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5丈原

汉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五丈原以西左军大营,时阴云密布,似有大雨来临之兆。

左军寨内,密密麻麻的营帐颇有讲究地分布在各个辖口,心腹地带,上将之帐赫然于其间,营上飘扬着“姜”字大旗。帐中,独有姜维一人独坐,烛灯之下,略显昏暗的大帐冷漠而凄清,帐外,狂风四起,战旗摇曳。

在迷信者眼中,这已然不是吉兆,寓意着大凶,而姜维并没有这般担忧,因为,他的灵魂来自于千年之后。

刘弈,原就读于华中地区某知名大学历史系,热衷于兵棋推演,汉府研学,人如其姓,常叹大汉王朝之兴衰更替,亦惜季汉屡动兵戈而无所为之错落。然而,刘奕离奇失踪于2016年的一个晚上,在他自己的房间。房间内整洁无暇,铺上留有余温,唯一残存的,是书桌上推演至一半的兵棋....

兵棋所指,正为五出祁山之战。

刘奕如何知道自己真的会穿越至他心心念念的三国时期,化身为他夙夜兴叹的汉朝一将.....

且对刘奕而言,这是个再熟悉不过但却十分陌生的世界,当黑白相间的字符落实为眼前之画面,脚踏之沃土,腰间之利剑,军前之战将,朝中之命官,大汉之希冀,这个世界愈加妙趣横生,这遗憾的一切,似乎都存在了变数。

最令刘奕惊喜的莫过于他的寄托者为天水姜维,这个孤独而壮志的末世英雄。

即为姜维,则为姜维。为汉将,行汉事,效汉廷,忠汉室。

非畏惧于神灵,眼前这将下的暴雨使姜维心乱,魂穿而至,却未能赶上一个好时机,建兴十二年,或许对于任何一个心向汉室的人来说,都不太是一个甘愿回忆的年份。这已经是汉军的第五次北伐....女装那司马懿也是泰然地穿上了,上方谷也是痛打了魏军主力。然而,依旧没有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当刘奕到来,已成拉锯之势,而后....恐怕就是诸葛丞相因疾而故了。

忆往昔,手握荆益二地,兵精粮足,策应互相,足可以一偏师出斜谷侵扰陇右,以主力之师北上襄樊,径取中原!而此刻,诚是危急存亡之秋了。

姜维于营中坐了片刻,又起身到帐外去了,巡视了一周,各部曲皆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项工作,生火做饭的军士们倒是不若大寨侍人那般严整肃穆,多是畅聊不已,讲述着各自的家常事。

仰面望了望天色,仍旧阴沉,但一时间没有下雨,姜维此刻是心乱如麻,中军已经两日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了,往日往月,丞相都会分批次吩咐各部轮番到魏阵前挑战,而一连两天,姜维都没有接到类似的命令,甚至没有见上丞相的面,即便是不曾有过穿越一说,单从姜维的旁观,也很容易发现——诸葛亮,病了,且为急疾。

暮色之下,黑云压城城欲摧,军中的压抑已经膨胀到了极点,魏延已经数次来找过自己,询问丞相的下一步进兵方略,但姜维又有何法?难不成苦口婆心地告诉魏延:“文长啊你自己都活不了几天了,别老惦记着进兵了。”

姜维只能搪塞,以粮草需要时间接济,加之天色之变不利于进兵一说为由,一次次地打发了魏延。对于一个穿越者,姜维真正为之担心的是丞相病逝之后的蜀汉裂变,要知道,一旦历史顺演下去,魏延的人头恐怕留不了几天了,朝廷内诸多繁琐复杂的矛盾需要解决,想带大汉翻身,仅剩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从当下改变。

至少,需要为大汉留下魏延这样的猛将。

思索之间,姜维扶着长剑已经将整个大寨逛了一周,天空中终于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陪衬着无边际的黑云,或多或少不大匹配,要说,也该是一场暴雨才对。

“将军。”一斥候冒雨寻到了姜维的身边,随即侧身下马,“将军,丞相急令将军前往中军大帐。”

闻此言姜维不禁心头一紧,暗暗担忧不要出什么要紧的事,简单回应一声后连坐骑都没来得及去取,徒步往中军而去,一路直达中军。

中军的情况令人放不下心来,少有闲人流动,军帐俨然,中军大帐边上有军士把守,其间有一人,羽衣加身,短鬓瘦身,乃是长史杨仪。杨仪两手隆在宽大的衣袖里,站在大帐外侧,见姜维赶到,急忙迎了上来。

“将军,丞相寻见,快些进去吧。”

姜维匆忙地颔首示意,撩开幕帘入了大帐,大帐内烛火闪耀,与帐外之暗沉恍如隔世,诸葛亮端坐于帅案之后,羽扇置于手侧。

“末将姜维,拜见丞相。”

姜维前倾一步,伏地一拜,其间望了望诸葛亮的神色,即刻大吃一惊,诸葛亮双唇干瘪,脸庞深深的内陷,微闭着双眼,有如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

“伯约啊,到我这来。”诸葛亮吃力地把身子支了起来,眼角也睁开了一条缝,声音嘶哑而无力。

姜维霎时便泪流满面,同样也是刘奕的真情流露,倘若只是从白纸黑纸之间,又怎品得出姜维与诸葛亮之间的知遇情谊?

“丞相....”清楚情况的姜维吐不出话,嘴里支支吾吾的。

“伯约...我恐怕是命数已尽,不日就将逝亡,吾子年幼,尚且还不堪大任,祁山大营十万人,是为汉之根基,朝之壁垒,万不可陷入险地,自吾死去,闭丧而不发,勿诱司马来攻,我已命令王平前去修理栈道,大军需一营一营撤回蜀中,不得有失,故令你至此,大军撤退之际,全军之背,全靠你之拱卫。”

诸葛亮气息疲弱,干瘪的嘴唇一翕一合,姜维心中暗叹,倘若再早些年月,无需手握荆益,哪怕是第一次北伐,亦或是上方谷之战,自己只要稍加伎俩便能攻破魏军,也不至于丞相劳积而终,到而今这一步,恐怕是天意。若是姜维没有猜错,诸葛亮临终前还会给杨仪一道命令乃是吩咐魏延断后,这便是日后症结所在,也是保住魏延性命的关键。

“姜维谨记丞相教诲,定护汉军平安入川,不负丞相知遇之恩。”

“你...智勇双全,年轻气盛,又随我征战许久,日后可堪重用,我这留有兵法成书十数卷,另有连弩制造图,只是可惜,没能用上北伐,今日交付与你,日后定有功效....”诸葛亮轻轻松了口气,紧皱的浓眉总算有了一丝舒展,这番举动意味深长,但凡是任何一个人在场,都看得出诸葛亮选中了姜维作为接班人。

但,此时的姜维威望不及魏延,资历不如王平,论宗族不如马岱,说到底,他只是一个降将,在朝廷的世族眼中,他只是一个颇有才能的降将,故而诸葛亮自然不能点名就要姜维接替自己,总领大军,而是授之以渔,传之以毕生所学,施之以奇门巧术。

跪谢而收纳了诸葛亮的给予,诸葛亮吩咐姜维到营外守候,又唤杨仪入帐。

姜维守在帐外,整理好了书卷命令军士先行放回自己营中去了,杨仪的入帐,意味着托孤的开始,不出姜维所料,须臾之间,参军费祎应命而来,尚书仆射李福自成都抵达,来询问情况。

如此看来,在诸葛亮初病之时,就已经派人告知了朝廷了,正是不想误了大事,一个连生死都计算其间的丞相,满脑尽是大汉之存亡。

二人到来之后也径直入内,无需入帐,姜维也清楚诸葛亮会对李福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蒋琬替之,而费祎再继之的遗世之语。真正要命的是诸葛亮将付与杨仪的命令:魏延断后,姜维次之;若魏延或不从命,军便自发。

杨仪和魏延素有恩怨,此命令要是由杨仪施加给魏延,恐生事端,姜维所想,倒不必真由魏延断后,只需防止魏延一气之下和杨仪在撤军问题上唱对台戏即可,矛盾尚可以时调和,若是亡命,诚以万世之叹而不可悔。

约过了一个时辰,雨势稍停,兵士已同帐而眠,忽闻得身后帐中传来声声啼哭,姜维浑身一颤,立马转身入内,见帅案上已无丞相,仅有羽扇置于桌上,未曾移动,转身又入内寝,诸葛亮已卧在榻上,双眸闭合,嘴唇微张,而榻边三人,暗暗抹泪,一时间不能自己。

姜维的眼角也泛起泪花,停留在原地,一声不吭。

李福最先要离开,他将回成都复命,简单和在场之人告了别,李福就要折返成都了,而杨仪和费祎对视一眼,想必也是受到了诸葛亮的托付,杨仪吩咐诸葛亮的随身童子整理遗物,又布置了一干亲信,处理丞相遗体...

杨仪则先行回营中准备撤军事宜了,只有姜维一人,既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曾和杨仪发生交谈,杨仪心生怪异,估摸着姜维是想知道诸葛亮临终之言,但丞相密令,岂可轻易与人?杨仪正想脱身,离开中军大帐,没想到姜维一个箭步跟了上来。

“杨大人,丞相是否命令魏延断后?”

姜维索性给杨仪点破了,这惹得杨仪吃了一惊,杨仪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姜维,莫非姜维也神机妙算,有通心之术?即便如此,杨仪仍旧故作姿态:“将军何出此言?”

“丞相向在下如此吩咐。”

杨仪这才松了一口气,以为这命令并非只传与他,便无所顾忌了,但他怎知此为姜维故意言之,杨仪瞥了一眼姜维这个少年将军,知道平日里诸葛亮与他相处甚密,便直言相告了:“丞相言,魏延断后,将军次之,护卫汉军班师。”

“大人果真认为魏延能遵令断后耶?”

“丞相之言,竟是不从,与反叛何异?”杨仪眼神冒着寒光,脱口即出,可知二人交恶已深,“若真不从,则将军断后,治魏延谋反之罪!”

兵权此刻在杨仪手里,不由得使他底气足了些许,姜维也不便和杨仪争辩些什么,若是出言不当而惹恼了杨仪,激起二人之间的怨恨,恐怕就不是魏延生死的问题了,连十万蜀中子弟能否平安归川都不能保证。

念此,姜维只得退让一步,请求:“末将替杨大人去传达丞相之令如何?大人与文长素来不和,若是大人传令,魏延必然心生怨念,拒不从命,若是在下相告,或许文长能听得进去。”

杨仪思索片刻,倒也不觉得这请求有什么问题,他也无意要置魏延于死地,乃颔首以许。

缓过了杨仪这一边,姜维便要准备做魏延的工作了,姜维起先回到左军,向副将做了些简单的交待,传达了一些关于撤军的布置,由于还不确定能否说动魏延断后,姜维部不能够急于后撤。

随后,姜维便乘一匹快马,往前军而去。

前军大帐之气氛与后方俨然不同,虽是夜间,仍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些许营帐在雨后仍在打造军械,制造箭矢。

姜维入了前军大寨,正好碰见了前来巡视的魏延,魏延一见姜维到来,还以为是丞相进兵之军令,连忙上前,问道:“姜维,丞相言何时进兵?”

“非进兵之令。”姜维应着,翻身下马,牵着马来到魏延身旁,左右环视一周,凑到魏延耳畔细语道,“丞相病逝了。”

“啊?此言当真?”魏延蓦然看向姜维,姜维神情严肃,倒不像是戏言,魏延心咯噔了一下,循而问道:“丞相可是将大军托付与我了?”

姜维摇摇头,答道:“尽付与长史杨仪了,此刻正布置撤军事宜,丞相令你断后,护卫大军回川。”

听到杨仪的名字,魏延的脸色大变,其势远甚于闻丞相之死:“此果真为丞相之遗命?我看未必,定是你姜维和杨仪欲夺兵权而编纂!”

“将军实在冤枉在下,果真如将军所言,在下何须深夜至此相告,只需率大军缓缓退去,借魏军之手除了将军,姜维前来,正是希望和将军一道,完成丞相的遗命。”

魏延一听也有几分道理,但内心还是不愿意相信兵权交给了杨仪,即便是真是如此,他也不会听从杨仪的调遣,在他眼里,杨仪是个什么东西?

“丞相虽亡,我魏延尚在,北伐大计岂可因一人而废?你姜维要行丞相遗命,更应该阻止班师,和我一道挥师北上,攻克中原!”

魏延口气虽然大,但连诸葛亮都未能完成的大任,不是魏延几句豪言壮语就能颠覆的,当魏延说出这句后人所闻一笑的我自尚在时,姜维便知想让魏延断后,几乎不可能。

沉寂的夜色中,因诸葛亮逝亡而产生的分崩与离析正在悄然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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