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风雨 “你同那九殿下,就只是躺在一块……

沉沉一觉醒来, 原本盖在身上的薄被已被踢到地上。

幸而天本就热,她没了被子、倒也不冷,只下意识伸手摸索身边。

摸了半天, 无意外地摸到一片空。

——想也是, 若是魏弃在,定不会让那被子大喇喇“躺”在地上。

怕不是又被那一会儿一个主意的皇帝陛下叫去了吧?

沉沉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坐起身来,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若有所思地探出头去, 望了眼外头天色。

平日里这个时候, 她早已手忙脚乱地起床梳妆。

但今日是堂姐入宫来的日子, 她已特地向昭妃娘娘告过假。

原本想着堂姐巳时方才入宫,自己也好偷懒睡个懒觉,却不想,早起惯了, 竟还是准时醒来。哪怕再躺回去, 也没了丁点睡意。

沉沉在床上翻来覆去挣扎了好一会儿。

终于。还是在谢肥肥“喵呜”喊饿的凄凉叫声中苦着脸起床,把昨夜搁在井中冰镇的羊奶提了上来。

油光水滑的狸奴窝在小厨房里惬意地舔碗。

沉沉也没闲着, 从卯时开始, 又是揉面,又是蒸饼,到后来, 连馄饨也包了不少。

许是香味扑鼻, 实在勾得人馋虫大动, 不多时,竟听外头传来“砰”一声巨响。

沉沉一愣,在围兜上擦了擦手,出门去看。

见到那脸朝地摔在地上的黑衣身影, 却不由笑起。

“三十一,”她说,“你饿了么?要不要吃饼,我做了许多,本也吃不完的。”

三十一,是魏弃留下“守院”的暗卫之一。他为人木讷,少有言语,生得样貌也平平,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只一眨眼功夫就找不见的长相。

或许也正因此,沉沉总觉得他看着不像什么肃杀之人。

比起暗卫,甚至更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生在田上,长在田上,十七八岁的年纪,便过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妻儿在怀的生活。

她早在第一次看见三十一饿得从树上摔下来开始,就早把三十一当做了这宫中难得和她是同类的……那一类人。

魏弃却说,三十一是所有的暗卫中,武功最是高强,也最深不可测之人。

——若说高手都深藏不露,沉沉想,那三十一藏得未免也太好了些,天衣无缝到让人有些害怕。

只不过,自己眼下是三十一要保护的人,而非敌人。

所以,他厉害归厉害,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思及此。

方才还有些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弥于无形。

“三十一,过来。”沉沉向院中喊了一句。

“……”

三十一不应。

“你那肚子叫得,我离这么远都听见响了。”

沉沉只得又探出头去,冲趴在地上半天没起身的黑衣人招招手,笑道:“过来吧,殿下不在,回头我也不告你的状。”

说话间,她从蒸笼里捻出两块蛋饼装进碗中,又拎起锅盖,看了一眼里头翻翻滚的小馄饨。

“你吃不吃馄饨?”她问。

三十一行动如风,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旁两步外,抿着嘴巴不说话。

眼神却压根离不开那锅。

沉沉看得好笑,想着包好的还有许多,自己和魏弃也吃不了多少,遂把第一碗盛给了他,顺手往里撒了香油与小虾米点缀调味。

三十一接过那碗香喷喷的馄饨,仍是木呆呆眼神发直的模样。

可沉沉一看他那喉结上下滚动、强吞口水的样子,便知三十一还是那个半夜偷糕饼吃的三十一,见着好吃的便走不动道。

在这死气沉沉的深宫里,有个会摔会吃的活人在,倒也算难得的活气。

小姑娘想到这里,不由一笑。

见三十一端起碗要走,又喊住他问:“其他的人呢?你问问,他们吃不吃。”

自打知道朝华宫里多出来了许多暗卫开始,平日里,她若是得空做吃食,总会有意多做一些。

虽说不是每个暗卫都像三十一那般贪嘴,也有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的,但做都做了,她放下话来给他们吃,第二日再来看,灶上总还是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这已成了某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三十一闻言,却摇了摇头,说:“不在。”

音色低沉而迟缓。

“不在?”沉沉愣住,“那,去哪了?”

“跟殿下一起。”三十一说。

昨夜温统领召集众人,独独留下了他,他只知道出了大事,却并不知道具体。

沉沉见三十一一副“能说的都说了”的表情,也无意与人为难,只点头道:“好罢,我知道了。”

但话虽如此。

待到人绕回灶前,再下馄饨去煮时,她却仍是想着想着便出了神。

……会是什么事呢?

魏弃行事,其实向来不喜太多人在旁,朝华宫里的暗卫,这段时日以来,更是从没有少过。

究竟出了什么事,会需要他们倾巢而出?这是魏弃的主意,还是那位“温统领”的主意?

一碗馄饨煮成了馄饨汤,肉是肉,皮是皮,她还没想明白个中关窍。

倒是三十一飞快吃完了那碗小馄饨,没等她催,便乖乖送回了干净见底的瓷碗。

碗里,连最后一点汤汁,也被他拿饼蘸着、“擦”了个一干二净。

沉沉盯着那光亮的碗底,顿了片刻,问他:“吃饱了么?”

三十一点点头。

若非他那直咽口水、看都不敢多看锅里馄饨汤一眼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忽视,她也就信了。

这三十一,还真是个木讷古怪的贪吃鬼。

“……”

沉沉想了想,心头叹了口气,又问他:“要不,再吃一碗?”

说话间,把那不忍细看的馄饨汤盛出来,她指了指旁边包了整整两大屉的生馄饨,“吃的话,再给你煮一碗。”

反正其他人都不在,本来也吃不完。

三十一闻言,低头盯着鞋尖看了好半天。

许久,方才做贼似的、抬起一张平凡脸庞,冲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多谢,谢姑娘。”他说。

或许是害羞,或许是心虚,总之,一个有些生疏的微笑,从那平平无奇的脸上挤了出来。

可惜不算清秀,甚至不算亮眼,只有两颗勉强称得上可爱的虎牙,能给人留下几分印象。

——也让他看起来,终于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身上几乎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一瞬便散了开去。

沉沉亦看得笑了,冲他摆摆手,道:“几只馄饨罢了,有什么好谢的?”

说着,便从屉中数出来了整四十只个头稍大的馄饨,等水重新烧开,一股脑下了下去。

谢婉茹走进朝华宫时,沉沉正抱着怀中的小狸奴坐在荷花池旁,百无聊赖地捞鱼玩。

裙衫湿了半边也浑然不觉,犹若少年不识愁滋味。

谢婉茹远远看着那道青绿身影,却不知觉红了眼眶,走到近处,方才颤声喊了句:“芳娘……!”

沉沉手中动作一顿,循声抬头。

记忆中清丽柔婉的少女,如今已盘起了妇人的发髻,一袭紫衫,腰身盈余。

美人如旧,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却分明有泪。沉沉一声“二姐”哽在喉头,莫名喊不出口,只将怀中的谢肥肥放开,站起身来,紧紧攥住了堂姐冰冷的手。

......

年余未见的姐妹俩,呆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

沉沉将人带去小厨房,边聊着这一年多来的近况,手里也忙乎个不停。

直至桌上摆上琳琅满目的汤面糕点,仍觉不够、又扭头要去泡茶。

“罢了,罢了,芳娘,歇歇吧。”

最后还是谢婉茹看不下去,失笑间开口叫住她:“我们自家姐妹,哪来那么多讲究?有这泡茶的功夫,不如同我讲讲,你心心念念的江都城景况如何?”

语毕。

谢婉茹看着一脸恍然、蹦蹦跳跳跑回桌边落座的少女,话音微顿,又低声道:“还有,你当初好不容易才出了宫……如今,又为什么要回来?”

沉沉听出她话里的无奈与深沉。

想起头些日子在露华宫宫人那听说的、大皇子府上近来并不安宁的传闻,心头着实不忍,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得先定了定神,将自己先是回到江都城、后又千里奔赴定风城的始末,向堂姐娓娓道来。

末了,轻声道:“我、我兴许只在上京待到年末,腊月一过,我与殿下便要启程回定风城了,”沉沉说,“所以,二姐,我才急着想见你一面。宫里的规矩多、事儿也多,我怕一耽搁,便见不着你了。”

谢婉茹闻言,苦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她粉白的颊肉。

正要开口,又见小姑娘一直拿眼角余光偷瞟着自己微隆的小腹,一时间,也觉无甚好隐瞒的,索性拉过谢沉沉的手,隔着一层薄薄夏衫,轻盖在自己的肚腹之上。

“二姐……?”沉沉有些好奇,更多是不解,不由地冲她歪了歪脑袋。

谢婉茹被她那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逗笑,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欣然的笑容。

“芳娘啊,”她说,“傻孩子,你要做姨母了。”

姨、姨母?

沉沉蓦地瞪大了双眼。

“只可惜,这孩子如今在我腹中不过三月,”笑过之后,想起不久后的分别之日,脸上的笑容却仍是淡下来,谢婉茹望向不远处重兵把守的宫门,话音幽幽,“待到年末,恐还不足月,你见不着你的小外甥了。”

“来日方长,哪里要愁见不着的事!”沉沉见她泫然欲泣,连忙安慰。

恐她想起别的伤心事,索性又半蹲下身去,耳朵贴着谢婉茹的小腹。

“二姐,小外甥如今可会踢人了?”沉沉问,“听我阿娘说,她怀阿兄的时候,整日都被闹得不安生呢。难怪我方才见二姐你腰身丰盈了些——脸上却瘦了不少,一定是被小外甥给‘折磨’的。”

“哪能呢。”

谢婉茹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他乖得很,乖得我险些都没发现……若非前些日子染上风寒、迟迟不见好……”

大皇子妃与她有隙,常苛待于她,恨不得她能病死才好。

可知晓她不日要入宫探亲,也不好“失约”,遂还是咬牙找了大夫为她诊治。却不想,那大夫悬丝诊脉过后,竟连连叩首道喜,贺她有孕。

谢婉茹不愿回忆当时阖府上下阴气沉沉的气氛,只叹息一声,轻抚过面前少女因雀跃欣喜、而泛起两片霞色的脸庞,道:“外甥也好,外甥女也好,总希望生出来的孩子乖巧,若是像我家芳娘这般,是再好不过了。”

话毕,眼神又掠过小姑娘平坦的小腹,不知想起什么,又倏然笑起。

“可惜我姐妹二人如今已做不得姻亲,否则,日后芳娘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倒实在愿意、叫我那孩儿嫁与你儿。”

“什、什么?”

沉沉被这话吓得打了个结巴,慌忙捂住自己的肚子。

怎么说到自己这来了?

“你与那九皇子,早已经了人事罢?”谢婉茹又问,“我记得从前你们便同卧一榻……”

沉沉听得连连摆手。

谢婉茹看出她是真的害羞,不好言语,心中暗叹自己这个堂妹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却也止了询问的意思,摇头笑笑。

只是,待她刚随手捻起一块糕饼、咬了半口,又听坐回原位的小姑娘扭捏片刻,小小声地发问:“二姐,什么叫……经了人事?”

“……?”

“躺在一块儿就算么?”沉沉问,“那……那我和殿下,一起躺了许久了。我肚子里,好像没有动静呀?是不是……躺得太少了,要多躺躺才行?”

谢婉茹一口糕饼卡在喉咙口,被她那惊世骇俗而犹然不知的口吻,呛得瞬间惊天动地咳嗽出声。

沉沉忙起身来帮她拍背顺气。没拍两下,却又被她握住小手,失笑间拉到面前坐下。

“你同那九殿下,”谢婉茹清了清喉咙,问,“就只是躺在一块儿?”

沉沉点头。

“什么别的事儿都不干?”

沉沉想了想,脸上露出颇为难的表情。

“也、也不算什么都不干,”她说,“就是,摸一摸,之类的……还有……亲一亲……嗯……若是做得过火了,夜里还得烧水沐浴,所以回宫之后,反而、反而做得少了……”

从前在江都,几乎日日夜里来上那么几回,她想着魏弃在定风城受了苦、在江都城也老被人当作小白脸,怕他不开心,倒也任着他来。

可如今整天早起,睡还睡不够呢,哪有心思做旁的事?

日日几回变成隔几日来几回……

难道就是因为少了那几回,所以没有动静么?

小姑娘眨巴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望向眼前一脸哭笑不得的堂姐。

谢婉茹见状,却只是扶额轻叹:“想来那九皇子……是个知情识趣的男子,要将那事留在洞房花烛夜罢。也亏得你二人血气方刚年纪,相处了年余,竟还——”

“竟还什么?”

沉沉听到“血气方刚”四个字,忽的有些面红。

听出堂姐话里那几分无奈意味,却以为谢婉茹是觉得她“亏待”某人,顿时又“愤愤不平”道:“二姐,可……可其实我待阿、待殿下是很好的!你不知道他有多胡来,他平日里瞧着冷冰冰的,到了那上头可不是,有两回力气大了,害我腿根磨破了皮,还……”

“好了,好了。”

饶是谢婉茹早通晓男女之事,听她这般毫不设防的说来,也难免羞起来,忙伸手去捂了她的嘴:“二姐晓得了,芳娘,且莫再说了。”

再说下去,她怕自己下回看见那君子端方的九皇子,就要想起他夜里与小姑娘耳鬓厮磨——八成还忍得不能再忍的那些床笫之事。

“孩子的事,总归急不来,更何况你与那九皇子都还年轻,”谢婉茹道,“真要……要起来,也不过就是那几哆嗦的事。”

“几哆嗦?”

“……”

谢婉茹眼见得自家堂妹眼珠滴溜转,估摸着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匆匆话音一转:“是啊,前、前些日子,那七皇子不就是……”

府上拢共三名侍妾,竟都接连有孕,对子嗣单薄的魏氏皇室而言,本是莫大的喜事。

只可惜后来,一个都没保住不说,那几名妾室竟也都接连死去,听人说,死相一个胜过一个的凄惨。

“为、为何?”沉沉听到这等惨事,也不由揪心起来,小声问道,“莫名惨死,可有个说法?”

“我也只是听旁人闲话说起。个中的具体缘由,哪是轻易能够知晓。”

谢婉茹摇了摇头,“倒是听说陛下很是看重,日日派太医熬制补汤、替那几名侍妾调养身体,可就是这么金贵地养着,竟也没保下性命和腹中胎儿——”

其实,这诚然亦是谢婉茹的一桩心事。

七皇子是早已过世的解贵人所生,在宫中并不受宠,按理说,身份远不及身为长子的大皇子魏晟。可七皇子的侍妾尚且有良药滋补,从她诊出有孕至今,宫中除了来人赏下黄金百两,几只钗环同一柄翡翠如意外,便再没了旁的消息。

纵然她知道自己身份轻微、这侍妾的名分也“来路不正”,可这般对待,仍不免叫人寒心。

只是,这些话说出口,除了叫沉沉也为她着急不值一番外,还能有什么用呢?

罢了……

罢了。

她垂眸,长睫落低,掩去眼底一切苦涩与不安,只从袖中掏出一支金簪,轻轻放在了自家小姑娘的手心。

沉沉被这簪子不轻的分量吓了一跳,匆忙抬眼,问:“这、这是?”

“你的及笄之礼。”

谢婉茹却笑了:“去年十月,芳娘,你便满了十五。只是那时堂姐与你相隔千里,有心无力。如今终于见着了,又岂能不把这及笄之礼补给你?”

沉沉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掌心那柄喜鹊登枝的梅花金簪。

昔年在江都城时,顾氏曾为她补过一次及笄礼,那时,是由谢家族老那边最长寿的婆婆为她鬓边簪的花。

只是,她没想到堂姐还记得她的生辰,甚至还记得她的及笄礼:

须知谢婉茹在宫里、在大皇子府的日子,概都不算好过。

这年头人心世故,想做点什么、又都少不了打点——她得攒多久才能攒出这样一支有分量的金簪呐?

谢婉茹见她面露踌躇,唇角紧抿,知道她是生出了几分推拒之意,忙伸手将小姑娘的掌心攥紧。

“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昔日的谢家大小姐,如今在王府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可无论身份如何——她总还是谢沉沉的姐姐,是这孩子在整个上京,如今唯一还信得过的亲人。

是以,这份礼,她无论如何要给,也给得起。

沉沉闻言,心头亦是长长一声叹息,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泪花,轻点了点头。

又道:“待我小外甥出生了,我也给他打一把长命金锁。要最重的、最漂亮那一种。”

“好、好,”谢婉茹拉过她的手,“那堂姐便等着那一日,等着我们芳娘……”

话音未落。

沉沉脸上的笑容未及褪去,还待要说什么。

忽的,却听朝华宫外、一阵短兵相接的金戈之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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