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十月三十一日,齐国王宫,桓公台。

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齐国立国后的两百年。

最初桓公台只是位于王宫南宫的一座寻常可见的高台,最开始那会儿它甚至是没有被取名的,仅仅是被当做通往两座宫殿的一道可以避暑的凉亭。经过若干年后,受宠与被厌弃的夫人美姬虽然还居住在两座宫殿之中,但不愿在温柔乡与累牍政事间往返的君主们渐渐地将桓公台作为了首选的地方。

一直发展到桓公时,桓公台逐渐成为了齐国君主与臣子们一个纯粹拿来商讨政事的建筑,齐国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天子高堂。寻欢作乐反而成了不能坦然表露出来的兴趣。因为大家发现了一个问题,在大家因为某件所谓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争得面红耳赤,目瞪胡吹的时候,谁都不会在意在一旁侍奉的宫人是否美貌或者聪慧。

当正事摆在面前的时候,一切闲杂人等都该回避,除非你一点儿也不担心消息走漏,让谋划之事功亏一篑。

而美人美物,与其专门去考虑他们的心情,不如拿这时间好好思索一下今年的收成,明年的赋税这样较为现实的问题。只要一个问题解决好了,相应地就能极大地增强齐国的国力。一方风水养一方人,届时在得到他国美人之后,本国美人的质量也能够得到相应的提高。美物亦是如此。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桓公台可以商讨一些不能在蓬莱殿商讨的隐秘之事,并非都是能够公开的事项。

于是,像齐国灭纪,灭燕之战,与楚攻宋这样的战略都是默认在桓公台里商讨,在拿出了初步的成果之后才会在蓬莱殿上交由诸位客卿争论,以此保持一种并轨的和谐关系。

今日。相国北牧和廷尉张世明各自穿着朝服一起出现在了桓公台,参加一个非常隐秘重要的国策的商讨,他们甚至不知道要商讨的内容是什么。事先也没有任何消息从朝露殿那边传过来。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虽然齐王田朝已经山陵崩,但是齐国该有的传统却不会因为某一人的消失而断绝。这种情况往往意味着要商议的事情足以影响国运,会从根本上确定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数十年齐国的发展方向,是最高级别的机密要事。

当然,能够参加的人不仅意味着其自身对于国家的作用,更加证明了君主的一份信任。老实说,在接到这样的通知后,北牧和张世明都是大出了一口气,毕竟能够参加,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不管是公主目夷还是安平君田昌意暂时都不会动他们,他们暂时是安全的。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北牧一进桓公台就和张世明打了个照面,两位老友加上同僚,不能不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也都是彼此想念的紧。

桓公台的主殿内陆续走进来不少人,实禄千钟的大夫,两人看着眼熟的就有好几个。即墨和莒城的两位守城大夫也不辞千里赶了过来。

那些被魏国人打得丢盔弃甲的人,比如平陆,阳谷,荏平这三城的守城大夫穿着新裁做的朝服,衣袖和下摆都事先打点拉扯好了,弄得极为平整,生怕别人不知晓他们的秩级,就是丢了一座城,也还是君眷正隆。

一众大夫卿士依序就坐。每个人互相都是能够叫出氏名的。但能够叫出来,应该在这里,却不在这里的人更多。原因无他,在座的诸位也都心知肚明:不在这里的人多半是再没机会出现在这里了。

最让人可惜的莫过于马服君吕丘怀了,在齐王田朝践位以来,此种政事的主持者向来便是吕丘怀。

北牧和张世明都没有得到马服君吕丘怀的明确死讯,本来在目光逡巡时还抱有一丝希望,但在终究没有看见那人身影之后,两人相视一下,目光一擦就都转过了头。也不知那日吕丘怀在齐王田朝左右是如何殉主的。

兔死尚且狐悲,殿内众人,还是很有些露出了感叹悲怆的表情来。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向前看。毕竟死人又不能管饭饱,忠心大义又能值得几斤布币?只要侍奉的君主能够给予他们与能力相称的俸禄,他们就能尽忠职守到齐国灭亡。就是真的到了最坏的情况,也不妨碍他们拿了钱财后转投下家,去侍奉他国君主。

所谓君臣,不外乎各取所需而已。生在乱世,谁也不必苛责谁。不寒碜。

更不必说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能够做出的选择都是一样的。

正在所有人以为人都来的差不多的时候,夹杂在几名世卿中,一抹有些黯淡的身影一出现在众人眼前,殿内的气氛都凝固了,没人想到马服君吕丘怀还活着。看来新君即位,许多事项还不熟悉,还是有仰仗老臣的地方的。这样一想来,许多人的一颗心在胸腔中跳动得更加平稳了。

但吕丘怀并没有紧挨着相国北牧的位子就坐,而是略过了这个位子,选择在身为武官的一名国尉身旁坐下。

天色变得愈加明亮起来,殿内的气氛自吕丘怀进来之后缓和了不少,但看到进来的人不曾减少,渐渐布满他们身旁空闲位子之后,众人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这些人,并不是完全不认识,有些还是往日进宫来的老熟人,却不是同僚,而是禁军中人。以前是对自己点头哈腰的人物,现下却能与自己平起平坐了,换谁,心里都不一定能够很好地正常对待。虽然能够进来桓公台的禁军并不是一般人,都是有穿朝服的,可是不曾听闻,不曾布告天下,新王便对这些敢行废立的蛮人们如此大肆封赏,未免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把祖宗规矩当一回事了。

这样的想法,在众人的脑海里打了几个转,都没能立即消散。

张世明旁边坐着的那位新晋的侍卫亲军司的都指挥使年纪年轻的过分,都不知有没有二十岁。

在殿门关闭后,这才算是人终于到齐了,可就是这时候,正主儿还没有露面的意思。

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人的脸上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有些人则神情焦虑,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好像现在还是夏日一般,很是煎熬。还有些人好整以暇观察着殿内除了自己以外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为将来的政治生涯预备筹码加注的分量。

可就是如此,也没人敢从齿缝中崩出半个字来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平静。

试问就现如今的齐国,还有谁能够让这么多高官贵人提心吊胆地等上那么久?

公主目夷算一个,安平君田昌意更能算上一个。一个能够杀掉自己生身父亲的人,一个弑君不以为忤的人,放到哪里,都能够被算是疯子。若是在这种情况做出了令人多想的事情来,焉知下一个掉在地上的脑袋不是自己的。

就是谁都没想过那位新的齐王无亏。

不必要的错误,能不犯自然就不会有人犯。要说的话,能够坐在这里的人,就不会有太蠢的。

好在这种等待终归是有尽头的。

桓公台的殿门被人由内向外推开。一个簪发的身影走了进来,那面庞还残留着稚气,但她眉宇间残留的气势,却如高空悬阳,使人不敢直视。

公主目夷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都是齐国王室良好的教养,她穿着一身白色绸衣,但那件根本不是为了重孝所制,上面的纹路能看出某些祭祀典仪上所用的花纹。就像是道士穿道袍,换做别人敢这么做,只要被在座的任何一人看见,不问出身都是要被扔到狱中去的,但她却不管不顾。

一名面色和煦的宦官毕恭毕敬地跟在公主目夷身后,亦步亦趋,像是侍奉公主目夷很久似的。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那就是和齐王田朝一起长大,被对方引为心腹的侍臣,王孙贾。

不知为什么,当公主目夷迈步进入殿中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无论文武,无论年轻或者年老,他们无一例外都站起了身。

公主目夷来到相国北牧旁边,占据了马服君吕丘怀的位置,理所当然地跪坐下来。她目光淡然,没有焦点,散漫的全都是利刃,如料峭的寒风,虽然只是目视前方,可是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无形压力。她用所有人都能够听清的声音道:“诸位,请坐。”

待得众人跽坐之后,公主目夷便开口道:“如各位所见,今日的商讨由我来主持,这是王上的口谕,如果谁有异议,请现在就提出来。”

来的的确不是齐王,可以说最让人害怕的安平君田昌意也没来,但是,众人鸦雀无声,殿内落针可闻。

约是十个呼吸后,公主目夷再次开口:“很好,为了保证我们时间的有效利用,那么在我们正式开始商讨之前,我要提醒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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