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片刻之后,面上仍带有些许哀伤,却也已经泪水抹去的天子启,便从小院正门走出。

五味陈杂的望向眼前,由老七刘彭祖搀扶着的申屠嘉,天子启几欲开口,却终只得作罢。

——此情此景,天子启,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对申屠嘉说些什么······

那复杂的神情,像极了后世,某个瞒着这人,在工地辛勤劳动的父亲,却被家人当场撞破。

有忐忑,有尴尬;

有苦涩,也有无奈······

感受到这逐渐诡异起来的气息,一旁的老将也只得回过身,悄悄让军士们散开,到二三十步以外的局域戒严;

便是老将自己,都悄无声息的退到了远处,免得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

“丞相······”

“呃,丞相怎么来了?”

静默良久,才终于挤出这么一句不尴不尬的询问,天子启那仍能看出些许泪痕的面庞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局促。

见申屠嘉并没有开口作答,而是不住地望向不远处的街角,刘启也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老七都来了······”

“小九·········”

刚反应过来申屠嘉身侧,似乎并没有刘胜的身影,申屠嘉翘首以盼的街角处,便走出两道身影。

“麻熘的!”

“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整天磨磨唧唧的!”

——一身酒气,又面带苦笑的晁错;

以及撸起袖子,一下下推搡着晁错的刘胜······

见晁错也被刘胜逮了回来,天子启也终是深吸一口气,万般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摇头叹息着正过身,朝身前的申屠嘉昂起头,正要开口,却见申屠嘉颤巍巍伸出手,在刘彭祖的搀扶下,缓缓跪倒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那止不住颤抖的膝盖,瞬间便陷进了雨后的泥泞之中;

却并没有让申屠嘉的注意力,从手中那卷明显早就准备好的竹简上移开。

“丞相故安侯申屠嘉,昧死百拜······”

“恳请陛下,许臣,乞骸骨以告老·········”

沙哑的语调,极为缓慢的语速;

句偻的身躯,满是苦涩的面容。

再加上这一句‘许臣乞骸骨以告老’,只让天子启本就无比苦涩的面庞之上,更添一分无奈。

看着身前,正双膝跪倒在地,将手中辞表高举过头顶,呈于自己面前的申屠嘉,天子启只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丞相,为什么要这样呢······”

“难道要让朕,在同一天之内,失去仅有的两个可以信任的老臣吗·······”

“丞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语带沧桑的说着,天子启只再摇摇头,仍是那副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仰天的姿势;

刚被擦去不久的泪水,也再次于天子启眼角滑落,最终停留在耳垂上,垂垂欲滴。

“丞相难道不知道,朕,也不希望这么做吗?”

“难道不知道朕,也是无奈而为之吗?”

“为什么要再次用告老还乡,来表达对朕的不满呢?”

“难道朕,真的是一个不值得报效的君主,真的让丞相如此失望,非要在这宗庙、社稷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告老还乡吗······”

天子启悲痛欲绝的质问,却并没有让申屠嘉面上的坚决之色减弱分毫;

自顾自抬起头,仍旧保持着‘跪地呈奏’的姿势,申屠嘉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涌现出阵阵凝重。

“臣,已经老了。”

“不应该再卷恋不去了。”

“应该把丞相的位置,留给更合适的人。”

如是说着,申屠嘉便稍侧过头,朝不远处,苦笑着站在刘胜身前的晁错看了看;

而后,又再次回过头,无比严肃的望向身前,仍满是哀愁的天子启。

“按照太祖高皇帝以来,历任丞相卸任时的规矩,臣卸任之后,可以向陛下推荐继任者。”

“所以,臣希望陛下准许臣告老;”

“——并在臣卸任之后,任命内史晁错,为新一任丞相!”

“内史晁错,是陛下潜邸时的老臣,早在先帝之时,就曾献上许多治国良策。”

“现如今,晁错也已经做了几年内史,证明了自己,已经具备了做丞相的能力。”

“由晁错做丞相,比臣这个只知道厮杀于战场,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治国、治民的匹夫做丞相,更有利于汉家。”

“有晁错这样的丞相在身边,陛下也能更加轻松的处理政务,并更顺利的达成自己的目标······”

听闻申屠嘉这一番机械式的话语声,天子启只缓缓低下头;

眼角仍挂着泪,嘴角,却是一抹比哭还难看惨澹笑意。

“丞相,这是何苦呢······”

此言一出,申屠嘉未尽之语便戛然而止;

看着天子启那含泪苦笑的面容,以及望向自己时,那仍不住左右摇晃的脑袋,申屠嘉,也终是缓缓低下头。

面色哀沉的看着手中,那卷墨迹为干的辞表,思虑良久。

最终,申屠嘉还是抬起头,神情满是坚定地望向身前,似是‘决心已定’的天子启。

“臣做丞相,已经快十年了。”

“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陛下,是再清楚不过的。”

如是说着,申屠嘉也终是探出手,在刘彭祖的搀扶下直起身。

稍叹一口气,申屠嘉那满是苦涩的目光,便朝一旁,同样面带苦涩的晁错看去。

“陛下知道,臣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

“关于晁错的事,臣不会跟陛下说:这是袁盎在公报私仇;”

“也不会提醒陛下,晁错这个授业恩师,在陛下心中,是怎样重要的地位。”

“——在过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臣都只会从宗庙、社稷的角度出发,为陛下指明利弊。”

“而晁错这件事,也同样如此。”

说着,申屠嘉便再次低下头,颠了颠手中的竹简,便将其随手丢给身旁的刘彭祖。

而后,便见申屠嘉长叹一口气;

待申屠嘉再次抬起头,望向天子启时,申屠嘉的气质中,只瞬间散发出一阵极为强烈的威势!

并非是天子启那样,令人忍不住想要俯首称臣的威压;

而是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坐下身,听听申屠嘉要说些什么的强大感染力。

“晁错死,对于宗庙、社稷而言,有利,也有弊!”

“——利之所在,是刘鼻、刘戊等叛王,打起了‘诛晁错、倩君测’的旗号。”

“只要晁错一死,叛军又没有退去,这个旗号便会不攻自破;”

“刘鼻、刘戊等叛王的真实面目、真实目的,也会立刻显露在天下人面前。”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帮助叛军,也再也不会有人认为:刘鼻的对的。”

“天下人心向汉,刘鼻被天下所摒弃,就绝对不会有丝毫成功的可能。”

语调低沉的指出‘晁错死’,对长安中央的好处,便见申屠嘉面色陡然一变;

片刻之前,还满是成竹在胸的面庞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但陛下难道没有考虑到:比起这点利好,晁错的死,为宗庙、社稷带来的弊端,却足以让陛下彻夜难安?”

“甚至在陛下百年之后,也将会无颜面对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只能有头发覆盖在脸上?”

“——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岂不闻:天子之威,鬼神莫触?”

“刘鼻、刘戊,不过是凭借先祖的血脉,才得以承袭王位的宗亲诸侯;”

“而晁错,是先太宗孝文皇帝悉心培养,留给陛下任用的社稷重臣、肱骨心腹。”

“现在,刘鼻、刘戊违背自己、先祖对太祖高皇帝许下的誓言,悍然起兵,想要篡夺刘氏的宗庙、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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