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三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丝丛。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麹尘。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桃李之月,春光融融,山间一派生意盎然。活活泼泼两列杂树杂花,夹着一条淙淙小溪,依山势从容而下。溪水清可见底,偶击于石,溅起几朵小小水花,阳光明亮,水花与露出水面的石块俱闪闪发亮,仿佛飞珠溅玉。

溪边矗立一个长袍女子,四十岁上下模样,柳眉杏眼,秀美动人,发间却已隐现银丝,面色苍白如纸。一条乌黑系腰,愈显得她骨瘦形销,弱不禁风。此时她定定凝视溪水,口中低吟:“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念至最后一句“徒令存者伤”,怔怔反复咀嚼几遍,心道:“哎,彼时对你说过的大话,诚然如你所言,只是年少无知。青春年少,一腔热血,爱深情浓,只以为死也无憾了。片刻你们化作白骨枯塚,留我孤零零一个活着,空长岁月,方知道原来活着的那个,滋味远比死了的更难受,到头来倒宁愿死的是我,或咱们当时一起去了……虚度这许多年,至今念儿也没能寻回来,你泉下有知,可会怨恨我无能?错了错了,你是何等体贴温柔的,何曾怨恨过任何人,倘若世上真有鬼魂精魄,你一点灵性尚存,兴许还会入梦宽慰我,开解我罢。只是,只是,若如此,你当真托梦给我,我也只会越难过,越自责,越恨我无能!”

泪珠滚滚,终于落下面颊来:“如今倒是个解脱,我对不起你和念儿……万事皆空……如此也好,咱们一家人,这便可相聚了……”

思至此处,身后远远走来一个二十五六岁女子,叫道:“师父,你果然又在这里。”长袍女子恍恍惚惚中回神,拿指尖将泪水一拭,并不回头,淡淡道:“回来了?”

年轻女子笑道:“将回就瞧见师父的剑搁着呢,只四处不见,便猜定在这里。师父回来多会儿了?一回家便到这里,是哪株花长得好看,还是看鱼儿呢?这里的鱼儿精似鬼,可不好抓。”

又“啊”一声:“适才集市上没见好鱼,倒是石鸡、春笋和菌子都顶新鲜,都是师父素日爱吃的,我都买了些,这便晌午啦,我就做饭去。师父想要一锅炖得烂烂的,还是拿姜酒炒了,我去打些酒来配它?”

长袍女子摇头道:“这个不急,咱们先回去。”年轻女子应一声,长袍女子在前,她随在后,两人慢慢回转。

长袍女子一路无话,只低头沉思,神不守舍的模样,步伐也格外迟缓。年轻女子心中颇觉怪异,师父平日虽寡言,也不至如此程度,两人多日未见,连问候关心也无半句,委实古怪,不是师父的温柔性格。只她不是甚么聪敏多思的人,既猜不出缘故,便即不想,只默默跟随。

不多时二人回到住所,乃是一间青翠欲滴的竹舍,掩映在芬香馥郁的早春花丛里,鹅黄迎春、水红蔷薇、殷红杜鹃,或布满小院、或攀于篱上,密密匝匝挤挤挨挨,端的热闹非凡。更且建得十分精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外共五间屋子,院心一张石桌、两只石凳并一把竹椅。

长袍女子在竹舍门外驻足,并不进去,转身对年轻女子道:“我有话与你说。”

年轻女子更加惴惴不安,暗道:“是我做了甚事惹了师父的嫌?”长袍女子上下端详她,沉吟道:“青鱼,咱们师徒缘分,结了几年了?”年轻女子青鱼道:“自师父救了我的命,将我带回来,耐心教我从前听也不曾听过的学问本事,至十月便满五年啦,师父你怎的了?”

长袍女子不答,只道:“走前新教的那套剑法,可学会了,出去这几日忘了不曾?练来我瞧瞧。”青鱼方知是要考较功课,心提得更高三分,讷讷应道:“没忘,就使得还不熟,总有些不通畅之处。”

说着走开几步,自腰间抽出长剑,剑身平举,摆了个起势。长袍女子微微点头,青鱼瞥见,略略安定,再不敢分神,刷刷声动,寒星点点,银光皪皪,使出一套剑法来。

这剑法大开大合,招招写意,青鱼又是女子中少有的身形挺拔,用来原该赏心悦目、潇洒俊逸才是,然这剑法殊为奇特,第一式起便直刺对手胸口中位置,自身全无招架格挡之意,呆若木鸡,僵如木石。

长袍女子皱眉道:“半寸。”青鱼心知师父是说她剑身偏移,但已不及调整,因这剑法须得一口气使完,气势不断,若猝然而止,反被剑意反噬,为自身气息所伤,练这剑法一月以来,已吃了好有七八次苦头,伤后周身筋脉酸软,尤其心口那块还会不时抽痛,实是难当。若不理会,过得一二日也会见缓,师父怜她,次次耗费内力帮她运气纾解,青鱼愈发惭愧,不愿叫师父失望,练得愈勤奋,痛时也咬牙忍受,尽力不露出令师父察觉,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学会了。

此时心神合一,第二式出,气息骤变,仿佛木人被吹了一□□气,静动变化极为突兀,剑身高举,到像将剑当成了刀使,厉似闪电、重愈泰山,向下斜斜一劈。练招中虽击不到实处,这一剑下,落英光尘纷纷乱舞,院门铺的青石砖地上,被剑气劈开一条六七尺长的深深裂痕,露出其下乌黑泥土。

长袍女子道:“两分!”这是说她这招未尽全力,只使了八分。第三式剑招略缓,仿佛拖泥带水一般,滞涩难行,推向对手下盘,将将落实,当即变招,第四式却是连人带剑,合身扑上,俨然便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打法,浑不顾惜自身,一往无回躅,气势惊人。

长袍女子忽的大喝一声:“停!”纵身而起,身法轻灵,截住青鱼去势,在青鱼右肩轻轻一拍,青鱼登时劲力一泄,再难寸进,仰天便倒,坠下地来,右手握不住,长剑“哐啷“一声掉在身侧。

长袍女子不扶她,随她自己爬起,严厉道:“你又犹豫了。反复同你说了无数遍,这招本是杀招,是宁可以命换命的招数,但有半分犹豫,便是死路一条!你吃的苦头还不够么?犹豫甚么?怕伤了自己?难不成还怕伤了敌人么?”

青鱼不敢分辩,更不敢不回话,嗫嚅半晌,只道:“师父,我,我再多练练,你莫气恼,再予我些时日。”听她这样说,长袍女子怒气全消,惨然一笑道:“我却没有时日予你啦。”抬头望去,日头高挂,已是正午,道:“恩,怕是只有半日了。”

青鱼叫道:“师父!你要去甚么地方么?我、我也去!我定好好练字练功,,不惹师父生气,也不给师父添麻烦,师父别丢下我!”适才剑意未尽,中途而止,虽然长袍女子及时拦住,到底受些反噬,颇为疼痛,这时一着急,竟忘了疼痛,额上冒出细细一层汗,脸涨得通红。

长袍女子摇头道:“还有不少话说,莫傻站着了,进屋吧。我也坐着歇一歇。”青鱼瞧她面色越发不好,忙扶她进厅里坐了,自己又想去沏盏茶来给师父润喉舒气,长袍女子摆手道:“罢了,莫做这些无用的功夫,时间紧迫。”

青鱼只得也端端正正地坐了,道:“师父有甚么吩咐尽管说,反正我是定不离开师父,师父去哪我去哪。”长袍女子摇头笑道:“傻孩子,只知道听我的话,叫你干甚便干甚,从来也不曾问过我一句。说来你既拜了我做师父,却为何从来不问我是何门何派,何故僻居此地,连我姓甚名谁也不问一句呢?我若是恶人,岂不早害了你。”

青鱼也摇头道:“坏人又岂会救我的命、教我识字、教我厉害功夫呢?我虽然笨,也晓得师父定不是坏人,是好人,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虽然我娘死得早,在我心里,她若还活着,就是师父这样的人。”

这话似乎触动长袍女子心神,先微笑道:“傻孩子,师父如母,你这样想我也愿意的,今日我便把前尘往事,都好好说与你听,咱们再无隐瞒。“

“我姓史名纤凝,乃黄山派玄珠子师父的徒弟,咱们黄山派是个女冠派,里面都是女弟子,道俗杂居。我师父,也便是你师祖了,共有四个弟子,我排行第二,现任掌门钟飞英正是我三师妹。而我那大师姊,叫做徐柔惠,正是我恨不得割其喉、食其肉、寝其皮的大仇人!”

说到最后一句,语声全变,尖锐高亢,其中激愤痛恨之情,仿佛一枚冰锥重重刺下,青鱼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啊”的一声,叫道“师父!”

长袍女子史纤凝道:“听我说!你可知道,我原是有个儿子,大名秋忭,小名唤做念儿,他爹爹起的名字。”青鱼道:“那师公与小师弟怎的不与师父住在一处?他们去哪里了?可是与那个徐柔惠有关?”

史纤凝恨声道:“自然是她,还有别个?那是十九年前,那一日,我与徐柔惠奉师父之命出山办事,回得晚了,归心似箭,便乘夜入山。黄山派弟子都是自小在山里长大,自不惧区区夜路,走至半途,忽然听见有人唱歌,唱得可大声了,却音调全无,难听得很。”

她声音渐渐轻和,柔声一笑,续道:“那自然是要过去瞧一瞧是谁唱得这等难听,虽扰不着师叔伯姊妹们,扰得山间花鸟鱼虫都不得安宁,不也是大大的有干天和?我就迳去了,拨开树这么一瞧,就瞧见了我这生的冤孽,命中的克星,那就是你师公了。”

“青鱼,你年纪小,运气也比我好,所以你不会遇见那般的人,不会如我一般,只看那么一眼,便入了魔障,心甘情愿奉献所有,从此以后,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也只能看见那一个了。其实,以徐柔惠那样高傲的性子,做出那样的事,自也有缘故,谁叫他是他,我们又都遇见了他呢?”

青鱼又是好奇,又是心生向往:“听师父这话,想来是戏里常唱的二女争风了,既连小师弟都有了,定然赢的是师父,只不知师公是何等神仙形容呢,叫师父和那徐柔惠一见钟情,深深如许?”她与师父感情深厚,同仇敌忾,也不愿叫那徐柔惠“师伯”。

史纤凝怔怔出神,语气如梦似幻:“他坐在溪边正唱得兴高采烈呢,近了我才听分明,唱的原是‘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有杕之杜,生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唉,那个荒腔走板。我心想,这乌麻麻的深夜密林,甚么人竟在此呼朋引伴的,真是荒唐,正觉好笑,他听见动静回头,我看见他的眼睛便不会动了,想起许许多多和师姐妹们偷偷传看的那些狐妖山精的话本子来,觉着这必不是人了。”

“我小时呆得很,心里想着,嘴里竟就问了出来,他便笑了,招手道‘快来快来,尽此手中杯!’我方瞧见,他脚边还堆着六七个酒坛子。像被勾了魂一般,待我省过神来,已与徐柔惠和他坐在一处,开怀畅饮起来。”

“那日我便知道,徐柔惠也同我一般,我与她心照不宣,她连定好的婚约都不要了,掌门之位师父本属意于我,黄山派规矩虽不禁普通弟子婚嫁,掌门人却必要入道守贞,方能心无旁骛、谨持门庭,是以我也同师父说不要啦。徐柔惠既是当时江湖有名的美人,又自来天赋不凡,本门的功夫和她家传的医术都学得毫不费力,师姊妹皆望尘莫及,自来只有别个仰视她的份,养得眼高于顶的骄傲性子。若非她家中早早予她订了亲,她也不以掌门之位为意,轮也轮不到我。”

“以她常与我所说,世上没有配得上她的男人,家中为她千挑万选的那人不过尔尔,天却偏叫她碰上了少游,还输了给我!其实她输便输在这性子上了,我不过比她诚实,又多长了张嘴而已,心里想甚么想要甚么,便坦坦荡荡去说去做,不似她装样拿乔、惺惺作态,非要人猜度心思、双手奉上不成。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哈!”

说至此处,史纤凝放声大笑,状极畅快,青鱼心下却担忧害怕,因史纤凝常日温和平静,绝非此刻的情志外放,倒隐有癫狂之态。史纤凝笑得几声,引动不知何处,剧烈咳嗽起来,青鱼忙抚她背,问道:“师父,可是受了风寒?咱们改日再说,我去采些药来吧。”史纤凝又咳得几声方缓过气来,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倾出几颗小小红丸吃了,调息片刻道:“不用。”

青鱼为转开话头,问道:“师父,少游便是师公的名字了?”史纤凝道:“少游是他的字,只我这般叫他,他却姓秋,名桂子,因他师父正是在黄山一棵桂树下捡到他。我们能相逢,也是他遨游至黄山,思及此节,便来他师父提及自己幼年被弃之处,缅怀一二。”

青鱼叹道:“原来师公也是小小年纪便被父母丢弃啦,幸得碰上师公的师父,将他养大成人,还养得恁的出色。”史纤凝微笑道:“他的门派却古怪得很,像是什么隐世所在,在昆仑山不知哪座峰上,名字长得很,叫做靈嫮山世外林寂寞宇,门人弟子更少,代代只有寥寥一二个,皆是捡来的男婴,二十岁后方准许下山游历,并不可泄露师承来历。否则以他人物,可想门派风采能耐,又怎会在江湖上浑然寂寂无名,我从未听说呢。”

青鱼惭愧道:“这几个字虽不知是哪几个,我怕是不认识呢。”史纤凝道:“不过我遇见你师公时,他却只有十九。”青鱼奇道:“咦?”

史纤凝怔怔出神,轻轻道:“那日我终于大着胆子,抛开脸皮,对他表白心意,他却死活不应,只摇头叹息,说我傻。我自然不懂,只缠着他不放,定要个原由,哪怕他说对我全无情谊呢,我也绝不会放弃的。他却,他终于告诉我,他命不久矣。他生有缺陷,想来他爹娘正因此将他狠心抛弃。幼时不显,待到八九岁上,症状始现,时不时头疼欲裂,严重时竟至昏厥数日不醒。”

“幸得他师父,乃是位不世出的奇人,武学文章天文地理巫卜数算星象医毒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殚心竭虑,翻遍典籍,施以针药,终于把他救了回来,渐渐疼得轻了。谁成想这病如跗骨之蛆,竟然无法根除,只能以药压着,挣命一般拖到十九岁,眼见又日益沉重,自忖无望活过二十,他便对师父说,想要下山去了。“

”一则他师父十多年来为他耗尽心血,可怜天大的能耐也救不了亲手养大的爱徒,实不愿叫他师父到了眼睁睁白发人送黑发人,徒然心碎;二则,他自被抱回养大,一日也未踏足宇外,外界诸般,只在书上见过,听师父讲过,自己猜想过。如今已然无幸,不若将这残躯余辰,付与大好江山人物,最后些些时日,尽情享受世界繁华,尝一尝佳肴,品一品美酒,才不枉来这世间一遭了。”青鱼听得荡气回肠,感同身受,眼眶就是一酸,忍不住眼泪涌出来,道:“原来师公恁的可怜,又恁的豁达。”

史纤凝忆及此处原伤心欲绝,见青鱼哭了,反而伸手轻抚她头顶柔声道:“好孩子,无妨,世上谁人不可怜,你师公去前把想做的事情都做过了,并无遗憾。那时我便是这样说的,我鼓起勇气,问他既如此,难道便不想体会情爱滋味,人活一世,连爱人也没有过,没有两心相依、两情相悦过,不也是白活么?他坚决不肯,我便继续缠他,我瞧得出他松动了,我说绝不后悔,无需为我担忧,他若早去,我自会另寻他人再嫁!这一句,他终于又对我笑了。”

“现想来,那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也最快活的一日。自那后,我禀明师父,与他携手同游,仿佛神仙眷侣,北至辽境渤海,南至琉球,东至东海无名小岛,西至大漠,若非察觉我有了身孕,本还要一路前行,去更西边的国度一探究竟呢。于是回转来,拜访了他结交的一个至友,还指腹为婚结了个儿女亲家,后来我将信物送回,做了背约之人。”

青鱼惋惜道:“为甚么?师父可是不喜他家,不愿与他们结亲?”史纤凝摇头道:“他的朋友,又岂会是不堪之人?我们到得庐山,因我行动不便,便驻足寻僻静地方,建个屋子,就此长居,就是咱们现下这个了。一梁一柱,一花一草,你师公亲自安排,那时他沉疴已深,日日发作,勉力建完,便再难起身。我也已六七个月份的身孕,身体沉重,能为有限,恰徐柔惠悔婚后避人躲扰,也或许就是为了少游,我托人送信回告师门,她便来了,只道来照顾我起居。”

“师门同吃同住十数年,脾性偶有不和之处是真,姊妹情谊却不是假的,她不遗余力照顾我,少游所服汤药,她亲手去采摘熬煮,再由我去喂,从不借机亲近表露,我以为她骄傲自矜,已然放开,心里不知道多么感激她,甚而自愧自悔,愧我恶意揣测她包怀私心,胸襟气度不如她;又悔我不该因少游之故与她疏远,辜负多年姊妹情谊。哪想人心难测,竟引狼入室!”

青鱼手心都攥出油汗来,屏气凝神听史纤凝继续道:“怀胎十月之苦,你这小姑娘是不明白的,所幸习武之体强健,我诞下孩子之日,少游强撑着守在我床侧,握着我的手,叫我不要害怕,死生同归。生出来我兀自不敢相信,这样小一个人儿,竟让我这样的痛,看见他的第一眼却这样的辛酸快乐,我痛得大哭,见到他又忍不住欢喜,少游笑着安慰我,忽然眼睛就红了,道:”秋忭,咱们就叫他秋忭,小名念儿,愿他喜悦欢乐,不用品尝离别眼泪。’”

“我一生,只见他哭过那一回,哪怕最后他瘦成一把枯骨,奄奄一息躺卧在榻,手指头都动不得了,他也笑嘱我莫要忘记旧日承诺,不必以他为念,带着忭儿自寻他处圆满去罢。他去了,我一再确认,只觉茫茫然天地之大,了无生趣,心里空空的,眼眶却是干的,泪水早流尽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方猛然醒悟,尚且不能就死,还有念儿,却为何不听他翻动哭嚷?忙赶到隔间一瞧,摇车里空空如也,念儿不知所踪了!”

一阵剧咳打断史纤凝,青鱼抢上去抱住她不住轻颤的身子,朝她面上瞧去,只见史纤凝面色灰败,颊上却隐隐泛红,其色异样,绝非正常模样。这时她再笨也晓得事情不对,急叫道:“师父可是中了毒?这是什么毒,解药何处可取!”

史纤凝手指胸口,青鱼取出一个略大瓷瓶,瓶塞上一朵云纹,使劲倒出三颗异香扑鼻的绿色丹丸,见史纤凝微微瞬目示意,顾不得许多,取一颗喂进史纤凝嘴里。

这药见效奇快,不一刻史纤凝已平复许多,慢慢自己坐稳,苦笑道:“这药果然不俗。”对青鱼道:“咱们继续说。我当时一看就甚么都明白了,少游弥留之际,徐柔惠早早独自避开,看她强忍泪水的样子,我只觉心酸,反而感激她。她走后我怕念儿哭闹过甚少游不能安心离开,将他放在隔间小睡,自己陪在少游床畔。现在不声不响孩子不见了,只有徐柔惠晓得竹舍所在,也有这个念头!虽不知她掳走念儿有何打算,许为了分散我们骨肉,意图报复,总之绝不是甚么好事!”

“我追出去几十里,四面荒山,又哪里找得着?从那后二十年来,无一日我不在寻念儿,无一日我不在寻徐柔惠,可恨我无能,才智也不如那恶女人,她就此和念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回派求告师父,师父宅心仁厚,不信她本性邪恶,做下这样事体,又要保全黄山派声誉,只悄悄派遣师姊妹打听了一两年无果,便渐渐罢了,对外只说徐柔惠急病而逝。“

”徐柔惠家中是赫赫有名的梅山延寿谷,人称天下医术第一,当今圣手山君徐衡正是徐柔惠亲兄。我赶到延寿谷,想着若有徐柔惠的消息,徐衡定然知晓,看在素日相识的面子上,我再苦苦哀求他,兴许他会可怜我、告诉我。不想延寿谷死不松口,只推说全然不知,她妈一听之下更当场晕厥。”

“我怒急攻心,大闹延寿谷,一把火烧光他的药田,终于逼得徐衡出来,和我立下赌斗之约,每逢仲春宥日延寿谷中,局棋定胜负,赢了他便告诉我徐柔惠下落。可笑我自恃棋力过人,竟不知徐衡更于此道精通,于是年年苦练,年年去,年年输,竟连输二十年。输至第十五年上,我便去将念儿的婚退了,总不能耽误人家好好闺女的青春。”

青鱼无言以对,愤懑填膺,几欲爆裂,痛恨那徐衡不近人情,一意偏袒亲人;又觉得师父无辜被害,被迫与亲子分离二十年,小师弟生死不知,师父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太可怜可哀。史纤凝苦笑道:“你问我所中毒药,叫做“泪阑干”,中此毒初时只是虚弱无力,慢慢毒发,一点点侵袭脏腑肚肠,待眼下出现红色斑痕便已是毒性入脑,无药可救,因那红色斑痕如血泪,是名“泪阑干”。通常中毒至身亡不过一两日,我已算撑得久,延寿谷之药果然厉害,虽不能解毒,仍护住心脉多延我一日,才能回来见你最后一面。这毒却是蜀中那一家的奇物,不知怎么用到了我身上。”

“前日我又自延寿谷输棋归来,行至洞庭湖一带村落,忽听得妇人哭叫,原来有人掳掠儿童,那人身量矮小,速度虽快,我黄山的“拏云登天步”却是一等一的身法,不过一刻钟便即追上。贼人奸猾,专往人稠路曲处钻,终于被我逼至一个破庙,我正提剑欲入,不合吵醒庙旁栖身的一位老汉,他惊惧喝问,我一分心,就是眼前一黑,万事无觉。醒来满天星斗,而那被掳女童,不过七八岁年纪,就躺在我身侧,小脸冰凉,已气绝多时。我运气内查,自知中了毒,“泪阑干”之名却是才确定的。”

史纤凝目注远方,悠悠道:“看见死去女童那一刻,我终是懂了。今日我救而不得,无辜稚儿,惨死破庙之中,爹妈亲人懵然不知,定还在倾尽一切全力寻找。焉知我的念儿,不是也早已和少游父子团聚地下了?二十年杳无音信,即便还活着,或曾在人群中擦身而过,他早不识我,我也不识他了。二十年间我所做一切,不过担雪塞井,徒劳无功。多活一日,也是无益,更多煎熬,何必?”青鱼早已泣不成声,伏在她膝上,喃喃道:“师父,还有我呢,你走了我怎么办?那徐衡延寿谷甚么的,不是天下第一么,定能救你的,咱们去梅山。”

史纤凝摇头道:“来不及啦,我也不愿去找他。莫哭了。”勉力伸手为她擦泪,道:“你只记住,青鱼,你小师弟右脚踝处有块五瓣花形胎记,无需着意寻找,如有缘真有一日你见到,只告诉他,他爹爹妈妈深爱他,实非有意将他丢失,我心足矣。至于徐柔惠,你若练成好功夫,替我杀了她;若力有不逮,便随她去罢,为恁般人伤了你的性命,实不值得。”

“我死之后,舍中一切,全留予你,只把我与后山你师公同葬罢了,你便往黄山去入门,派中安稳度日。延寿谷那儿也替我走一遭,多的不必,就说非为失约,或者他听说我死了,会和你多说两句呢?哈哈。泪阑干、泪阑干,偏偏是泪阑干……正是我失约的代价了……”

史纤凝笑一声,复长叹一声,似惆怅、似满足,双目紧闭。青鱼忙忙探她鼻息,触手温热,又守了一时,始终不听她再出声,又探,这次冰冷柔腻、气息全无了,方知人是真的死了。

青鱼大恸,抱起史纤凝尸身,轻轻放到床上,伏在她胸口,竟就睡了过去。醒来已到次日,发呆半日,不食不饮也不觉饥饿,终于到后山依言寻着师公坟茔。

她平日只一心听师父话,练功习字之余洒扫烹煮,对其他殊无兴趣,是以后山虽近,她却陌生,费了些工夫才找到,不假外物,以双手刨土,将师父葬在师公旁边,仔细弄得规整,一切妥当,跪下就磕头,心中默诵:“师公莫怪,先前徒弟不知你在此,今日也补上。师父师公,你们终得团聚,再无疾病烦忧,若泉下有知,保佑我找到小师弟,再平安带来给你们磕头。师父虽说不叫我报仇,徐柔惠那恶女人却一定要杀,哪怕豁出我的命去,也不能叫她再害人。”磕完站起身,回竹舍去收拾物什。

先进师父的卧房,之前尸身暂置床上,被褥凌乱,青鱼铺整齐了再去看书房。书桌上除史纤凝与青鱼所用笔墨纸砚和书籍,整整齐齐放着一把剑,一张写着簪花小楷的竹纸,一本蓝皮册子,并一个绿布包袱。

青鱼先去看那张纸,见其上写道:“爱徒青鱼启: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为师生也有涯,而苦乐也无涯。良人爱子,假吾以欣悦;幽府奸恶,遗吾以离恨。俱了却矣,万事今付流水,愿汝身常安,不生波折。汝性稚拙,唯谨武学之习,守侠义之道,从真实之心。留汝黄山派野人剑谱一本,可作入门依凭,示之以掌门。佩剑还生一把,为师外子遗物。云纹瓷瓶丹药,乃延寿谷奇药,以备汝不时之需。另原有识辨经一本,外子病榻写予吾子秋忭,却亦为徐柔惠所盗。汝所学四式剑法失、错、莫、憎,化自外子所传寂寞宇剑招,吾名之离恨剑法,堪堪得用,然久练伤情伤身,务以康健为要。与汝师徒缘浅情深,惜乎昼短夜长,劳良人爱子久候,吾今同归,长眠相伴去也,自此神游九垓八埏,得脱百骸束缚,不胜忭悦,勿以为念,切切。师史纤凝。”

青鱼轻抚信纸片刻,叠起收入怀里,又去看那把还生剑。这剑她熟识,就挂在书房,黑鞘黑柄,从不见史纤凝用它。此刻甫一出鞘,如雨霁云破,一线天光乍泄,剑身竟做五色,白、绿、碧、赤、黄缠绕,发出隐隐宝光,非金非铁,不知甚么材质。青鱼自更不懂,心中赞叹道:“不愧是师公的剑,一看便是稀罕物,须得小心保护,不可招人眼。”

还剑入鞘,拿起蓝皮册子,正是黄山派的野人剑谱,共一十四式,有“下窥天目松”、“乘桥蹑彩虹”、“长啸倚天梯”、“笼寄野人还”、“森森似银竹”、“星河烂人目”、“翱翔紫云霓”、“朝步落花闲”等等,青鱼略翻一翻,无暇无心练习,还是暂且搁下。最后打开包袱,内有银两若干,三件新衣裳,正合她身量。青鱼以为自己泪水早干,见到这几件衣裳,免不得又是伤心一场。

好容易收拾停当,不知该何去何从,踌躇久久,想道:“师父嘱咐我的事情,只怕寻人一时半会是不成的,不若从着急的办起,先去黄山派入门,勤练本事,再去延寿谷传话,设法让那徐衡开口。唉,连师父都没奈何,我能怎么办呢?他再不近人情,到底未亲身涉,就是不肯说话,还是活人无数的大夫,也不能一剑杀了。再有下毒害了师父的恶人,决计不能放过了,泪阑干,泪阑干……”

思绪纷繁中,又沉沉睡去,只睡得不安稳,次日大早便醒,最后看一眼竹舍,沐着晨光,迳向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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