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应龙色黄,画地成江

“昭宗主明鉴,吾虽不才,亦知有那苍海蜉蝣,虽朝生而暮死,亦尽其乐也,吾自幼立志奋楚国八百年之威烈,灭六国而统一天下,于修真一途其路未可远也,年齿会衰败,鸦发会白雪,因此吾会紧紧抓住吾倾心所爱之人,虽朝生而暮死,亦尽其乐也。”

昭念欢属于被公子带节奏了,公子立即慷慨陈词,深情表白,紧紧握住林庚辰手放在心口。

公子之前受伤,林庚辰找了麻布胡乱给他包扎,麻布上还沁着血迹,林庚辰感受他心怦怦跳动,感受他血迹蹭于指尖,不愿有垂眉羞涩之态,只抬头四望,看到碧浣水君饶有兴趣地看她。

林庚辰亦理直气壮回望,碧浣水君一笑,避开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点怕她。

公子说完,四周默然,朗苏挠脑袋,他一身入剑道,不解公子深意,但他有点着急,眼前局势纠缠不清,他就走不了,谁让他给碰上了呢!要么还是打一架吧,先打谁呢?

朗苏眼珠子滴溜溜转,昭念欢是渡劫期中期,碧浣水君是渡劫期大圆满,修真界都说他深不可测,檀尘珠是金丹期后期,但他不能对檀宗主动手,得!就这么干聊吧!

碧浣水君看着是个潇洒青年,实际年龄一直是个迷,似乎碧浣江存在了多久,他便存在了多久,朗苏真心惹不起,朗苏也没去多想如碧浣水君这般的高人,为何要来淌浑水。

碧浣水君就是来劫夺紫金王气的,他不像昭念欢这般提前谋划了十九年,他只是想捡现成的,昭念欢只想带走公子这只炉鼎,对于他来说,林庚辰和公子缺一不可,那就来把大的。

碧浣水君一念而起巨浪滔天,这次不是幻觉,是真的,卷了林庚辰和公子就走。

昭念欢挥动青绫来拦,他抬手一掌,秒退昭念欢,朗苏剑已至,他乾手一指,后土剑飞退,檀尘珠成神金身天地一掌,碧蓝水龙现世,怒吼着用巨大身躯去顶,檀尘珠吐血。

就这么一息间,碧浣水君一人独斗三大修士,巨浪已经卷了林庚辰和公子落入碧浣江中。

三大修士大怒,一起上,一时间剑光漫天,青绫遮月,巨掌炫于天地之间,而碧浣水君亦祭出了本命法宝囚龙棒,通体碧蓝,上古神纹隐现,棒身缠有九龙,一条条往外放。

碧浣江水深无尽,林庚辰和公子被卷入的极深极快,巨浪还把他们冲击的分开,公子晕了过去,于巨浪旋涡中飘浮,林庚辰往他那边游去,突又愣愣停住,看他越飘越远。

江水深深,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公子雪白脸颊,于黑暗中莹然若有光。

他极狼狈却又极淡然,冕旒东明珠散发着清透微明的光,吸引了很多趋光的小鱼,围在公子周围,给他大服冕袍增添了一种梦幻般色彩,最艳最艳的水鬼也不过如此。

林庚辰愣愣看他,这一刻她不想救他,想他被小鱼吞吃个干净,神魂永沉江底,碧浣水君发现是他,必然高兴的什么都不管了,一心一意吞噬了他,那样,他就会毁灭了吧……

林庚辰游过去,捧住他脸颊,看了又看,终还是亲了上去,极致窒息中鸿蒙二气相遇了,月色下紫气倏然而起,瞬间而成大雾,大乱斗的四大修士猛然停住。

昭念欢神情激动之极,劈手一掌,江水狂崩而起,江水中有一对亡命鸳鸯,青绫飞速漫卷,碧浣水君身影一晃,一个巨大水球出现,包裹住了亡命鸳鸯,这里是碧浣江,是他的主场。

公子醒来,紧紧搂住林庚辰,极不舍,但理智告诉他,碧浣水君主要目标是林庚辰。

“你走,你道法精妙,如果没有我拖累你,你一定能逃掉,躲起来。”

“走不了,我们被困住了。”

公子能“看”活物,对死物全靠手摸,林庚辰牵着他手去摸水球,透明的,手一摸就陷进去,但是不破,公子对道法完全不通,转头去看林庚辰。

“……”林庚辰莫名心弦激颤,她刚刚很想他死,是理智让她救了他回来,不知道他有感觉吗?

“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逃走?”

“……”竟然没感觉吗?不太可能,他这么精明,那就是他不在乎了,呵!装什么装。

“用你的血试试,你血里有紫金王气。”

林庚辰其实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她对眼前情景并不在乎,他是人间帝王,死不了的,就算真被昭念欢掳去炼了炉鼎,那也是他的因果,对于阚非,她更是不看在眼里,她知道他的死穴。

公子二话不说,袖里一只锥刀落入手中,凿开了手腕血管。

鲜血,喷涌而去。

公子是个瞎子,每日里批阅公文,有从小用惯了的锥刀,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林庚辰还曾嘲笑他幸好是竹简刻字,如果用烧炭笔来写字,他就没办法了。

水球立时就破了,林庚辰却没想过她一人逃出去,紧攥住公子的手,一步瞬移。

碧浣水君却也是够了,他累了,不想纠缠了,只见九龙漫天狂舞,碧浣江水滔天而起,顿成无边洪水之势,同时打出一道契约,隐见上古神纹,凌空闪耀。

“两位,请受了这道契约,本君自会收了洪水,放过楚国千千万子民。”

昭念欢、檀尘珠全都大骇,面面相觑,从来没想过竟有修士罔顾天道昭昭,伤害凡人性命,碧浣水君这是疯了吗?无尽因果缠身,他根本不可能成神。

林庚辰一声长啸,掐指结印,去拦那滔天洪水,她知道碧浣水君根本不想成神,因为他本来就是神,他被镇在这里千年万年,一直出不去,他早已经疯了。

朗苏立于洪水之中,一声大喝,一剑破千仞,洪水缓了一刹那,瞬间更加疯狂。

碧浣水君仰天大笑,于洪水隆隆中声极清悦:“不知道楚国千千万子民性命,可能让人间帝王心软一刻?”翻掌间洪水盖过朗苏,朝着林陈大营狂泄而去。

公子肝胆俱裂,厉啸以示警,纵身扑入那漫天洪水之中,澎湃起紫金王气,妄图以一己之力去挡那洪水决堤,此乃碧浣水君凭无上修为借天地之势,又如何能挡。

洪水巨浪一浪接着一浪,只听那林陈大营马嘶声,怒吼声,突有鼓声响彻夜空。

那是彻退的鼓声,林陈大营是公子的心血,整整十三万将士,是楚国最精锐之王师,还有那碧浣江下游千千万楚国子民,公子远望了林陈大营疯狂后撤的云梯战车,呵!也罢了。

公子转头,白绫上血色弥漫,他透过这血红看着林庚辰,看着他心爱的小姑娘。

“庚辰,再见了,想不到我这般怕死,只是为了这一刻……”

公子一锥刀划向自己的脖子,他是楚国公子,未来的人间帝王,他宁可死了也不会受人契约,这是他天生的剑心,永恒的傲骨,他永不会屈服。

鲜血疯狂迸溅,却是划在了林庚辰的手背上,公子用了全力,伤口深可见骨,却于瞬间愈合,林庚辰脸颊上开始生长出鳞甲,眼化碧睛竖瞳,一条巨大黄芒长尾自江水滔滔而出。

“我的公子,我吞了随候珠,当能阻止洪水,你不用死,也不会死!”

一条黄色巨蛇腾空而起,背展六翼,蜿蜒间巨大蛇头纵览天地苍穹,公子站在她巨大蛇头上,夜风猎猎,大服冕袍迎风鼓动,冕旒东明珠声响簌簌,乾手一指。

黄色巨蛇随他指向摆动巨大蛇头,单单一只碧睛竖瞳,就有一整座山峰那么大,竖瞳翻转,冰冷无机质的眼神看着洪水滔天,长长蛇尾狠狠一甩。

高耸的巍峨的山峰被一劈两半,山峰成门,门向两边开,门中间被拓的很宽,明明是巨大的吓人之极的尾巴尖,此时此刻却是轻巧曲起,朝着碧浣江那么一画。

滔天洪水于瞬间改道,在林陈大营前硬生生压出一个巨大的入弯,生死于一刹,在十三万将士惊恐怒吼声中,洪水冲向了山门中间,瞬间漫成宽阔大江,向前奔流不息,却又被下一座山峰堵住。

长长蛇尾就一个接一个地劈开山峰,尾巴尖就一道接一道的那么一画,避开了无数人烟,无尽良田,最终奔流入海,碧浣江终于形成了后世称颂的九曲十八弯。

林庚辰力竭,脑子里混沌一片,全凭借了识海一点灵光,顶着公子往郢都飞去。

公子趴在蛇头上去摸她温暖巨大的黄玉鳞甲,眼中血泪莹然,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曾经就是这么顶着他的,翱翔于九天之上,那时候,他们极快乐,但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的幻觉,他摸索着想说话,天地间一声炸雷响起,一道无边剑意,划过无尽夜空,呼啸而来。

昭念欢本已经拦在了去路上,听到炸雷声,立即远飏,速度快的不可思议。

碧浣水君却已经落回江底,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浑身颤抖,“开山为门,画地成江,是她吗?她竟然在这里?可她为什么成了一条黄色大蛇?她不是天地间唯一一条应龙吗?六翼五爪,其鳞甲暖如黄玉,林庚辰,将我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我真想杀了你……”

碧浣水君很有些茫然,在江底慢慢前行。

碧浣江纵横华夏大地山川,他身为水君,自当水晶宫富贵豪华,虾兵蟹将龟丞相列队相迎,实际上江底永远枯寂无声,没有任何生灵,只有一巨大石碑,静静矗立。

碧浣水君走过去,坐在石碑下,渺小成一粒小芝麻,双手托着下巴,一个人孤寂地陷入沉思。

良久良久,他终于动了,慢慢钻进了石碑底下,这就是永镇他于江底的应龙甲,甲不倒,他不出。

……林庚辰,你究竟要囚我到什么时候……

并无人回答他,江底永远枯寂无声,应龙甲矗立了千年万年,眼瞅着还会再立上个千年万年。

碧浣水君悠悠一声叹息,睡吧!睡吧!再醒来,也许就是另一番天地……

剑意眨眼即至,林庚辰拼命蜿蜒起巨大蛇躯,但她没力气了,速度慢极了,公子纵身而上,朝着那道剑意扑去,用句现代的话说,就是他以大无畏精神去堵了枪眼。

紫金王气澎湃到极致,剑意受阻,堪堪停在了公子面前,蒙眼白绫一分为二,冕旒东明珠四散粉碎,乌墨长发漫天飞舞,衬着公子眼下两行血线,于月色下杀意无双。

林庚辰吐出了随候珠,黄色大蛇消失,人于高空跌落,公子紧紧搂住她,紫金王气无师自通形成一个巨大光圈,于空气中擦出火花,“嘭”的一声巨响,落入郢都三十里外苌谷河滩。

巨大光圈里林庚辰毫发无伤,光圈闪了一闪,如同没电了一般消散,公子抱起林庚辰就走,河滩污泥,跋涉艰难,猛地里脚底下一滑,跌倒,公子“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气息散乱。

有修士一步一步踏空而来,在他面前停下,就这么负手俯视着他,而公子亦缓缓抬头,以极尽狼狈卑微之姿势,去看那凌水临风恍若神仙中人的青年修士。

公子不觉得自己有多狼狈卑微,亦不觉得自己因为眼盲而不得不高仰了脑袋看青年修士的姿势像极了虔诚朝拜,只淡淡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楚国在华夏历史上一直是个很另类的国家,国龄长,疆域大,安居富庶,人口众多,号称带甲百万,却不盛产名将,同中原文化格格不入,张口就是我蛮夷也!

一副你不带老子玩,老子也不乐意和你玩的腔调,傲慢且无礼,自大又自闭。

归根结底楚文化是太一出于嫉妒而单独创立,处处同中原文化别苗头,形成了一种独特璀璨的文化体系,华夏后世总是会感慨楚文化之雄奇瑰丽,千古绚烂于历史书上。

公子此时此刻就是这一副傲慢且无礼的状态,对于新出现的青年修士,全然无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青年修士明显高于之前所有修士,他隐约能猜到是谁,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人间帝王,有本事就杀了他,不能杀就滚,少在这里装什么高人大能,呸!

朗苏御剑而至,满身喜悦,张口待言,却被青年修士淡淡一眼而止住,脸涨的通红。

青年修士雪色星轨法袍映着明亮月光,宛若最高山峰上落下的一点皑皑白雪,又孤寂又高洁,辞皓整个人也是这般,黑的发,白的肤,干净的尘埃不染。

“本座乃昆仑掌教,辞皓。”

“哦。”公子挣扎着站起,赤舄丢了一只,脚上只着了赤袜,紧紧抱着林庚辰,站的笔直。

“传说中的修真界第一人就是你了。”

公子的语气并没有多恭敬,甚至还带了一丝明显的轻蔑和不屑,摆明了他没在怕的。

辞皓贵为昆仑掌教,成为修真界第一人多年,真没谁敢对他如此不敬,但他修的是无常道,对天道无常自有感应,无视公子的无理,朝着随后赶来的昭念欢、檀尘珠淡淡颔首。

“昭宗主,檀宗言,十九载不见,风采依然。”

“好说,昆仑掌教也同十九年前一样,怎么?这回秋凉剑不闭死关了!”

昭念欢话音刚落,辞皓身后立有剑意嗡鸣,月光映照,夜凉如水,剑亦凉如水,一泓霜寒秋意自那冰凉剑身一闪而过,正是昆仑掌教名满天下的秋凉剑。

秋凉剑似在发怒,怒昭念欢语气中的讽刺,剑光凉凉,秋意霜寒,昭念欢乌发上竟然开始结冰。

昭念欢重重哼了一声,霜寒却没有退去,辞皓用手轻抚剑身,霜寒才开始不情不愿消散。

公子区区一个筑基期大圆满,衣服湿透了,被这霜寒冷的不行,但他硬忍着没打寒战,也没蠢到再想逃,辞皓明显是最厉害的,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害怕到不敢动一手一脚。

公子无端端觉得这种让人害怕死了的感觉,他熟,可他该死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秋凉剑已有蒙昧灵性,一时冲撞了昭宗主,还请见谅,昭宗主为了能让檀宗主恢复成神金身,遍寻天材地宝一事,本座亦有耳闻,昆仑不才,亦有些疗伤圣宝,可以赠予昭宗主。”

昭念欢冷冷笑了好几声,声若玉石相击,好听是好听,但极冰冷。

“什么疗伤圣宝能抵得过紫金王气,吾自管教乐欢宗弟子,昆仑掌教请回吧。”

说来说去昭念欢的理由也就是这一个,楚国公子是她真传弟子,带回仙门天经地义,不得不说她提前十九年布局还是有用的,道理全被她占了,对待辞皓全然不客气。

朗苏很是愤怒,有掌教师兄在,他什么都不怕了,立于辞皓身后,以眼化万剑,万剑穿心昭念欢。

辞皓神色淡淡:“昭宗主莫要执着,有碍于道心,十九年前灭世危机,本座确实是提前感应到了,为求诛灭天魔闭死关以冲击成神,奈何本座修行不够,未能成神,连累了檀宗主……”

辞皓朝着檀尘珠淡淡颔首:“想必檀宗主亦有感应,天魔狡诈,托生成了人间帝王,所幸天魔十九年前受伤严重,此时此刻还没长成,本座当斩之。”

“……”公子感觉辞皓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连在一起他就每个字都听不懂。

什么天魔狡诈?什么托生成人间帝王?什么天魔还没长成?

他生为楚国公子,这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所思所想不过就是强盛楚国,为什么要灭六国统一天下?不就是想让楚国再不受强秦欺压威迫,想让楚国千千万子民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不再需要打仗,不再因为打仗而令母亲失去了儿子,妇人失去了丈夫,稚子失去了父亲。

以一战之威而克百战者也,当称大功德。

这帮子修士又在干什么?勉强低阶修士而成炉鼎,为了抢炉鼎而令洪水泛滥,罔顾天道昭昭,不顾千千万凡人生命,到头来他倒成了灭世天魔?!

这还有王法吗?这还有天道吗?凭什么这般颠倒黑白,冤枉于他!这时候还没有窦娥冤,否则公子定要呐喊一句:血溅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

这时刻公子骨子里的疯魔开始显现了,他不喊冤,因为喊冤没用,他见识了后土剑,见识了秋凉剑,只感觉自己也是个能耍剑的,只他的剑不见了。

仰天一声长啸,紫金王气于夜空中闪耀阴阳鱼,鸿蒙二气生生不息,一柄能斩碎太初之鸿蒙巨剑,顿化于人间,剑尖是公子吐出的一口心头热血,血光瞬间弥漫。

公子乌墨长发迎风飘舞,闭目凝神,鸿蒙巨剑绽起万道剑光,天地间顿起无边浩瀚之声,如潮归赤水,如风起昆仑,一剑神威,天地莫之能御,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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