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女仆和侍女一样，是随着安则从小姐一直走到如今的老人。
看自己夫人似乎有些担心洛伦，又看洛伦不怎么搭理人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快，看着洛伦的表情也着实好不到哪里去。
安则伸出去的手被躲开，轻轻落在了被子上。
她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被拒绝也没有感到不喜，只让开了位置给医师来看。
“小少爷，我来帮您看看。”
医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虽然已是满头白发，但行走间依然昂首挺胸，精神抖擞。看着人时眉眼如炬，却又不失温和。
洛伦坐起时才发现自己浑身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两只细瘦的手臂上涂着药膏，撑着床时卷上去的袖子便顺着皮肤滑落下来。
他回想往事，终于在陈旧的记忆中翻出了这个时期的自己。
那时他在干嘛呢？
似乎是在黑暗狭窄的屋子里面看着日出日落，被奴仆欺辱，被拳打脚踢，浑身肮脏的仿佛臭水沟里面的老鼠。
他经常会隔着铁栏和自己雍容华贵的母亲遥遥相望，母亲看他一眼，立马又会把肮脏的小鬼丢回黑暗的小屋里去。
母亲最喜欢的东西是珠宝和地位。她得到了坎贝尔家族族长盛极一时的宠爱，哪怕是生出了这种肮脏的孩子，也依旧不减她的荣华和待遇。
她厌恶这个妖怪一样的孩子，在自己丈夫耳边日复一日地请求杀死他。最后却无奈发现只是降低了他的生活待遇，没能要了他的命。
可能是以前没得到的东西一直埋在心底，连做的梦都在替他圆这年幼时的妄想。
洛伦眼底一片冰冷，面上却咧嘴笑了起来:“母亲，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他倒有点好奇，这个梦究竟真实到了何种地步。
洛伦本以为梦里的她会犹豫片刻，却没想到才话音刚落，一只白皙的手便伸到了自己面前。
有些凉的手心将他的手团团拢住，相互之间的温度清清楚楚地透过接触的地方传来。
安则坐在他旁边，很轻易便把手放在了他腿上。
医师笑着替他检查:“你们母子关系可真好，我看夫人刚刚一直守着小少爷，等着您醒过来。”
洛伦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和愧疚:“真是抱歉，我让母亲担心了。”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深渊一般黑沉的眼底。
医师还在夸赞他们关系好，却没再能勾起他半分兴趣。
这梦做的倒也不错。
一直没能看见自己亲爱的母亲死的时候是怎样美丽的样子，现在不就有个机会了。
闲来无事，倒也可以用来放松下心情。
他低低笑着。
这笑声没有多少以往熟悉的温柔，反而带了丝奇怪的空洞感。
那双曾经被冠以美的眼睛此时如同青草被烧成灰烬后的残余，经过一场春雨，湿润得看不见一丝火星。
“夫人，小少爷没什么大问题，之后注意休息便可。”
女仆连忙上去付给了老医师治疗费以及小费，然后体贴地将他送出了庄园。
送走医师回来的女仆还有些担心洛伦会继续“不知好歹”，脚下的步子也不经意间变得急促。
她匆匆忙忙走进来，在看见床上一幕时心猛得一跳。
男孩正依恋地靠在安则怀里，头枕着她的手臂，一手抓着她的袖子，抬头笑容明媚地看着她。
明明很是唯美的一幅画卷，女仆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连洗澡都害怕别人接触，看人也是腼腆非常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就这样自然地和人相处了。
她往前走了好几步，从门口走到安则背后。
正仰着头笑的男孩脸色一僵，有些怯弱地往安则怀里缩了缩，手紧紧抓着被子一角。
正有些疑惑的女仆这下才心里一松，皱着的眉刚刚消掉，没几秒又重新皱了回来。
她目光紧紧盯着男孩贴着安则的部位，心底的厌恶一发不可收拾。
这种肮脏的东西怎么敢触碰高贵的夫人！
那样一道灼热的视线落下来，洛伦不可能没注意到。
但哪怕是注意到了，他依旧头也不抬地和安则继续说话。
如此鲜活的人物，就像是真的一样。
真是特别的梦呢。
洛伦抬头看向安则，明明是那样熟悉的脸，熟悉的打扮。结果除去这些细节，性格、习惯等等方面却无一不是天差地别。
自己的母亲虽然不算健谈，但绝不寡言少语，经常还会因为易怒娇纵的脾气莫名其妙降罪周围无辜的人。
她的日常更是精细到了极点，每一处细节都有一定要求。
出行必须要有花瓣铺路，要撒香水去除杂味，一日下来要换几套全新衣服。不是因为脏了，而只是想要以不同的样子来迎接早餐、上午、午餐、下午、晚餐、午夜。
但梦里的她却格外少言，目光澄澈干净，对他又不失温和。没有厌恶和拒之千里，也没有不满和冷眼相对，有的只是带着凉意的手轻轻拂过他的头顶。
每一个动作、每一处表情变化都足够让洛伦本来戏谑的心情变得愣怔，从厌恶和冷漠变得迷茫和错愕。
那两个字在嘴边转了好几圈，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梦有可能是光怪陆离的。
一个是他记忆里最厌恶的人之一，一个是他想一下都会撕心裂肺的暗伤，为什么偏偏就这样揉杂在了一起……
洛伦看着自己记忆里熟悉的脸，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书，轻轻抿住的嘴唇，淡然的目光，落在书页上轻得仿佛羽毛。
她是自己母亲吗？
像，也不像。
满腹的怨恨远不可能抵过那浓郁的思念，他眼底的戏谑和冷漠渐渐褪去，很快就被浓得仿佛要将安则吞噬的期待占满。
他低着头，掩盖住眼中汹涌的情绪。
片刻后又闭上眼，借着困了的由头将头贴在安则身上。
他在浓浓的香水味中寻找自己熟悉的气味，最终在露出来的锁骨位置嗅到了那股很淡但极为熟悉的冷香。
“！”
正思考怎样唤醒男孩的安则浑身一僵，她低着头，发现男孩正咬着她的锁骨眼巴巴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