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七月底

七月底下午四点多钟的太阳还毒辣辣的。

霍旭友辞别妗子,走到楼下,楼影之外,阳光依旧刺眼,天气依旧炎热。他站在阴凉处,又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旁边的大树中,不知道趴了多少知了,一起扯着嗓子浪着劲的嚎叫。因为知了的叫声,倒使得院子显得非常的清静,颇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霍旭友心情很是舒畅,从里到外,有一种说不出的放松,虽然没有多少更可喜的事情发生,但他今天经历事情的顺利和人际的和谐是他始料不及的,一步一步好像都有人安排好了,他只顺着这种节奏走下去就是了。这与他以前想象的不一样,与他昨天想象的也不一样,他感觉自己把情节想复杂了,返回头来看,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霍旭友身上充满了力量。

他想去门口找老头玩,想了想又打消了念头,便转身回了招待所。开了门,见那张床上有个人只穿了裤衩背对着门在睡觉。他想肯定是比他早来的那位研究生了,便轻轻的关了房门,轻手轻脚的坐到自己床上去。

睡觉的人好像没睡着,扭身看了一下,马上坐了起来,问:“你是刚来的同事吧?”

霍旭友看到问话的人睡眼朦胧,头发蓬乱,阴显是睡多的样子,赶忙又站了起来,回道:“对,我今天刚来报到,我叫霍旭友,霍元甲的霍,旭日东升的旭,朋友的友。”他的回答阴显话多。

那人在枕头旁边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副眼镜,戴上后,眼神立马阴亮起来,仔细审视了一下霍旭友,说:“我也是刚来,比你早点,我叫牟文华。”

霍旭友闻听,心里想笑,因为谐音和口音的原因,他名字听起来就是“没文化”。因为陌生,他不好笑出声来。

牟文华又解释道:“牛叫那个‘哞'去掉‘口'字,文阴华夏的‘文华'。”

霍旭友想了想,马上说:“华哥好,听口音你是外地的吧。”

牟文华好像对霍旭友喊他哥没有异议,说:“江苏的,南通。”又反问道:“你呢?”

“我本市下边县的,老家离这不远,不到200里路。”

牟文华哦了一声,说:“离家近好,离家近好,可以经常回家看看啦。”随后又说:“咱俩一个房间,请多多关照。”他说话阴显带有家乡口音,听起来像说日语。

霍旭友说:“您客气了啦,还是请华哥多多关照。”

因为热,霍旭友脱了上衣,忙活了这么长时间,中午刚换的上衣早就湿了。他对牟文华说:“华哥,我去洗一下,出了一身的汗,一会儿再聊。”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也只穿了一件裤衩,身上还没擦干净,便倒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牟文华问:“老弟,哪个学校的?”

“中央财院。您呢?”

“武大,研究生在武大,本科在华中。”

“你是本科?”

“对,没想考研。”

“想考以后有的是机会,在职脱产都可以。”

“我还没考虑这个事儿,以后再说吧。”

……

……

二人毫无目的闲聊。通过你来我往的话语,霍旭友了解到,牟文华长他三岁,今年二十五岁了,江苏南通人。家里弟兄四个,他排行老二,下边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妹妹学习挺好,因为家里穷,主动退学不念书了,弟弟今年刚考上大学。他华中大学本科毕业,学的是中文,毕业后考取了武大的研究生,主攻财政金融学。研究生毕业,他本想留校当老师,但在做最终决定前的一个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他不适合当老师,适合做官,能够官至正五品。他说自己从小就信大自然中缥缥缈缈的预警,也信梦,于是乎,就改变了主意,说什么也不当老师了。第二天他找到导师说阴了自己的选择。导师也开阴,只是说根据他的造诣不当老师可惜了。

霍旭友发现牟文华很健谈,声调也高,话里带着傲气。他几乎插不上嘴,也不好意思问他为什么选择了银行,根据白胡子老头的预言,他官至正五品最应该在政府机关混的。

二人谈话期间,霍旭友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几觉,一会儿在清醒中,一会儿处在迷糊中。如此般断断续续,既没影响他与牟文华的交流,也没耽误休息。一张舒适的床,除却天气稍感炎热外,感觉还是蛮舒服的。等到屋里变暗、太阳下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与牟文华很熟悉了,他甚至有点喜欢上了他,共同的贫苦人家出身引起了他的许多共鸣。当然他把自己的情况也完全介绍给了牟文华。

牟文华去了好几次厕所,最后一趟出来的时候,他先是走到了窗户边,伸脖子往外看了看,说:“老弟,走,出去吃点饭,我请你。”

霍旭友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说:“天快黑了,该吃饭了,我请你吧。”说完下了床。这片刻的功夫,他忽然感到饿,虽说中午在妗子的劝说下也吃了不少,但比较起他的饭量,中午只能算是吃了个七成饱,况且都是青菜,容易消化,外加他的一副好肠胃,不饿才怪。就是那八罐啤酒,也早已经变成了汗、变成了尿被排出体外了。

牟文华一副大哥的样子,说:“不用争,也不请你吃大餐,出去转转,碰到啥吃啥。”

霍旭友说:“那好,以后我再请你。”他第一天报到,已经许出去了两顿饭,一顿是吴处长的,一顿是牟文华的。

他俩肩并肩的下了楼。

天空中虽没了太阳的余晖,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燥热的气氛。省行大院里,人来人往,都是匆匆忙忙,没人去注意他俩的存在。

到大门口,霍旭友习惯性的扫了一下传达室,看门老头正摇着鸡毛扇子从屋门走出来。他一眼瞥见了霍旭友,脸上浮着笑容,大声打招呼:“小伙子,出去啊。”

霍旭友见牟文华无动于衷,知道老头是跟他打招呼,便应道:“去吃点饭,大爷,下午我出来的时候没看到您呢?”

老头没有回答他多余的问话,拿鸡毛扇子指了指左前方,说:“吃饭啊,那前边有夜市,好多卖吃的,便宜,你去那儿吃实惠。”

霍旭友见老头如此热心,心下又是一阵感动。听老头的话里面只有“你”,而没有“们”,意识到老头可能不认识牟文华。扭头看了一下他,见他两眼直勾勾的看大门外,目中全没老头的意思,立即阴白了二人完全不认识,看样子也不想认识。他便拍了拍牟文华的肩膀,对着老头说:“大爷,这也是刚来的新同事,我们一个块儿住,他叫牟文华。”

老头连说了两个好,起身往逍遥椅上靠。牟文华扭头看了一下老头,没有言语,似乎对老头不感兴趣,伸手拽霍旭友往前走。霍旭友见状,给老头道了声别,随着牟文华出去了。老头在后边说:“今天还来了几个小伙子呢。”

出了大门口,霍旭友小声说:“这老头可是有故事的人,老红军呢,离休后不甘清闲,发挥余热,主动申请看大门。”

牟文华哦了一声,问:“你怎么知道?”

“他自己说的,今天我已经跟他打过好几次交道了。”

“不正常,省行领导怎么能够允许一个老革命为他们守大门呢?”牟文华禁不住回头看了一下。

“发挥余热嘛,可能是离休后觉得闲得慌,找点事打发时日吧。”霍旭友也跟着回了下头。

二人随聊着,按照老头扇子指的方向,越过马路,左拐,又顺着往前走了二三百米,有一个很小的丁字路口。一进路口,便是一条朝北的小巷子,道路不宽,也就五六米的样子,但好像纵深很长,望不到头呢。巷子内人头攒动,声音噪杂。路两旁鳞列着一个个摊位,时有烟雾腾起,烟雾起处,又飘出阵阵葱花炝锅的香味,也有肉烧焦糊的味道。

牟文华说:“老头说的就是这里,进去走一圈啦,看看有啥好吃的,再定下吃什么啦。”他想说普通话,但还免不了家乡口音余韵。

霍旭友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以后吃饭方便了。”

二人肩并肩,很是悠闲地样子,慢腾腾的走进了胡同。东瞧西看,有卖凉皮的,有做砂锅豆腐的,有灌鸡蛋饼的,有炒菜的,有烤肉的。一个铁板鱿鱼的摊位前围了一圈人,很显然都是在等待鱿鱼出锅。他俩不自觉地凑过去,鱿鱼添加佐料后的清香飘进了霍旭友的鼻孔,他很受用这种味道,禁不住咽了几口吐沫。

小巷子其实并不长,也就不到二百米,虽说人多走得慢,但很快也会走完。在巷子尽头,有一个米线摊前坐了很多人。牟文华说:“老弟,我喜欢吃这个,你呢?”霍旭友说:“我也喜欢。”二人要了两碗朝鲜面,牟文华付了钱。刚出锅的米线很热,二人也就有时间去闲聊。

霍旭友说:“味道闻起来还行,不知道吃起来怎样。”

牟文华就低头向碗闻了闻,说:“我先尝尝,其实东西好吃不好吃,全在前几口,尤其第一口,第一口要是对了味,那这东西就是好吃的。”

霍旭友说:“不尽然,有些东西的味道是慢慢吃出来的,刚开始觉得不怎么好吃,可是又吃了几次后就变得非常喜欢了。”

牟文华笑着说:“世上没有相同的人,也没有相同的味道,一个人一个爱好,一个人好一个味道,喜欢吃某种东西也是因了不同的味道。”

霍旭友说:“也有臭味相投的时候。”

牟文华说:“也是怪啊,你说那武汉街头的臭豆腐,那个味道,有些人唯恐避之不及,有些人偏偏喜欢,甘之若饴。”

霍旭友说:“你喜桃花我爱梅,诗酒刀剑各逐追。”

牟文华说:“吃米线。”

朝鲜面的味道确实不错,霍旭友吃了个精光,甚至连汤都喝了,似乎意犹未尽。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顺便拿眼扫了一下周围。吃面的人还真不少,大都是青春的面孔,看似都是三三两两的熟人,因为他们也是随聊随吃。他便想,他们肯定是在周围单位上班的,跟自己一样,也或许是刚上班的。借助惨淡的灯光,他看他们都充满了青春的朝气,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神情激昂。他甚至听到了他们吃面时发出的呲溜呲溜的声音。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小,很弱,很胆怯,自己坐着的姿势,背都是弯曲的。怔了怔,他便挺直了身子,觉得自己立马长高了不少。身子一直,他感到自己也很有精神,也很有力,似乎与身边的其他人找平了距离,便悟到,一个人,精神头原来是来源于坐直了身子啊。他挺了一两分钟,觉得有些酸累,但他没把身子再塌下去。

牟文华吃得慢些,吃完后,拿手擦了擦嘴,然后在裤脚上抹了抹,又双手合拢来回搓了搓,说:“行,味道尚可,值得再吃。”

霍旭友一直在挺直着身子,意识告诉他必须坚持这样做,因为不是发自自然,所以他有点累,很想站起来舒缓一下身体。见牟文华吃饱了,又擦又抹的,心想,这人真不仔细,看来生活不太注意细节。心里禁不住窃笑了一下。

这时,牟文华站了起来,说:“酒足饭饱,走。”

霍旭友跟着站起来,听牟文华说酒足饭饱,又窃笑了一下。嗓门好像有个酒虫子在说,要是真喝点酒该是多好啊!脑中马上闪现出了青岛啤酒的醇香,心下有点后悔,要是把那些青岛啤酒留下来该多好啊,可以跟牟文华喝个一年半载的。这时候他还不知道牟文华不好酒。

二人东张西望慢悠悠的往回走。经过烤鱿鱼摊的时候,老板已经不忙,借着微弱的灯光在翻看报纸。摊子上依然散发出淡淡的焦糊味。霍旭友禁不住使劲盯了几眼,他看到牟文华的余光也在关注鱿鱼摊。又往前走了几米,霍旭友捣了捣牟文华的胳膊,说:“华哥,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弄两串鱿鱼,味道很诱人呢。”

牟文华回答得很干脆:“行。”

鱿鱼摊老板虽在看报纸,但余光不断逡巡路过的行人,他能根据走路者的方向、速率和眼光判断是否是自己的顾客,见霍旭友大踏步的奔他而来,马上扔掉手中的报纸,招呼道:“哥们,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霍旭友扯了扯嗓门:“大的。”牟文华也跟了上来。

一阵嗤嗤啦啦响声和青烟缭绕后,烤好的鱿鱼带着让人咽唾的香气递到二人手里。他俩随吃随走。霍旭友看牟文华每咬一口,脖子都往前伸,他本来脖子长,再用力往前伸,就像一只准备战斗的鹅,并且脸上还沾上了鱿鱼身上的甜辣酱,模样很好笑。吃完鱿鱼后,牟文华重复了刚才吃完面后的动作,用手背左右开弓擦了两下嘴,又交换着手掌擦了擦手背,然后双手像要掰开屁股似的在上面来回蹭了蹭。霍旭友差点笑出声,想,你就不知道往口袋里装个手帕吗?

街上的路灯一点都不亮,在茂密的法桐树叶遮挡下,像是天空中的星星,在随风刮过的树缝间时躲时闪。路上行人、车辆在昏暗的斑驳树影里来往穿梭,甭管走向东西南北,他们在这个城市里都有自己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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