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李德的大脑,此刻陷入了一片空白。

并非是害怕,兴奋等情绪的发散支配了他的身体,而是过去无数次弃乡流亡中养成的习惯,饥饿与寒冷凭空产生使得他的双手无端开始颤抖起来,试图为他收割眼前生命创造不得不的理由。

比自己还稚嫩的少年脸上写满了惊恐,对方还在捂着伤口想要阻止血液的快速流逝,或许这时离开战场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挥舞出去的长戈一时间没法收回来,本来用作下马时步战的青铜剑正好派的上用场。接下来只要撤出一只手拔出背后的长剑,在对方逃跑之前刺出去,李德就可以取得作为武胜军军士第一战的胜利——不顾周围还存在着的危险,年轻的军士眼里只有那抹在痛苦哀嚎的黑影。

“好不容易揪住一个胆小的,快点让我刺中他吧,兵主蚩尤!”

“快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一剑斩他于马下!”

“神啊,拜托了,不能在这里取得实绩的话,以我的实力,我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可以肆意攻击的对手。”

“拜托了,至少让我杀了他。”

……

不是利手□□的长剑在转瞬间便被对方轻松击落在地,李德奋力想要让长戈击向眼前,虽然在半途恢复了双手,但部曲使用的武器哪里能让人轻易放松警惕的,流民出身的李德有粗略的使用短戟的经验,可是这柄长戈,他一开始就用的不好,在这时就用的更难随心所欲了,李德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长戈在半途中为人所拦,两只手哪怕用了再大的力气,长戈都是一动不动,此时此刻,孤身落入敌阵,已经不能在思考追击的事情了。碰上了实力比自己要强劲太多的敌人。一击就能清楚差距的情况下,意味着李德要为自己这一次不自量力付出生命的代价。

毫无疑问,是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是说某件事做的不好,就有弥补,磨炼的机会。赵都头不在旁边,不,可能就算在了,也只是重复之前的事情罢了。

让人费心。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没什么用的人,若不是因为识得了几个字得了赵都头的青眼,自己应该在第一次参与平叛时就被砍翻在地了。

没法杀人的士兵不管在哪里都只有被杀的份,也就是说,自己到现在为止还不清楚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自己都不属于这种可以毫无心理负担与陌生人互相夺取对方性命的领域。

……一次小小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妄想,从根本上,就直接否定了李德所作所为的可行性。

李德看见了在远处如入无人之境的安平君,都虞侯,薄公主的贴身侍卫田昌意,他意识到,虽然年长了对方好几岁,但除了年纪之外,他没有任何可以与对方相比较的地方,田昌意比自己更像是一名军士,而那种杀人的觉悟,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

李德现在唯一可以做的,还是祈祷,祈祷自己在死亡的那个瞬间没有任何痛苦。

——现在是这场阻击战打扫战场的时间。虽然留下的尸体多数是魏国人,但是若不好好处理的话,以这个季节而言,很容易生出瘟疫。

一般的处理方式有三种,弃水,土埋以及火葬。这里地处济水之滨,但要把这些尸体都移过去,即使是绑在马匹上,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办到的,土埋就更加浪费时间了,接下来还要趁敌军溃退,趁热打铁将楚丘围下来,田昌意没有任何多余时间可以用在这里,选择火葬的方式是最好的。

流民,连征召而来的农民都比不上,若是立了大功,家中还能得些饷钱,但若是像其中大多数人一般只是死了,也只能感叹一声运气不好,国家是不会有任何补偿的。

高如小山的尸体垒在一起,让人一把火就给点了。

田昌意驻马停留了一会儿,随即她发现了些许异样:那个赵都头,在有限的时间里并没有休息,而是用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铁铲在地上挖起了坑洞。

赵都头的脚边躺着一具尸体,田昌意远远地看着,便觉得有些眼熟。

田昌意拍马过去,还有十几步,她下马牵着缰绳走近。

“我不相信神。”赵都头看到田昌意后,喉头滚了滚,他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他清楚,在军士们将散落的尸体都点燃后,他就没有时间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因一时激动的心情说出某些平时根本不敢说的话,“如果有神的话,就不会有无辜的人含冤而死,不会有善良的人遭到欺骗,不会有不得志的人在不擅长的领域白白丢掉性命……”

田昌意不置一词。

“即使知道再过努力也不会让所处的境地变得有多好,也还要拼尽一切心存侥幸,能力弱小的人只能被当做上位者权力博弈的牺牲品,神知道这世上一切可以知晓的东西,却不能保护他的信仰者一分一毫,只会旁观着让人送死,神对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忽然,赵都头停住了动作,因为他看见蹲下身的安平君,都虞侯,薄公主的贴身侍卫,先前在大战中一展身手,不落凡尘的田昌意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将有些凹陷的地面刨出一个小小的坑,遇到硬处,那柄锋利无匹的宝剑也只是个挖土的工具。

“在一本书上,我看过一种观点。”只用阐述的语气,田昌意身周的气氛却陡然变得柔软了起来,“神在离开世间之前曾说,一起和谐度过的日子终究是有尽头的。人已经成长为完全不逊色于神的种族,所以在人族各部落爆发第一次内战时,神族将不再和人族一起生活……神不再给予人顺遂的生活,同样的,人也不必只听从神的命令,失去了庇佑,却也不会再有束缚。此后的所有,都将是完全属于人族自己创造的历史。于是在此之前,神带走了一切与他们有关联的东西。

没有谁说神一定要无条件爱着所有人,愤怒,嫉妒,悲伤……正是这些看起来不好的属于人的专属物,才让这个世间在神不存在的当前,依旧绚丽多彩。”

“在由神明造物引领时代的史册上,那些人也单纯凭借自己双手与头脑就在上面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他们最终也创造出了许多可以媲美神话时代的辉煌奇迹。”

……赵都头给李德的坟头上添上了最后一铲充满血腥味的泥土。

田昌意:“是叫李德吗?能够那么笃信神明,相信他势必能够抵达他理想的彼岸。赵将军,我们走吧。”

“有些狼狈呢,都说有我在,保证他不会有事的。”赵都头摇摇头说道。

“您狼狈如何从结果来说并不重要,至少由您率领的那支骑兵取得了非常好的战果的同时损失寥寥,看样子,假以时日,便可以完全不逊色宫中日夜操练的上四军。”

“假若在之前我有好好观察他的状态,让他不要意气用事,肯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时间永远不会倒流。”

“……是啊,所以,我们走吧。继续前进,去楚丘,将那个楚国当年宗庙的所在地给攻下来……我们可以将他想要的那份胜利给取下来。”

——楚丘。

守城士兵甲:“……真的,齐国人攻过来了。”

守城士兵乙:“快,快去禀告裨将军。”

……

楚丘虽为楚国宗庙故地,然而年代久远,城池不修,多处有缺。城低,搭云梯可直上墙头,当田昌意执军旗第一个登上城墙时,基本上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攻击。

“怎么回事?这里应该还驻扎着三千人,之前的魏军应该也有部分窜流过来,可能来不及整合,但怎么都跑了?”

赵都头抱拳道:“守将逃跑。或许是方才那一战的消息传过来,敌军都吓破胆了。不过这算是一件大好事,我们可以兵不血刃得到楚丘城。不到六日,公主殿下布置下来的任务目标就初步完成了。”

“或许,赵将军,是时候让您做一次守城大将了。”

“……?”

“那个守城的将领本来是个参军,既然敢丢下部曲一个人逃了,我不阻他一阻,不是浪费了这大好的我军士气么?更何况,以敌军的溃逃路线,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能够取得不错的效果。”

“……都虞侯大人,卑职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直说无妨。”

“强行军五日,又经历了方才一场大战,再行追击,这马匹怕是吃不消。”

“你说得对。不过我得马匹和你们的不一样,这样好了,我一个人独去。”

“等等等等,等一下,都虞侯大人您说的什么?再说一遍,卑职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这样好了,我一个人独去。”

“不是,就算您对自身实力很有自信,这一人追击数千人,还是太过于危险了吧?”

“如果在我看来是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事情是一般人需要无数次祷告神明才有可能发生的奇迹,那我就做这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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