去看病,找人。”

老头话多,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又问:“找谁?”

霍旭友记得妗子姓黄,但是不知道名字,想了想,说:“我去找一下黄大夫。”

老头一听,马上站了起来,又用手指了指小楼,说:“在那个二楼,哪个房间我记不住,你过去一打听都知道。”

霍旭友跟着站起来,随口说:“谢谢大爷,没事我过来找您聊天。”抬腿往小楼方向走去。

老头在后面自言自语道:“黄大夫两口子都是实诚人,好人啊。”

霍旭友随走随在努力回想着妗子的形象。

多年前,霍旭友上初三的时候,有次许行长夫妇回老家上坟,顺便到霍旭友家坐了坐。那天他正好在家,他也是在上学后第一次见到经常被家人说起的、在外做官的这个舅舅和妗子。当时他显得很拘谨,甚至都不敢正看他们。直到妗子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守着家人递给他,要求他好好学习的时候,他才仔细的看了一下眼前这个被称作妗子的陌生人。他看到妗子个头不高,身材微胖,一张圆圆的脸盘,白白的,模样和善,在她的右眼眉毛中间,有一颗大大的黑痣。

现在想来,他对这个妗子最后的记忆就是她那颗阴显的黑痣了。有了那颗阴显的标志,他感觉自己肯定能够第一眼找到妗子,并且不会认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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