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呼……”

年轻军士两腿着马一夹,让马速慢了下来。他遥看着临淄西首城门,一时间觉得有些恍然隔世。

“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啊?”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年轻军士,不,现在该称呼他为李德了,是安平君田昌意的亲卫,归籍在高唐距今不过五日。

九日前,他是魏国邺县令公孙方帐下的一名军士,七日前,他随着溃军被整编至魏国兴平君公子胜的旗下,六日前,他假装为公子胜领了齐人混入魏军中,做了齐军的靶子吸引魏军的注意力,而在成为魏军阶下囚后不到一个时辰,他恢复了自由身。安平君田昌意遵守了之前的承诺,但他,在老张与他分道扬镳后,没有同伴,还犯了叛国之罪,自问并无容身之地可去,于是,这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又让他交还到了安平君田昌意手上。

莫名其妙的信任总是如此,像是之前确信安平君田昌意会信守承诺那般,年轻军士当时虽然战战兢兢的,却有一种莫名的信心使他敢于将那番话说出口。结果也显而易见,安平君田昌意不如何讶异,就答应了他,看在他无氏无名的份上,还给他取了一个氏名。

“赵将军,我将李德这个氏名给他,你应当不介意吧?”安平君田昌意问向左手边的一名还穿着都头战袍的三十余岁男子。

年轻军士没有看过去,只闻其声:“全凭都虞侯大人您做主。”

只是李德这个氏名,并不能彰显赐名于人的手笔,说到轻蔑人,这个氏名又太过于平平无奇了,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吗?

当年轻军士斗胆向安平君田昌意发问时,他没有注意到从安平君田昌意给予他这个氏名之时,一旁的赵姓都头蓦然变掉的脸色以及在他发问时,那赵姓都头眼中同样浮现出的疑惑。

“你还记得你那日自高唐来于平原之上与我们打的一仗么?我们有名军士砍伤了你,因为追杀你心切,便是死在了追你的途中……我们那名军士便是唤作李德。”安平君田昌意浑然不在意那般说道,“之前一直没看出来,方才你一说话,我就想起来了,你说好巧不巧?”

闻言之后,年轻军士已是低下了头,他不敢看政事厅中任何一人的脸色,心中的惴惴不安更是让他怀里像是揣了一只兔子那般,难以忘怀,他感到了羞愧,可是,他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因此感到羞愧,只好勉力答道:“是有些巧了。”

“他会身死,并不是你的罪过,你为何要低头?”然而身为齐军主将,安平君田昌意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我予你这个氏名,是认为你可以记住他,你若还愿从军,就应当永远记住那一刻,不仅是为了你同伴的及时救援,还是为了你敌人未能及时杀掉你。”

“当然。”安平君田昌意顿了顿,才继续道,“你若要做我的亲卫,就该有点我本人的特色。你已不再是魏国人,这用个齐国人的氏名,于你而言,总是好处要多一些。”

成为安平君田昌意的亲卫后,李德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怀揣着那代表大胜克敌一尺木板,来这齐国都城临淄为那齐王奏响凯旋之音。

这是一种无上荣耀,便是等闲的那无功无德之人,只要做了这胜仗的信使,还是这般大胜,按照李德才听说的齐国历史来说,最低也是要可以让他连升三级的,可由民入士,在第三级,位在簪袅。

“为什么是我呢?”当时李德惊喜没有半点,惊恐却是万分。

“赵将军我会亲自上书奏报,其余有名有姓,或是无名无姓之人,我皆有安排。不过你要做我的亲卫,只是一介白身,那临淄宫城以后都难得进去,你也不想我如实禀报你的功劳,顺便将你魏国人的身份抖落个干净吧?”

想不到这名看起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在有那般勇武之后,其心思还能如此纤细。李德登时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您为什么让我做您的亲卫呢?明明,您只要想,随手都是可以挑上几个比我好上不少的,不要说,我本来还是个魏国人,不可轻信。”

李德说完之后,又是低头,准备承受着安平君田昌意说他不知好歹的雷霆怒火。

但安平君田昌意反而因为他的这个问题,语气柔和了不少:“是因为有个人就是这样将我安排至她身边的,你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如果你找到答案了,记得也和我说说。”

很是随性的一个理由。

这个人就是在短短几日内横空出世将魏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安平君田昌意,与之相处时,李德总是没法将那个战场上的凶煞恶鬼和这眼前人联系上。

“……”

李德正在愣神时,自城门方向的人流里穿出来一名穿着好似祭祀衣服的男子向他靠近。

“请问阁下是自高唐来,上禀济西战报的武胜军军士么?”

那男子双手交握向李德抱了一拳。

而李德赶紧翻身下马:“啊……是,我受都虞侯大人亲托,务必要尽快将战报呈上蓬莱殿。”

不是很明白情况的李德,不敢多说,也不敢不说,只是语气怀有几分激动,以便看那男子是何人物。

“那为何这披星戴月骑马跑了四天三夜,却在距离稷门不到两百步放慢了速度,须知王上在蓬莱殿等这济西胜报可是一刻都不敢放松的。”

“我……”李德却是不敢说自己这成为齐国人的时日太短,面对这齐国都城,哪怕在路上做足了心理准备,这要入得城中,心上那一关要过去,也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事。

就是身体,也想着能拖上一会儿,那便要拖上一会儿。

“无妨,公主殿下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状况,才派了我来接应于你。”那男子这才开始自我介绍,“你既然已做了安平君大人的亲卫,以后我们少不得要多打交道,你可唤我黄邵,祖上自黄国来,邵是刀口召双耳。你是叫李德吧?木子李,德被四方。”

李德有些疑惑的同时,更是惊愕不已:“你,怎么知道我叫李德?”

“怎么?我们的公主殿下,还不至于什么时候安平君大人身边多了一个亲卫的事都不知晓。”名为黄邵的男子哈哈大笑了一阵,语气说不出是得意还是什么,“那家国大事都可说是等闲事,唯有安平君大人的一举一动,公主殿下是一定会放在心上的。你虽然是五日之前就得了安平君大人的青眼,但我在这稷门等你,可是五日前那晚就开始了,正是俗话说的,赶巧不赶早,你可是让我好等。”

“……这,有劳公主殿下费心了。”忍下心头千般万般的疑惑,李德最终是牵着马向黄邵抱拳行了一礼,“这接下来的都城之行,还劳烦黄兄您教我了。”

“这是自然。”黄邵坦然应下,那转身之后,很快就向李德指明了今日值班稷门的守城官,务必让其尽快通了道路,可一路由李德马蹄飞扬,将那大胜消息上达蓬莱殿。

城墙最高处的塔楼一侧,已望尽了烟尘滚滚,身着便服的公主目夷左手自那城垛上离开,她的掌心带血,这时已是凝固成了一块带有金色的红斑,便是旁人看见了也绝不会怀疑那是公主目夷力咳出的鲜血,她正是自言自语:“我还真没想到他会让一名军士先行回来,我是让他去挣个功名,可不是让他去收拾烂摊子的,那大胜之后,高唐的事自有郡令去做,若是不放心,多留些人在那里便好了,他在那儿,难道是以为做得好了,父王会多给他些封赏?大抵是不愿见到父王的脸,然后也不曾将我与他说的中元节放在心上罢……”

而临时被指派来随侍的官员并不懂得公主目夷的女儿心意,这一番话没有半句听到耳中,从公主目夷四日前带了仪仗驾临此处,这几日,没有一刻他不是数着指头过的,生怕一个行差踏错就掉了脑袋,只能闷不做声。

待得日色渐暮,临淄城中华灯初上,由湖畔流水的河灯渐渐有了蜿蜒的样子,随侍官员忍不住向已是要站成一块木头的公主目夷进言道:“这高处风景可择日再看,今夜便是中元节了,音乐,仪仗皆要送入官寺,殿前花果颇多,宫中多有宴会,公主殿下还是尽快回宫免得王上担忧,若是晚间再出得宫来,去那街上,那烟火,游戏谜语也尽可一观……”

“罢了,我自先回宫。”公主目夷打断了官员的絮絮言语,但说是回去,也不说摆驾,她自个儿本来穿的就是便服,这踏步行来,看样子是要走回去了。

……下到城墙低处,正要关闭的城门忽而敞开。

一位只看模样,若是放在心中,便是这随侍官员平生仅见,当是美貌比公主目夷更甚的一名少年郎驱马直入得城中来。

马骑得太快,风将他的帽子吹的凌乱不堪,此情此景此人,可是侧帽风流独孤信再世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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