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竟无一人是男儿

乔木兰被元木兰扶下马,刚拄上罗织闷声不响亲手做的拐杖,便被气笑了。

她险些没站稳,却抬手拒绝了白尧入帐坐谈的邀请:“就在这儿说。”

白尧犹豫地环顾一眼四周众将士,道:“……主帅不能不救。”

乔木兰摩挲着拐杖把手上,由程栏亲自缝制的柔软布套,脸色虽白,目光却依然直接坦荡:“这就不‘妇人之仁’了?”

白尧叹道:“我明白你,但他是主帅,不是别人。这与地位高低、人命贵贱都没干系,主帅被敌军生擒,这就是我等将士无能。只要他不死,我们就得救,不能任由他流落敌方,有损家国颜面。这不仅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全军将士,只有这一步先过去,我们才能雪耻!”

众将士纷纷振臂高呼:“白将军说得对!”

这话有理,乔木兰也认,但她还是轻蔑一笑:“是你们无能,又不是我无能。你们想救便去救,与我说这些做什么?这都几日了,要救便快些吧,晚了,元帅就自杀殉节、以谢天下了。”

大多将士虽信服乔穆,却仍是被这话刺到,本就憋着一口恶气,此刻面色更是难看。

其中一些是真情实感地羞愤,也有一些在心里责怪过元帅连累众人一起蒙羞,但无论如何都没想过不救。

他们寻常将士尚且如此,乔穆怎能这样不讲情理?buhe.org 非凡小说网

就算元帅对木兰女军有不好之处,可从未对不起他乔穆。

木兰女军若是想置身事外,他们不会说什么,反正不曾抱有什么希望,也不好意思让人家为了这事上战场,可他是乔穆,是男军将士出身,还曾是众营之首——虎贲营的将领,木兰女军是同袍,他们就不是了吗?

就连白尧也未能控制住脾气,语气急了点:“即便他活着回来了,也已犯下大罪,只有天道、圣上和律法能裁决他。身为将士,放弃主帅,我们成什么了?”

“那你说,你想怎么救?”乔木兰明知故问。

白尧半晌没开口。

他闻讯出帐迎接时,先是心下一定。

乔穆回来得这么早、这么快,必是找到了女军,一同归来的。

多个人就多份力量,更何况一个乔穆可挡万军?

可下一瞬,他就注意到了乔穆的残腿。

过去这些年,他虽嫉妒过乔穆后来居上,不满过其行事张狂,但他性格使然,早已习惯了照顾、包容弟弟与后辈,也逐渐接受了自己怕是一生都要屈居于乔穆之下,做“其次”与“第二”。

他与乔穆多年同生共死,绝非一朝一夕便能恩断义绝。

相比死一个烂泥扶不上墙又确实犯下死罪的远房侄子,他更不希望自己与乔穆的关系不复从前。

在他眼中,乔穆就是未来的元帅。他做好了辅佐乔穆承袭元老大王衣钵、同载史册的准备。

他从未想过乔穆有朝一日也会失败,甚至受重伤、战死沙场,他不信,也不敢想。

可事实摆在眼前,乔穆终究是人,不是神。他忍不住痛惜,又失落万分。

直到罗织揭下了俘虏头上的黑布。白尧的痛惜与失落戛然而止,敬重一瞬间远超怜悯。

他彻底心服口服,也豁然开朗,勤奋踏实也好,家学渊源也罢,怎能比得过得天独厚的天份和常人难以企及的胆量?

他同时也替木兰女军感到高兴,女子如何,营妓又如何,都已成过去了,有这样一件大功,她们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做与男军一样的真正军人,只是……

“用左帐王把元帅换回来?”乔木兰懒得等,直截了当问道。

白尧和众将士皆不禁心生几分惭愧,可转念一想,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为何此时此刻,竟似不应当了?

乔木兰又问:“我们拼死拼活抓回来的敌军王将,若献俘于圣上,当如何?”

白尧道:“……自是首功,乔统领封侯拜相,前途无量。”

乔木兰轻笑摇头:“会让天下人知道,木兰女军雄风犹在。”

她特意在“雄风”二字上着重了咬字:“到时圣上便会问,怎的之前这些年,女军不曾如此,是乔穆的缘故么,我该怎么答复圣上呢?歪打正着,绝处逢生,是元帅执意不救,给了我们这样的机遇,其实一切都是元帅的功劳?圣上再问,元帅何在——为敌军生擒了,还没救回来呢,呵……何等可笑。”

白尧麾下有将领再也受不了乔穆的恣意狂傲,站出来道:“一军主帅被擒,此乃全军奇耻大辱,白将军与我等都一门心思雪耻,乔统领难道不是我等同袍,竟出此反语?我等身为主帅麾下将士,难道不该营救主帅?乔统领也不想想,若非有元帅牵制敌军主力,尔等如何平安归来?”

“鼠辈敢尔!”乔木兰冷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端着道理与我说三道四?平日里怎的没见你对你家白将军出言相护?这是看我少了一条腿,好欺负了,挡不住你家白将军的青云路了。”

乔木兰撑着拐杖,有些生疏却仍稳稳地一步步挪到那将领跟前。

见白尧上前要扶,她伸手将其推开,然后拎起那将领的衣领,往自己身前一扯:“这是我为了生擒左帐王,亲手割下的一条腿,你对着它,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伤口尚有血迹,殷红刺眼,那将领垂眸看着,面色变了又变,在周围众人的窃窃私语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又是程栏上前缓和气氛,松开乔穆的手,神情难得严肃:“乔统领何时说过不救,又何曾拦过你们去救?”

他留了半句未说出口——昔日元帅可不是如此。

那将领这才半垂着头道:“左、左帐王为我军生擒,这不是营救元帅的天赐良机?不然要怎么救,只能丧权辱国地赎,不是割地,便是……凭左帐王一人便能做到的事,我们凭什么舍近求远、舍易求难?”

“为谁生擒?天赐良机?”罗织忽然冷冷开口,“这是把左帐王当和亲公主了。”

左帐王一直由罗织亲自看管着,此时就在她身边,正被封着嘴,又气又笑,脸色涨红。

罗织瞥了左帐王一眼,笑意浅浅,目光却淡漠得令人毛骨悚然:“舍卿一身安社稷,不知何时用将军。”

相持到最后,元木兰一身血污泥土地出列,向众将士端正抱拳:“救元帅乃军中首要大事,木兰女军自当义不容辞!区区一个左帐王,如何能与我军主帅、领土与百姓相提并论,若能兵不血刃,换我军主帅归来,可当为左帐王记一大功!”

随乔穆归来的二百男军率先鼓掌叫好,向众将士称赞木兰女军生擒左帐王一战着实不凡,还拉拢其他男军,夸耀木兰女军高节大义,不让须眉,同时给了乔穆一个台阶下:“乔统领向来嘴臭,得理不饶人,但他也没拦着元副统领不是?不说话便是赞同了,真是义薄云天,不愧为‘杀神’!”

见乔穆虽不虞,却的确没有反对,白尧郑重承诺:“木兰女军此功必将记入军报,呈于圣上,告之天下!”

军心齐了,事也定了,乔木兰帐中四人的意见却始终不能统一。

罗织不同意,乔木兰更满怀不甘,可为了元木兰和其他女军,她们都忍了下来。

程栏语重心长:“木兰女军还要好好走下去呢。你这时若讨价还价,出言不逊,除了让他们误会你,还会让本就与女军有隔阂的男军,认为木兰女军和他们并不同心同德,还斤斤计较,有点功劳就想骑到他们头上去。”西红柿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乔木兰冷哼道:“这功劳不够骑他们的?”

“你闭嘴。”

程栏连骂人都好声好气的,“之前元帅不肯出兵救女军时,很多男军是不赞同的,他们对女军本就心存愧疚,方才见她们平安归来,也是很高兴的。这是个不错的开始,让木兰女军不再单单是女军,而是与全军融合的同袍与将士,这对木兰女军的来日有利无弊。”

乔木兰老老实实盯着残腿闭着嘴,罗织则忍不住开口:“究竟是我们不够融合,还是他们不够接纳?”

程栏口中的道理,乔木兰和罗织如何不懂,正因为懂,才更如鲠在喉。

罗织冷淡道:“原本的绝世奇功,转眼成了两军交战后的扯平,我们的战利品,要被心安理得、心甘情愿地献出,若非乔统领讨价还价,只怕他们的态度要更加理所当然,谁叫他们总有道理,谁让他们的道理总是对的。

“抢人头计军功的时候,他们比谁撕咬得都厉害,却看不惯别人护着自己的战利品。没有左帐王,我们的军功就是一纸空文。军报在他们手里,他们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就算承认也不过是一时的,等事情一过,此事就能被忘得干干净净,再有一段时间,便能当从未发生过。”

乔木兰斗胆补了一句:“见木兰女军伤亡不大,他们还会以为,我们抓左帐王很容易呢。”

不久前就有一个实例,程栏看在眼里,却唯有叹息。

自进帐起,元木兰便敛了笑容。她何尝没有不甘,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当下,我们没有两全之法,只希望日后的木兰女军,不要再有这一天。”

将木兰女军尽数交由元木兰与罗织安抚打理之后,帐中只剩乔木兰和程栏两人。

见乔穆闷闷地不说话,程栏温和一笑,蹲在他面前:“我知道,乔统领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我也知道,你不是不会以退为进。倘若你没有受伤,木兰女军自有来日可图,此番奇功虽难得,只要有你在,想要再有,未尝不能,可谁说残了一条腿,就再不能上战场了呢?”

乔木兰看向一边:“胡说什么。”

程栏把乔穆的脸扳回来:“是我胡说么?不是有人以为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上战场,未来恐无法控制,所以想为木兰女军留住功勋,不惜自污,比往日更狂傲不羁,令人厌憎。”

“……”“你有些话确实过分了。正如元帅代表全军将士,他被擒,我们也跟着蒙羞,你现在也代表木兰女军,他们不敢对你如何,却敢对木兰女军如何。”

“白尧他侄子的头还在辕门上挂着呢,他们试试。”程栏拉住乔穆的手:“你别急,也别担心,我们以后一定还能并肩作战的,元副统领和罗参军也很好,不是么?”

“……你还不回你那儿看看么,程小都统?”

“做什么急着撵我走?我警告你,好好养伤,不许再恣意涉险,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话音刚落,程栏就瞧见了乔穆脸上一闪而过的自嘲笑意,他无意刺伤他,可那是实话,一时便有些尴尬,“……我给你倒杯水。”

乔木兰伸手拦住:“我自己来。”

见乔穆与拐杖较劲,非要自力更生,不许任何人插手,程栏百味杂陈,眼眶潮热。

他拼命地忍住,坐下后刻意吩咐:“那也给我倒一杯。”

乔木兰身影一顿,侧脸一笑:“遵命。”

元帅不在,赵参军战死,全军上下皆以乔木兰与白尧马首是瞻。

自从乔木兰派使者把左帐王的耳环送去敌军,不过三日,敌军就主动求和,希望休战一日,交换主帅于两军阵前。

为了配上主帅的身份,也为了证明休战之心,乔木兰拖着残腿,亲自护送左帐王。

一路上,左帐王扬眉吐气:“你在这位新元帅手底下受了不少气吧?可还是不能明目张胆地不救他。你抓了我又如何,还不是要把我送回去,把他换回来?多可惜啊,何苦呢,不如你干脆临阵倒戈,杀了这草包作投名状,随我回营?我可比他强多了。”

在乔木兰提出要亲自护送左帐王并接回元帅之时,其他将领也有过类似的担忧:依乔统领这疯劲儿,他不会直接把元帅拖成尸首带回来吧?

虽有白将军做保,他们还是做好了应对万变的准备。

可他们仍万万没想到,两位主帅刚刚交换,骑上各自带来的马匹,乔穆就突然纵马驰上,破空一闯,以一敌二,□□一挥一挑,便削下了左帐王的首级!

乔木兰一手以□□串住左帐王的头颅,一手鞭笞元帅的马背,转身便往回逃。

敌军负责护送元帅与接收左帐王的将领匆忙追上,被白尧一箭射下了马。

战鼓在同一时刻敲响,大军应变而出,趁着敌军措手不及、群龙无首,打了场漂漂亮亮的胜仗!

从此敌军败势如山倒。元帅在劫后余生之后,收获了他梦寐以求的大捷。

有些将领曾提出质疑,却被白尧反驳:“只许敌军不守盟约,屡犯边境,不许我们临阵反悔?”

众将士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乔穆与白尧早就商量好了。

元木兰和罗织等女军也都明白了乔穆的心思,程栏更是气得眼眶通红,不想再与乔穆说话。

见乔穆向程栏赔着笑脸,白尧不由得想起了他来找自己的那晚。“白大哥,以后不会再有人阻挡你高升了。”

“我就直说了。拿左帐王换主帅,木兰女军同意了,我还没同意,除非这一战,他们听你的,而你听我的。”

“富贵险中求啊,白大哥,你跟他们可不一样。”

“你不同意也行,那就等着左帐王的死讯吧。”

“你知道我干得出来,到时敌军必会杀元帅泄恨,不用再交换了,甚好。”

拖着这样的残腿,还能斩敌军主帅于马下,着实英勇,无可匹敌。

这恐怕是他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了。

想到乔穆许久未唤自己“白大哥”,白尧走到乔穆身前:“你的腿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残了。”

乔穆越轻描淡写,白尧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你莫这样说,我那儿还有许多益气补血的药……”

乔木兰好笑道:“益气补血,又不能再长出一条腿来。”

乔木兰是真的看得开,也不后悔,陌生与不习惯都能克服,他人或可怜或同情的目光也大可无视,除了身边人的帮助和照顾带给她一丝烦恼,她只有一点舍不得。

舍不得她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军营与沙场,舍不得这山川草地,剑戟弓枪。

白尧承认:“……我只是个凡人,确实有那么一瞬,动过混蛋的念头,想着你这样了,或许我的出头之日就来了,但无论你信不信,我宁愿你好好的。”

乔木兰闻言定定地端详了白尧一番:“我也希望你永远端正,对得起你这身家传的白甲。”

罗织虽心知有景黛在,乔穆轻易不会死,但当她看到乔穆杀左帐王时,还是忍不住悬心。

她有些挫败和不甘地承认,跟左帐王的首级为木兰女军带来的卓越功勋相比,她竟更希望一个男人平安。

这份功劳得来不易,她得亲眼看着文吏写到军报里去,任景黛和元木兰都劝了也不听。

无奈之下,元木兰只好一同前去。

敌军大败,左帐王身死,这是多年来久未有过的大胜,全军上下振奋欢悦,文吏也直呼痛快,正撰写军报,就迎来了罗织这个不速之客。

现如今全军上下已无人不识罗织。经那二百男军一传,众人都知道了,连乔穆都惧她三分,再听闻她昔日旧事,更不敢惹,文吏便也唯唯诺诺。

罗织刚瞄一眼就发现了一处错误:“是乔统领率木兰女军生擒左帐王,不是乔统领生擒左帐王。”

“有什么不一样么?乔统领是木兰女军统领,自然是率领木兰女军立下了这等大功。”

见文吏如此含糊,元木兰眉心微蹙:“你可知真正生擒左帐王的,其实是罗参军?军报如史书,惜字如金,更该实事求是,不是么?”

罗织道:“还是说这么多年,你们一直都是这么写的?”

文吏擦了擦汗:“罗参军这是何意……”

“按她说的改。”乔木兰忽然掀帐而入。

“也罢,看在乔统领您的面子上……”

乔木兰打断道:“不是看我的面子。丁是丁,卯是卯,元副统领和罗参军说得不假,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文吏立即恍然:“下官明白了。”

当着罗织和元木兰的面,文吏们听话照写,待她们离开之后,却把这份烧掉,另写了一份呈于圣上。

事后,他们还与别人议论——

“想不到木兰女军对功勋如此斤斤计较。乔统领带了她们一年,她们才有今日,又为了救她们没了一条腿,以后怕是再不能上战场了,她们不仅不感恩图报,还想分乔统领的功绩。”

“没有乔统领这个男统领,木兰女军能有今日?”

“都怪女军多事,害乔统领残了,元帅当日不也是被女军气到了,才会心急被俘?晦气。”

“木兰女军可不晦气,她们运气好着呢,谁能想到左帐王放着主力不管,偏往她们藏身的地方去了?同样的机会给男军,男军只会干得更漂亮。”

“不是说左帐王就是为了抓木兰女军以振军心,才亲自过去的么?”

“她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左帐王看重木兰女军胜过男军,这话你也信?就算这是真的,谁知道左帐王到底看重她们女军什么呢?”

“她们中可有不少营妓,惯会勾引男人的。”

得军报后,圣上大喜,打算阅兵以论功行赏。

具体赏罚在仪式之前就已下旨传达。其中元帅只是被免去元帅之位,贬为庶民,总算保住了全家性命,其余将领则自上而下、由生到死皆有封赏,其中以乔木兰和白尧为最。

而木兰女军,不论是元木兰和罗织,还是普通女军,所获的封赏都不如相应男军的一半。

众女军皆是不解不服,即便是旧女军也无法继续习惯与接受,却无可奈何。

罗织转身便去将军报留存的副本抢了出来,翻看过后,摔于乔穆与程栏跟前:“难道,我们要死更多的姐妹,付出更多努力,立更大更多的功,才能与你们男子一样么?”乔

木兰也正纳闷木兰女军的封赏怎会这么少,一看军报副本,再一回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顶着男子的身份,她不得不承认:“这次是我的错。我说错了话,让文吏会错了意。”

几人皆感意外,特别是前来安慰乔穆的程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乔穆认错。

元木兰率先反应过来:“他会错了意,便能这样写了?他既然这次能会错意,那以往呢?他是为了乔统领才这样写的,还是他本意如此?”

与此同时,罗织也在心里问景黛:“是因为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你之前才劝我别去么?”

景黛语气温和:“即便你不去,结果也不见得更好。元木兰说得对,别怪自己,错的是别人。”

元木兰当日会劝罗织,则是她从未想过,世间竟真有如此小人。

她一向沉着镇定,此刻却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我看过原稿,我可以背诵默写出来……”

“来不及了。”程栏叹道。

不知是被乔穆还是罗织传染了,还是自元照之那里遗传而来,元木兰竟想去拖出那文吏,当着众将士的面,重打三十军棍,或去烧了他们的副本仓库,又被程栏拦下:“别再把事情闹大了,得不偿失,更何况……此事症结根本不在区区一文吏。”

这是漫长的岁月遗留下来的问题,前有花刘两位木兰,才只破开个缺口,如今缺口在缩小些许后重新被扩大,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要不要我帮你们?”景黛忽然问。罗织想了许久:“怎么帮,帮到什么程度,这次有你,那下次呢?”

乔木兰也默然良久,道:“这事交给我。”

“交给你又如何,圣旨已下,大局已定,你想怎么解决,你能怎么解决?”

罗织说着扫了一眼乔穆的残腿,自嘲一笑,“怨不得旧女军灰心,谁不灰心?”

“难道这事就这样算了?”元木兰问。

“只能算了。”程栏叹道,“一步一步来吧。”

阅兵这日,天朗气清。

这是皇帝登基以来首次阅兵,场面宏大,人员齐整,四周还有百姓登栏围观,怎一个热闹了得。

朝阳之下,旌旗迎风展展,凝聚成一条龙般的云。

乔姓大旗位于龙首,木兰女军的旗帜却在龙尾最不起眼处。

列军阵前,虽有不少人察觉不对,却无一人提出,反倒是百姓们在找到那幅上书“木兰”二字的大旗之后,开始了议论纷纷。

“木兰女军临走前那样意气风发,这次又无功而返么?”

“怎会,不是说左帐王是乔将军生擒又斩首的吗?乔将军虽不愧‘杀神’之名,可有些大功并非一人便能立下的,他是木兰女军统领,这功劳自然得记上木兰女军一笔。”

“那她们的位次为何还这样靠后?”

“是啊,为什么呢?”

“难不成男军们还有更大的功劳?”

“这便没听说了。”

直到皇帝驾临,四周才安静下来。满朝文武凡中高位者皆随行,其中元老大王位于皇帝左首,遥遥望见乔穆残腿,一口热血郁结于胸。

初听闻此事时,他险些晕倒,待大军凯旋,他不忍不敢,不曾探看。

乔穆怎么能残?失了一条腿的“杀神”还是“杀神”吗?以后他要怎么打仗?

他本该光辉灿烂、狂纵恣意的一生,将如同他这条腿一般一分为二,从此功名深藏,归于平凡。

元照之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老泪纵横。

现在他亲眼看见了。

想起乔穆第一次立功时,桀骜不驯得像头野狼,不认识他,于是没大没小,称兄道弟的。

现如今乔穆正当壮年,却……

他把乔穆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孙,怎能不心疼?

好在此番乔穆居功至伟,功成身退也算风光,而有他元照之在,绝不会让他往后无所依傍。

居功至伟者,将最后一位论功行赏。

见乔穆身体虽残,却仍精神抖擞,锐气逼人,皇帝非常欣赏,也深感可惜,便忍不住当场改了主意,赐予乔穆更多更丰厚的奖赏,以保他此生无虞。

万众瞩目之下,乔木兰撑着拐杖,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皇帝。

所有人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众望所归谢主隆恩,大振军心民心,将这一场盛会送上高潮,却听乔穆在端正跪下之后,向皇帝朗声道:“臣乔木兰,叩见圣上!”

四方先是一静,而后哗然不止。

乔……木兰?

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全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远处的程栏立时抓紧了乔穆送予他装药的荷包,睁大双眼,紧盯着乔穆的背影。

元木兰与罗织相视一眼,不敢置信。

元照之身躯一晃,被儿子元冲赶忙扶住。

皇帝震惊得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好不容易整肃开口,便见一都统装扮的男军走上前来,在乔木兰左下半步跪地行礼:“臣程木兰,叩见圣上!”

人声鼎沸中,又有数人自男军行伍昂首阔步地迈出,追随于乔程二人身后:“臣邱木兰,叩见圣上!”

“臣石木兰,叩见圣上!”

“臣周木兰,叩见圣上!”

一个又一个,一队接一队。

她们中有十夫长,有百夫长,有千夫长,有长史,有参军,有小都统,有大都统,有都尉,有中郎将,也有最寻常不过的小卒。

她们看起来与男军并无异处,这许多年来,与男军同吃同睡,同战于野,虽偶有不同之处,也只能让她们发现彼此,然后守望相助,各自隐瞒,竟从未被看破身份。

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她们中有的替父从军,有的替兄弟从军,有的替夫从军,有的替子从军,也有的为自己从军。

三千将士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

一年后。

本朝酷爱以“木兰”为女子名,起因有三。其一为初代花氏木兰,其二为二代刘氏木兰,其三为乔程元罗四位木兰女将。

自去年大捷以来,“杀神”乔木兰虽残而解甲归田,却深得民心,余威犹在;程木兰继任为木兰女军新统领,因其为人和气,行事却果决,被称为“笑面虎”;元木兰被皇帝看中,礼聘为皇后;罗织则为副统领,人称“十殿阎罗”,别说敌军,就连自家都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啼。

二楼雅间窗户半开,乔木兰倚坐在窗边侧耳倾听,提着酒壶,忍俊不禁:“这一年就打过一仗,你俩风评就这样了?”

程木兰老实,总说不过乔木兰,便把希望寄托于罗织。

罗织不负程木兰所望:“彼此彼此。刚走了个‘杀神’,又来了个‘十殿阎罗’,真是‘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我欺。”

这时,雅间的门被敲响。罗织立即起身,开门将来人迎入。通

体遮蔽的幂离一摘,露出端然含笑的元木兰来:“我来晚了。”

几人刚要起身行礼,就被元木兰抬手免了,几人的注意力便随之落在了元木兰手下隆起的肚子上。

罗织第一个醒过神来,小心翼翼扶元木兰坐下。

元木兰抬眸凝视着罗织的侧脸,刚一坐下,便拉住了即将起身的罗织的手:“不摸摸他?”

罗织默了默:“我身上杀气太重,不干净。”

“可我已经告诉他,你是他干娘了。”

发觉气氛有些凝重,乔木兰与程木兰相视一眼,轻笑道:“殿下,不知我们两个有没有做干娘的福气?”

元木兰笑道:“你们若是愿意,自然荣幸之至。”

罗织却道:“你们两个想要孩子,自己生养去。”

乔木兰不解道:“我们两个怎么生养?”

程木兰的脸顿时一红:“胡说什么呢你。”

元木兰想了想,道:“这事说难不难——听闻白将军还没放弃求娶你。”

乔木兰翻了个白眼:“可别提了。自从知道我是女子,他有空就来我这洒扫,有家仆不用,非要亲自上,连我的衣服都要洗,我之前怎不知他是这样的登徒子。”

元木兰道:“我祖父心疼你,要认你做女儿,你不肯,白将军想娶你,这都一年了,你也不答应。其实他们并非可怜同情你,只是担心你往日树敌太多,日后受些轻狂人欺侮。”

乔木兰反问:“为什么我成了元老大王的女儿,或是白将军的妻室,就不会受人欺侮了呢?况且这一年来,令我烦恼的事就两件,一件是总有送吃穿用度给我的百姓,生怕我饿死似的,我行动不便,无法挨家挨户送回去,另一件就是白尧。若说欺侮,他才是唯一一个趁人之危欺负我的。”

罗织道:“他若是去求圣上赐婚……”

“那他是想让我死。”乔木兰道。

元木兰赶紧道:“放心,圣上那里有我,无人能强迫你。”

程木兰坐在一边面色不虞,犹豫再三道:“可白将军是新任元帅,为人还算正派,模样也不差,无妾无婢无子,过去也从不找营妓,看样子对你也是真心……”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喜欢我,我便要喜欢他?他想娶我,我便只能答应他?妾为丝萝,愿托乔木,可我自己就是乔木,就不能跟刘太傅一样,一辈子不嫁人?”

程木兰噎了一下:“不嫁人算了。”

“???”乔木兰纳闷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说什么你都生气。”

罗织淡淡道:“这对男军可从不是问题。”

说到军人,元木兰问道:“乔姐姐,你当真不肯回来,做个参军什么的?”

想到这一年来,她们三个问自己类似问题不下十次,乔木兰叹道:“你们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我当日捅出那么大篓子,若不主动卸甲,以一己之力把所有人的罪责都承担下来,哪能痛痛快快打他们的脸?盛怒羞愤之下,他们的眼睛只会盯着我与众姐妹的欺君大罪,几番纠缠下来,军报文吏一事哪还会有后续解决,世人又怎会只记得那日的真相?

“我等虽欺君,但法不责众,又有军功可与之相抵,只要我主动给圣上个台阶下,这事就算完,大不了我做回庶民,不过圣上英明,留了我骠骑将军之位,俸禄还够我花,我便是能回也不能回了。”

一想起这个,程木兰就有些难过:“那个人是我也可……”

“不,那个人只能是我。”乔木兰道,“一则,我在众人中军职最高,二则,只有我……残了,不然也要退了,倒不如退得更有意义些——说来我从未问过你,程大统领,你当日为什么非要随我站出来啊?”

程木兰仔细回想了一番:“想不起来了,等我清醒的时候,我已经在你身边了。”

罗织道:“你与其问程统领,不如问问那些在你们之后站出来的将士。”

“她们现在都并入木兰女军了?”乔木兰问。

“是啊,从前无论在男军营中走过多远,一律并入女军,重新开始。”

罗织淡淡道,“原因你清楚,我清楚,我们都清楚。”

路途还长,任重而道远。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关劳锁,一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木兰女军即将再度征兵,元木兰亲自书写了两句话,带来赠予木兰女军。

乔木兰看了直呼肉麻,罗织不说话只点头,唯有程栏温和微笑:“我觉得很好呀。”

最后,乔木兰举起酒壶:“前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后有刘木兰以身许国,如今还有我等木兰,英雄之心永不死,壁上龙泉长吟!”

程木兰、元木兰与罗织闻声举杯,铿锵相碰。

“后来呢?”景黛已经回到了系统安置的空间,让显示屏停留在四女同饮的这一幕,不再看下去,却忍不住询问系统。

她这一次帮的忙不多,较之过往,只有在阴间时的轻闲可与之一比,但她却收获了相当多的充实与希望。

“正邪,光暗,刚柔,都是她们。”景黛喃喃着,在系统即将开口的那一瞬改变了主意,“算了,不用告诉我了。”

走吧,去下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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