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乡中策下

既有此言,倒不像是空穴来风,姜维沉思许久,遂而仰面又端详着傅音,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沉下声音:“你此行,是为嘱咐我同魏延作出切割....但,我可以肯定地告知你,魏延乃是汉军上将,为大汉立下了赫赫功勋,即便是日后魏延命悬朝堂,身首异处,我姜维万不敢不尊之,敬之。”

“将军果是当世豪杰,片语间英气十足,但在下之言,还请将军多加思考,这大堂之上,可不比将军在前方冲锋陷阵那般容易,魏将军累立功勋,然心气太盛,在朝中趾高气昂,加之非本地蜀人,于朝中颇有树敌,当地世族对其跋扈也是记恨于心,据李丰之言,杨仪已有心要对魏延下手了。”

官场上这些道理,姜维自然是耳熟能详,几千年往复如此,也不是三国一时的产物,要论党争,明朝的内耗可比此时要高级的多,在最大程度下减轻大汉因内斗产生之损耗的前提下,即便是罢撤一两个人,换上一批官员,哪怕是同士族相妥协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偏偏不得动魏延。

倒不是说魏延之重要真如什么国家根基这般夸张,而是会衍生诸多余留问题:一者,魏延是官至四征将军行列,在军机系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无端折杀魏延,会影响军心。二者,魏延一死,则军机大事尽属大将军蒋琬所把握,如到那时,再想北伐,难上加难,反而魏延的存在象征着一方态度,即北伐不止。三者,朝堂混乱,大将败亡,势必会引起为魏国的关注,从而对川蜀的安全造成一定威胁。

“朝廷如何我姜维并不愿管,只是先生你既与我等同心同德,不愿丞相之努力付之东流,那便有劳先生逢朝中要人,多多关照一番,莫让此等臣子残杀之惨剧出现于世。”

这是姜维对傅音首次以“先生”相称,而傅音却连连摇手道:“将军尚且只长在下几载罢了,无需以先生为称,以子烨称在下即可。而将军所言,在下定当尽力为之。”

“有劳,有劳。”姜维拱手微微颤了颤,算是致谢了,忽而又昂首叹道,“子烨,你可知,战伐也非谈论之间那般容易,北伐之所以难伐,在于其难出成效,丞相五出祁山,除了收复了武都与阴平,也未尝有所其他的增益,对于朝中大多数人,皆认为北伐难成,而自保有余。”

“天下三分之际,魏国虽强,沃土千里,其边境曲折而绵长,由于数年北伐,魏军已然从重点防卫东边转向重点防守雍凉二州,而五次北伐之后,魏必认为蜀再无北进之力,久之自然会疏于陇右地区的防备,而大汉要做的是什么?是厉兵秣马,待天下时变,择机出击,更需一鼓作气,争取一出兵就夺取一州或半州之地,以此为根据。要知道,魏军经得起千百次失败,而我军,机会仅仅只有一次罢了。”

“天下时变....隆中之时,丞相同先帝便是如此言语,以你所见,天下会如何变?”姜维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盯着傅音,此番话每个字都落地有声,句句切中了蜀中要紧之情,也与姜维心中的北伐战略不谋而合。

以一偏师伐魏,即便是胜了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如若要伐,便是杜绝九伐中原这般举措,病急亦不能乱投医,一旦要伐,那便要战个惊天动地,战个天下大乱,挠痒痒似的进攻对魏国的损益的确太小,虽是有了如此见识,但姜维仍需要考虑,究竟在何种时机,以何种战略去北伐,要知道,魏国真正大乱时分,是司马氏篡魏的时刻,姜维可不愿荒废这么些年。

“将军,以曹魏为例,秉着一统天下之志,短则两三年,长则四五年,若汉吴二国都过小国寡民的日子,魏军元气一旦恢复,必伐二国。而巴蜀有险关相守,地形相持.....”傅音缓缓起身,在姜维的面前走了个来回,“魏帝不是傻子,势必知道伐吴优于伐蜀,而历来曹魏都是以伐吴为先,此番,应当如出一辙。”

.....

简单地顿了顿,傅音继言:

“魏要南进,此乃大势所趋,也是我们的绝好机会,日后只需待魏伐吴,我军挥师北上,则大业可兴。”

姜维摇摇头,微微笑道:“怕是没有这么容易,司马懿是何等精明,岂会放开一面,使我等能得以趁虚而入?”

“这便是吾人当下所需要解决的难题。”

傅音的声音在这一刻蓦然停下了,整个营帐霎时变得静谧起来,宛如一个世外之地,帘外,屡屡光线穿孔而入,点缀着帐内的昏昏之色,自此时,方才是真正的北伐大策。

“需要让司马懿确信,川蜀再无北进之力,亦需要让魏帝及其公卿大臣们深信,如今的巴蜀只为自保,再无力出一兵一卒,也无心争此天下。”姜维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色,一直低沉的头也高高抬起。

“正是如此,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傅音对此倒是很自信。

姜维点点头,表示了认同,摆烂这种事,是最容易装出来的,卧薪尝胆还得做出点牺牲,而摆烂连代价都不需要付出,顺着当今朝廷这样子走下去,摆烂是必然的,如何把戏演的更真,这都无需姜维考虑,毕竟朝中大部分都是戏中人。

“但我担心,时变之事,魏国尚有,我国犹然存在啊,如真如你所言,魏延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难道算不上蜀中巨变?”

傅音晃了晃顶着乱发的脑袋,分析道:“这事实上并不能算是一种巨变,朝廷无论如何变,远不及外界之压,如我是曹睿,绝不会因汉廷死一将军或一大臣便轻易发兵,反倒是南蛮反叛,亦或是何人在蜀中独立开来,能引发内乱,我方才才会进兵。”

“你认为南蛮会反?”

“丞相一死,很难不反,还是早做防备为好。”

南蛮之乱....

姜维不由得暗自思忖,这傅音倒还真有两把刷子,要知道,南蛮的确反了,朝廷费尽周折才平反完成,而即便是到了反叛之时,也非人人都能料到接下来的情形,而傅音如今,超越数年的预见,这一点,令姜维佩服不已。

言谈间,时间飞逝,帐外已落日西下,绚烂地绽放余光。

姜维和傅音交谈甚久,帐外倒是有些许人偷偷经过大帐,悄咪咪地往帐内望去,实在没有人会相信,上将军会和一个疯子交谈甚欢...

而姜维呢,受益匪浅,的确是如此,望着蓬头垢面的傅音,姜维起身一拜,正式地询问道:“子烨,如是你能留在军中,助姜维一臂之力....”

“将军,子烨只是颇有所见闻,且真心为之社稷,如是未来将军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愿意效命左右,但此时此刻,将军并不需要在下,在下也需要云游四方,期年之后,待将军独当一面,那时,在下自然会加入北伐的队伍中。”傅音探出双手,先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转而就要向姜维告辞,“将军,今日傅音有幸同天水姜维有所共研,已然是荣幸之至,在下告辞了。”

姜维也没有强加挽留,微微点头,待到傅音离去之后,悠悠坐下,又觉得回味无穷,傅音所言不错,此刻的姜维,三千甲士,驻守偏城,于魏延帐下,朝中又无依靠,这个时候就算是一等一的人才留在身边又能如何,事业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

昔日卧龙岗中,诸葛亮于草庐之中指点江山,隆中对成千古绝唱,今日,武乡城中,一曲乡中策横空出炉,尽管无法与隆中对相媲美,但此策,浓缩着有志之人对大汉的孜孜不倦和对未竟事业的执着追求。

风卷残云而日月齐天,草木动万树枯。

自今日起,姜维也彻底摒弃了对矛盾调和的所怀期望,要好好筹划下一步打算了,任其演变是不现实的,至少,杨仪这般人的存在,对大汉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整夜,姜维都辗转难眠,朝争,南蛮,人心,军心,此此皆是问题,思索着,感叹着,姜维不由得感慨昔日丞相是有多强劲能料理好一切,所谓宫中之事,事无巨细,实在是一句看似容易而无可企及的境界。

枕着秋风入眠,益州的冬天就要来了。

来的是冬日,也是寒冬,一场无声的风暴,将会席卷这片土地,无数人会因此改变一生,而整个大汉,是焕然一新,还是陈腐守旧,就在这场斗争中了。

而这其间,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那便是刘禅。

无论如何,他都是当今天子,这个国家未来如何,取决于他,若是刘禅能成一代明君,则一切皆有可能。

秋风瑟瑟下,成都。皇宫内苑,顶着暮色,蜀主刘禅正同一道宦臣和嫔妃的陪同下,打着花灯,于园林中游乐,嬉闹之词于夜空中久久回响,绵绵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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