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嫁

北风卷的他身后的黑发张狂飞舞, 甚至有些打结,却似乎又少了夜夜与它纠缠,如瀑般柔软馨香的青丝。

温嘉誉要不是嘉月的哥哥, 他非得教他好好做人。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活该他找不着女人。

陆凛拳头攥得死紧, 半晌才摁住跳下去捶人的冲动, 又仰头灌了几口烈酒, 瞳孔深处是少有的寂静和空旷。

不过那小骗子还算有点良心。

但老子对你的好怎么就不多记一点?

还丢你?明明是你找到亲人就拍拍屁股走人,把老子给丢了!

心里像困了个闹人的蛊虫,又抓又锤,时痒时疼,任凭陆凛怎么灌酒都没用,能解的也就一个人。

这一晚嘉月在屋内温暖柔软的床铺上辗转反侧, 而陆凛坐在屋顶,酒劲上头,也懒得走了, 正巧月亮从乌云里出来,他索性枕着胳膊躺下。

越看那月牙, 便越觉得像嘉月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 只不过他有段时间没见过了。

最后耳畔也不受控制地回响起她软软糯糯的声音,一遍遍地唤他“陆凛”。

而这一次他没嫌烦,更没打断,慵懒地半合着双眼,一次又一次地答应, 直到入梦。

陆凛第二日天微亮的时候醒来,身上已落了一层雪,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

尽管回去后泡了热水澡, 还是免不了些干咳和鼻塞。

王嬷嬷催着他去看大夫,他也就敷衍地应了。

在男人准备翻墙出去,秘密进宫面圣时,妇人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僭越了两句。

“少主,你可是认定了夫人?”

王嬷嬷自幼伴在大长公主身边,看着陆凛长大,一片忠心,只盼着他能越过越好。

“嗯。”

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陆凛的嗓音有丝许低哑,却晕染了一分过去不曾有的平和。

“老奴接下来的话或有所僭越,请少主原谅。”

他答得毫不迟疑,也很平静,这让对他有所了解的王嬷嬷松了口气,而后便恭敬地弯腰,要先向他行歉礼。

“我就是个粗人,别讲这些虚礼。”

单手托住老人的胳膊,陆凛将她扶起,浓眉微蹙,凤眸中有些许无奈和不悦。

这也是他不喜京城的原因之一。

礼法规矩层层叠叠,像沉重的枷锁,缠得人哪哪都不舒服,呼吸都不自在。

“少主,老奴知你不喜约束,而夫人是与你比肩之人,你也定不希望她如此待你。”

“但你尚能耐着性子宽恕纠正老奴,又为何待夫人那般急躁?”

妇人交叠着双手,规矩地站在陆凛面前,眉目温和慈爱,看着他有所动摇,变得深邃的眼眸,心底一时百感交集。

这孩子的性子若能多像公主几分,小夫人也会少受些委屈。

奈何他与父亲如出一辙。

见陆凛一直不曾开口,王嬷嬷的神色反倒是越发柔和,她知道她的话定是被听进去了。

“少主,夫人虽有父兄加倍宠爱,可从未过过一个生辰,因为那一日也是母亲的忌辰,她的心思比常人敏感细腻些亦是常事。”

“而此番落难又是被继母和妹妹所害,险些丢了清白没了命,这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

“大人既救了她,也愿护她一生,何不多予她些耐心,体贴理解于她?”

王嬷嬷循循善诱,而陆凛也不笨,可以说一点就通,只是嘉月一走了之,而他一气之下又说了狠话,这么快就回去寻人岂不窝囊?

“如何体贴?”

垂眸半晌,心思百转,最后男人也只干脆利落地蹦出了这四个字。

“大人,这法子可就多了,又因人而异。”

“关键得靠心。”

已经说到这份上,王嬷嬷总不可能再给陆凛支招去追人,毕竟她不跟他们生活一辈子,日子得靠他们两个自己过。

吵架了,总得要有个人先低头。

陆凛在御书房的山河图前与秦绥帝密谈近一个时辰。

正事结束后他原想直接告辞,但秦绥帝轻描淡写的“坐”,便困住了男人的脚步。

受万民敬仰,勤政爱民的帝王此刻笑得亲和,充满了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磁和的声音里除却关切,还有几分调侃。

“昨夜当梁上君子了?”

今日交谈他偶尔会压着声抑制不住地低咳两下,而这京城就没什么事能瞒得住秦绥帝,自然联系上了因果。

“嗯。”

“酒多了。”

陆凛不完全否认,但又绝不会承认他是因为一个人在房里睡不着,才去做梁上贼子。

“李福。”

秦绥帝的音量提了几分,唤了外面的大太监一声。

“陛下。”

微胖的公公拿着拂尘进来,低头弓腰,姿态恭敬卑顺,却并没有多少让人不适的谄媚。

“去请个太医。”

“是。”

应了一声,李福只管去执行秦绥帝的命令。

他还是太子之时李福便跟在身边伺候,如今已有近二十年,九五之尊的性情他几乎摸得一清二楚,从未行差踏错。

也正是因此,李福才能一直在这宫里生存下去,越爬越高。

“两天就好的小病,没必要。”

有旁人在,陆凛不可能直接推掉帝王的关切,毕竟不管有没有那层血缘关系,他们之间都先是君臣,再是表兄弟。

“朕觉得有必要。”

悠然地拿起一本未批阅的奏折,秦绥帝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就折了陆凛接下来的臭脸。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水,忍了以下犯上的冲动。

君臣二人谁都未再开口,本想结束就离开继续趴屋顶,找时机的陆凛不得不按下性子坐着。

索性李福腿脚利索,那太医得知是皇上召见也不敢耽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向上首的帝王请过安后,便见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陆凛。

太医立刻背着药箱过去,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心跳,便开始给他诊脉。

时间不算很长,但也比往常给秦绥帝把平安脉要久一点。

“这位大人原先该是身强体健,只是近些时日心火郁积,才致伤寒趁虚入体。”

“微臣现在便给大人开药,助您疏通心气。”

老太医放下捋胡须的手,先给上首的秦绥帝行了礼,而后才转身向陆凛道明病因。

“李福,随孟太医去拿药。”

“罢了,再煎一副送来。”

余光扫过站起身要和太医一起离开的陆凛,秦绥帝先开口阻了他的话。

今日他倒是异常急躁,不过这性子他还偏要制一制。

“是,陛下。”

弯腰应下后,二人一同离开御书房,合上门,里面便又只剩表兄弟二人。

“陛下还有何事?”

陆凛也没有坐回去,黑着脸询问上首的男人,对上秦绥帝带着笑意,仿若能洞悉世事的眼眸,便有几分语噎。

这个老狐狸。

“一年得见一次,朕自是要多关照你。”

“坐。”

微扬下颚,秦绥帝示意陆凛坐回刚刚的位子。

尽管已三十有四,他看着依旧像二十多岁,龙章凤姿,久居高位积淀下来的气度更是不凡。

即使是温润的神色也叫人不敢掉以轻心,不怒自威。

陆凛咬牙坐了回去。

他哪是要关照,分明就是要念那些臭道理。

“嘉月的生母早逝,皇后和朕都是太傅的学生,便时常召她入宫小住,对她疼爱有加。”

“若非你半道截人,不久后她会成为朕的儿媳。”

提起笔点过墨,秦绥帝开始在奏章上圈划,龙袍上由金线绣制的五爪金龙在阳光下显得栩栩如生。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单纯地讲述一件事,那意思辨不真切。

“那又如何?”

冷笑一声,陆凛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眼底的戾气若隐若现,情绪外泄。

他要的谁也别想抢去。

“不如何。”

“朕之所以中意,倒不是因为嘉月与太子青梅竹马。”

用朱笔在奏折上圈画标记了一处,秦绥帝的声音依旧,一心二用也游刃有余。

而陆凛却在心里冷笑连连。

他要仅凭青梅竹马便定下未来的一国之母,那才叫见鬼。

大抵也知道陆凛在想什么,秦绥帝笑意微深,继续开口将过去之事娓娓道来。

“十年前两个孩子在猎场救下过一只野兔,一起养了快一年,一日太子喂过后忘了关门,逃掉的兔子便被御膳房的御厨抓去做了菜。”

“嘉月得知后头一回在朕和皇后面前失态,大哭一场,又病了几日。”

说到这秦绥帝又有所停顿,余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陆凛,笑意未及眼底,圣意难测。

他不过说了个起因,至于为何中意,还在接下来这一段。

陆凛没顺着往下问,秦绥帝也不在意,合上批好的一本奏折摞到一边,继续打开下一本,而薄唇也随之动了起来。

嗓音醇厚清明。

“她痊愈后,朕将她和太子挨个叫进御书房,询问他们如何处置那御厨。”

“而嘉月的回答也很让朕满意。”

狭长的凤眸中出现了少有的探究神色,陆凛看向秦绥帝,想知道六岁的嘉月到底说了什么,能让他如此评价,甚至觉得她有资格在未来与太子并肩,扛起一国之母的重任。

但这次秦绥帝并没主动往下说,陆凛无法,只得开口问:“她说了什么?”

“嘉月性子如何你如今该比朕清楚。”

用朱笔在面前的这本奏折上打了勾,秦绥帝的神色和语气始终未变,他没再看陆凛,更没说话,留了一室肃然宽阔的静谧给他。

这说一半留一半的还不如不说。

勾唇冷笑,陆凛继续喝水。

人人都敬畏秦绥帝,说他是难得的千古明君,但在陆凛眼里他就是个野心勃勃,披着人皮装圣贤的老狐狸。

李福提着食盒以及药包进来后,陆凛将那正巧凉了些,不算烫嘴的苦药一口饮尽,而后提着药包起身告辞。

这回秦绥帝没阻拦。

陆凛的父亲陆朝是个榆木脑袋,原以为他会有所不同,没想到还是一脉相承。

轻叹口气,男人合上奏折,端起茶盏品了一口龙井,视线徐徐落向阳光正好的窗外。

祖父秦襄帝开始便空置六宫,与一人白首,只得一儿一女。

父皇和他亦是如此。

原先秦绥帝还有一个哥哥,但在一次争执中他失手杀死王妃,后又自尽,只留下不到五岁的稚儿一直养在宫中。

而陆凛是姑姑唯一的血脉,十一岁那年才离开京城去往边境。

所以就算父皇和姑姑临终前未曾叮嘱,秦绥帝也会尽到为兄的责任。

陆凛日日做梁上君子,听着嘉月的声音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想冲下去将她狠狠按进怀里,但腿脚又被阵怪异的力量拉扯着,迈不开。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而且她也不让碰。

搁在以往陆凛只会觉得自己这样的徘徊毫无意义,且十分愚蠢,但没办法,他习惯了夜里抱着嘉月,原本分床还能趁着半夜爬上去,如今分了家简直要命。

这几日眼睛底下都生了一圈黑影。

离腊月三十,除夕还有不到两日的时候,陆凛蹲不住了。

年前娶个媳妇,结果除夕夜还跟没娶似的孤枕难眠,太他娘的窝囊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除夕夜的狗究竟能不能不窝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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