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幸子往咕嘟冒泡的粥里打两个鸡蛋——喀喀——嗯,终于醒了?你披上外套,松了松肩膀:十点。今天是我赢了喔:幸子回过头来笑一笑。你尚有些放空,但还是强拽出一个微笑:表扬。你挠挠头,喝一口幸子的搪瓷杯里亮清清的水,把黏在喉头的最后一点酒意冲下去;鼻子出一阵气,到处看看,什么也放不进记忆里:母亲的衣柜、幸子的冰箱、自己的手背。终于撑起身,拖着步子朝卫生间走;幸子估着小勺里的白盐:吃咸一点吗?你点点头。她抖着倒盐:有葱花,要不要给你切点?你点点头。

幸子把你的牙刷顺带下来了,你捎带开始刷牙:挤一点牙膏,牙刷浸一浸水,先漱一次口——幸子也是这么刷牙。这习惯会搓出不少泡沫,苦苦凉凉;你吐过一口,朝幸子望去:她洗好葱,并在砧板上——嚓、嚓、嚓——用菜刀收齐,又转过身去搅小电饭锅里的蛋粥。你给她做早餐,给绿子做早餐,给给纳子做早餐,也是这套流程——没办法,鸡蛋粥当真是实惠美味的居家上品;极品是有人给你买回家的丹竹云吞。你擦过舌面,仰头漱口,洗把脸,随着撒上葱花的蛋粥一同新鲜出炉…你苦笑着:我早就不新鲜了吧?幸子还是给你舀满一大盆金玉翡翠蛋花粥,放在桌上,在你面前蒸腾着氤氲白气:怎么样,香的吧?吹凉点再吃哦——幸子给自己也晾上一碗,吹过后含下一勺——嗯,再来点酱油好点。

幸子半边肩伸进桌面,拄着肘,扶住脸,干净的腋下似乎也在向你淡淡地笑开来…幸子只吊了件薄薄的长背心,内衣的带子几乎融进麦穗色的肌肤里;今天的天气也报复性一样好。一切都干干净净,明明亮亮:你定定虚视着冰箱顶上的相框。幸子挺直着腿,干净的脚背交叠着安放在你两脚间的深蓝色拖鞋上。你被亲热的目光照得不大自在,后背闷闷地冒汗,于是又脱下外套;幸子忽地叹息,待对上你的视线后又顿了顿:嗳,很热吗?你耸耸肩:等下去洗个澡。幸子:那我去给你烧水。不用了,我上去洗;洗冷水:你埋头吃粥。饱满的米粒一化便开。幸子噘了噘嘴——那行吧——又挪近些,低声问道:想不想吃点冰棍雪糕之类的?你抬眼,又低下去,耸耸肩。幸子:你昨天都给我买啤酒了,今天给你买点好吃的,不行?你心思这倒是个好理由——嗳,嗳,还喜欢吃绿豆冰不?

幸子收拾好碗勺,把身前的衣摆塞进短裤里:好(↑↓)嘞,要洗碗喽。她挤了挤黄瓶的洗洁精。窗玻璃不知什么时候拉上的,让整个密闭房间里的空气都给阳光烘烤着,也让人直觉胸口发闷,懒懒使不上劲——呼——你坐在床沿上小歇一会儿。水龙头哗哗作响。被日光啃出几个小缺口的水柱扭动着,顶在水龙头和饭锅之间。幸子又顶在你和洗碗槽之间:好像也差不多吧?幸子的肩窄,背影望去同一个挺拔些的十六七岁少女没有分别——连屁股也不大翘:我在想什么?幸子拧断刺眼的银色光柱,倒空饭锅里的水:楼上也在洗碗,暖暖的,怪舒服的——你嗯一声:太阳真好。

幸子接一捧水去淋窗台上的观赏葱——栽在口小小的瓦盆里——长得密密郁郁,直直挺挺,还蛮好看;幸子的人和腿同样挺直挺直,也蛮好看…她边擦去还未凝胶的粥渍边回过头来:你会打羽毛球吗?你耸耸肩:打过一点,上学那时。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来打会儿?你说你还是想先洗个澡。幸子:那你等下下来,或者上去时,就去跟惠子借球拍,她有。惠子?就楼上的初三女孩,和她母亲住一起——现在应该还在外面补课吧?幸子:那你找她妈妈借嘛,楼上都还有洗碗的声音。你答应一声,打算起身上楼——你扭一扭咔咔响的脖颈:啊哟——你又看向幸子露出的干净后颈,忽然不怎么舍得走…和动笔写字之前的抗拒很相像。怎么了?幸子笑一笑,你才终于动了心割断那圈似是而非地绕在喉咙周围的干净的绳套;晃晃脑袋,开门出去。对门紧闭着。

幸子没说错,惠子的母亲爽快地把装球拍的袋子和球筒递给你,又叨了惠子几句诸如买回来又不用之类的话——你有点无力地笑着,不知说些什么附和——她接着又请你转告惠子,让她下课回来就去二楼吃饭;她要回老家办事。你应允下来,松着气,回到你五楼的房间里:玻璃门已经拉开通风许久。你扔下球袋和球拍,把叠得四四方方的棉被摊开,扛到阳台的围墙上去晒;其实闻不到酒气,你只是出于习惯这么做了——哪怕幸子也不能例外。你在开阔的旧阳台上喘了喘气,收下有点发硬的衣服毛巾,进到卫生间里;身上的衣服也没有酒味。你记得,自己从小属于没病也要硬扯点症状出来的体质,很希望有朝一日也会患上一点毛病,一点不影响正常生活,却切切实实可以让你表现出难言之隐的小毛病:很中二的想法;绿子说:这不就像那种言情小说里的男女主,硬要安排点让角色难受,又让读者看得难受的小温馨情节吗?你现在回想来也很难不认同。况且你现在在身上也确实有点小小的与众不同:比如不能喝冷饮;又比如洗久了热水,一洗冷水必感冒……脑子里净是这种念头,想必病毒也入侵不了——你抹干净开始泛动热流的后背——但还是只敢洗四五分钟。就算只敢蹲在水龙头下洗头,你也到底觉得舒心不少。洗衣服,再晾到阳台上。

幸子肯定对桌上的笔记动过了手脚:原本偏移着的,现在被摆正了,对齐着桌沿。你没什么所谓,翻开来快速过目着;仅仅几页纸,还是塞满了贴线写的蝇头小字——一面得有个千八百字吧,挺多。你于是又开始原谅起自己的懒散……估摸着是被感染了一点气息安详的松懈。你看着文字里悠闲遛狗的纳子:就算是她,应该也得沦陷吧?

“”

纳子初中时和我很要好,经常背她那只百宝箱一样的黄色书包跟在我旁边,我旁边有人时就跟在另一边,两边都有人时就跟在后边:到最后也终于又跟在旁边。她这么从一而终地跟着我,实在让我有点受宠若惊。那时候家里的条件好了不少,继父总很阔绰地给不少零花钱,我就学着他的样子阔绰地花掉多少零花钱,所以同学们挺喜欢围着我,跟着我;可无论如何,只有纳子是跟到最后的。有时我不大乐意花钱,那些平时和我玩很好的人就找借口慢慢溜掉,看到我和纳子却在买什么东西时又凑上来打招呼——久了你也学会怎么打发这群狐朋狗友,然后一心一意给纳子花让你乐意的钱——我当然怀疑过她,试探过她,又因为这事吵了一架;然后我去找到她和好,直到毕业都没再起过矛盾,风言风语也默契地无视掉。很美好的友谊:一个独生女和一个半独生子之间的。

纳子身上有股近似桂花的极其好闻的味道,连她父母、连她自己也闻不见:我为这个特异得意了许久,但那味道却意料之中地开始慢慢变淡,终于也消失了;我同纳子说,她只安慰说不用太在意——可我到底是迷恋那个味道的,我想;毕竟在那股清甜气息的渗透下,小纳子会慢慢变得透明,我就能趁机把她稚嫩的少女心思全部看穿,不费力地捋清弯绕,进而不怎么惊喜地发现:她喜欢我。

纳子的个头矮矮的——一开始是和我差不太多,但到毕业时我已经把她甩开半个头——脸蛋很圆,已经大体上定了型;把她爸妈对自身最不满意的地方都遗传到位了,竟也组合成一颗这样讨二老欢心的小土豆:纳子如此自嘲道。她当然没有理由埋怨父母基因组合时那恰到好处的倒霉,只是夜深人静时还是会向我忏悔后天补救时的懒惰。

纳子对吃辣有种异乎寻常的迷恋,却戏剧性地又没遗传到爸妈的抗性;她宣称只是她老家入场券级别的辣油勺数,就能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当一包接一包放在黄色书包里的抽纸被她挥霍一空时,我都会由衷感叹湘西妹子的意志力;每次带她去吃东西,也都会出于信任给她那份添满辣椒,再替她拿出新一包抽纸:她也都会照单全收。

纳子一有空就来敲我家的门——不奇怪,我家在八楼,她家在六楼——随时背她那只大书包,有时拎一大袋拿来强买强卖的零食:电脑今天也借我玩呗。我一直不大学得会敲那个键盘,所以只在一边边吃零食边看纳子玩那些眼花缭乱的游戏;纳子买游戏光碟花的都是她自己的零花钱,却都放在我家,久而堆成一箱很有分量的老古董。纳子还撺掇我去买那种可以连上电视的游戏机,然后在格斗游戏里给我捶得体无完肤:只有几个键,我的脑子却是相当管用——久了她也觉得没意思,转而去捶那些呆头呆脑的人机。我们把楼下广场附近的电玩城逛遍,一点点收集起不能正常开机的卡带——很正常,那时候十张里只有三四张勉强能启动;那种几百游戏的大合集看上去很假,却占去能玩又有趣中的多数——再把坏卡摞成叠抽积木或者多米诺骨牌物尽其用:主要还是享受变废为宝的过程。其实更多时间,纳子是伏在电脑桌前边听歌边画画的,听一些陶喆和方大同,画一些那年头还没这么受追捧的动画角色:眼睛很大,鼻子几乎没有——可纳子就是觉得很好看,那我也只好夸他:比临摹的好看。她抬头,粗眉毛嘚瑟成浓墨撇捺成的八字:那肯定!她小小的右手握住铅笔时会翘起小拇指。

纳子知道我家里人平时不怎么着家,于是常待在我房间里过夜;美其名曰会带来安全感,实际上一有机会就拉上我玩命通宵,到了早上又在教室的两个角落一起大睡特睡,一起被点名起立,一起到走廊罚站:相互撑着倒也勉强睡得着,尤其在英语课。纳子在我家里很少睡午觉,有时特别困,就脱光衣服扑进被子里;我放下漫画书,把她拖出来,赶去卫生间洗脸洗脚——纳子回到床上,用纸巾擦干湿答答的小脚丫,随后套上同样从书包里拿出来的据说是两天一换、睡觉才穿的棉袜,又钻进被窝里,卷作一盒桂花糕…要叫醒她时,就拆开两层包装,把白白净净的糕点摆在太阳底下或是冷风中。

纳子临近毕业时还是来我家少了:她成绩实在跟不上,不得不去补课;作为条件,她又报了个美术兴趣班。少了放学的聚头后,我们还是一样要好,只是改为晚上在线上聊聊天——她家终于也装了电脑——没有特别要聊的,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却也只有在她爸妈的提醒下才晓得夜深;纳子于是主动道了晚安,下线。那么我要干嘛呢?于是在屏幕前给灰着头像的纳子不时发句信息,接着玩那些需要平移视角又炮火纷飞的游戏,或者看一看她说好看的动漫——睡是睡不着的,也总得为明天的闲聊备好话题——不知觉间这么想着,终于还是觉得没多大意思,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关了电脑,床上不见那双喜欢穿绿色、棕色或粉色棉袜的小脚板,自然不能偷偷吻她宽宽的额头和软软的嘴唇——那看漫画吧,估量着小女孩的眼睛比例,边吃漫画边挨到快天亮;拖着因过度疲劳反而兴奋不已的身体进到她家里,坐在沙发上等她洗脸梳头,接着在去学校的路上一块吃早餐;你想着要挑起的话头,逐渐地眼皮不支…昏昏欲睡中,你能脱实入虚,看清楚同样透明率直的自己:我也喜欢她。

“”

幸子承认她私自翻了翻你的本子,歉意着抚弄花白的拍框——你说,想看就看吧,反正没有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她不安地笑笑;你看着她的耳朵微微抽动着。幸子想了一会儿:纳子,是那个很小只,讲话很大声的女孩?你点头称是。幸子走在稍微前面一些,指了指不远处的冰棍批发店:就那里。

幸子应该记不大得纳子,却还记得你最喜欢吃的绿豆冰,在各个冰柜挑来拣去。你挎着球拍袋子,看着她把各个款式的绿豆冰糕和绿豆冰棍放进篮子里——你问:不吃点别的?她又让你还喜欢什么口味的便自己去挑——噢,她本来也喜欢绿豆冰来着:你耸耸肩,说确实也挑不出什么花样来。结账时,你帮着把冰棍排进纸箱里,说:放到二楼的冰箱里,和她们分着吃吧。幸子努努嘴,笑了笑:还挺有无私精神嘛?抱着纸箱出到门外,你才提自己肠胃那点娇气的小毛病…没事,偶尔吃吃没事的:幸子拆开包装,利落地腰断那条塑料包裹起来的棒冰,把一边放进你嘴里:嗯,感觉童年又回来了是吧?

幸子进到房间便拆开一根绿豆冰,来回踱着步:这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啊——你没数她是不是真走足了百步,但她还是坐下来,坐在左边,左手支着,身子微微后仰;她顺着你的视线落点到冰箱顶上的相框——那是我大学时候的拿的冠军,够帅气吧?模糊的幸子咬着金牌,笑容仍很青涩;是汗水在闪闪发亮吗?你:之前怎么没见过这照片。幸子眯眯眼:今早下来找药吃,从柜子底翻出来的,顺手摆那里了。幸子咬去深绿色冰砖的一头:你还在这儿睡死着呢,肯定没见过啊。你点点头,又问她吃了什么药——怎么说呢,好久没喝酒喝到头痛了,吃了点布洛芬;原来这感觉这么难受。你专注着有些看清幸子额头和下巴的反光:怎么个难受法?幸子垂下右边嘴角:怎么说呢——她笑笑——像是一直被你这么盯着的感觉。你于是真正去盯着她;她笑着摆摆手:开个玩笑嘛——你又回头去——诶,我那相片有这么好看?…那是二十岁出头的幸子,你想,和现在,和稍远点的过去看上去也没什么分别。你说:是的,好看。幸子哼了会儿声——行叭,我知道啦。

幸子知道什么了?知道你在贪婪又猥琐地盯着她的旧照片,心里像要企图把她发亮的咸津津的汗水吸进尖锐的口器里吗?她看上去并不知道——她也参与着平静地盯着大学时的自己,注意力却尽在角落一个打扮潮流的男子身上——你是伏在网上的多毛蜘蛛,靠硬纤毛敏锐地感知到幸子的眼珠在慵懒地打着转,睫毛花枝乱颤,进而又久久不从你的方位上挪走:你猛的生出一块块不会扩散的厌倦——接着猛地抹掉…幸子:啊,呆在这里又闷又无聊的,出去兜兜风如何?她那干净又光滑的双腿不再左右摆晃;吃剩下的木片精准地坠入垃圾桶。

“”

纳子爸妈对我实在过分热情:准备了一桌子和年夜饭同规格的饭菜,还只顾着给我夹菜,纳子夹鸡肉,却因为手短死活蘸不到酱油,也被二老殷勤着无视掉了;她爸要给我倒烧酒,我推脱说不胜酒力,她妈又说那喝点冰橙汁——妈,他喝不了太冷的——一路难以推托地吃到后面,和纳子都撑过了头,歇了很久。这么看,我和纳子应该是难活到九十九的。纳子她爸醉了,就开始侃侃而谈,从纳子出生慢慢聊到昨天,回避开初中那三年——慢慢又开始吐些所谓掏心窝的话,纳子她妈听着听着就开始很动情地擦眼泪,纳子则红了脸,边笑边低声和我解释;我虽然不大捋得顺,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大概意思是,他们二老三十好几了才抱上纳子这一棵独苗,二十多年来不敢说一定让她称心如意了,却一定没亏欠她什么——你的这句总结,程度总不如他话里流露出来的那股柔情——不求她以后大富大贵什么的,只想她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走完以后的路…你越听越不对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