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段很漫长的下落，林升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从一个上窄下宽瓶子的瓶口处落下一颗黄豆。
起初，林升在下降的还能感觉到脚下那一块黝黑的平台，但十几个呼吸后，林升就感受不到脚下的触感了，原本伸出手就能触碰到这个升降台的围壁，现在林升哪怕平躺着将之前抱在怀里的火红的羽毛伸到极限，依然没有任何触碰到东西的感觉。
与林升仅靠着重力自身缓缓地降落不同，另一处长长的甬道里，云中紫自一开始就不断地给自己施加向下的加速度，他内心急迫地想要去询问扶桑一个消息。
这就是云中紫之前口中扶桑给予的礼物，作为扶桑给通过考验者的奖励，它会回答来到这里的人一个问题，而对于这样一位长者的智慧来说，很多问题都能得到答案，再不济也能在和扶桑的沟通中获得一部分的启迪。
当观察到一股向上的引力场抵消了自己所施加的重力后，云中紫知道扶桑注意到自己了，控制着自己悬浮在空中，凭借着备忘录助手传递过来的信息，云中紫在黑暗中打开了灯。
“云中紫？你又来了？”
对于云中紫的到来，扶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看着云中紫从手腕中冒出的银丝熟练地接上这间屋子里的信息接口，扶桑强行将刚刚亮起的白灯熄灭。
“你就不能等我自己把灯打开吗？每次为了消除你入侵我的通讯系统的痕迹，我之后都要把这个房间给回收掉。”
“还是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云中紫少见的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你要是觉得我每周都来问问题很是麻烦，你就干脆一次性把答案都告诉我呗。”
“虽然我们已经很熟了，”扶桑的声音在这里突然转了一个音调，“但还是不行！这是规矩，你知道我帮你调动复合体的观测设备按理说都属于违规操作了。”
“行吧。”
云中紫对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他熟练的通过备忘录助手将一艘飞船的微缩模型投射到房间中央。
这是一艘样子看起来很奇怪的飞船，飞船的头部悬挂着一个就好像是表盘一样的巨大圆盘，而飞船的尾部则是被一圈几乎有整个飞船一半长度的十二张薄薄的长方形纸片包围。
与其说是一艘飞船，如果将这个模型直立起来，它反而更像是一件漂亮的用于餐桌上的摆件。
“告诉我这艘飞船现在的位置和飞船状况。”云中紫向这间房间询问。
整个房间的内壁亮起来一层淡淡的白光，扶桑向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查询信息和资料。
显然云中紫问的这个问题并不像他表面说的那么简单，要在茫茫宇宙中找到一艘非官方的跃迁飞船，这无疑是需要调用复合体建立在水星上亚空间探索仪器。
但这是云中紫唯一能够获得罗伯特·因尼斯号跃迁飞船消息的机会了。
对于可能是地球上唯一一个能够和神经组合网络进行沟通交流的非官方的生命体，像其他人那样直接把扶桑当成一个大号的处理器或者搜索引擎并不是一个最佳的选择，更重要的是能够不花费信誉值来获得一些个人难以查询到的信息。
云中紫向扶桑询问的罗伯特·因尼斯号跃迁飞船，是自己妹妹所在的跃迁飞船。
在十年前，一批人抱着和前往比邻星的另一部分人类取得联系的伟大梦想，他们自己设计并制造了这艘跃迁飞船。
这完全是他们自己的行为。
尽管对于复合体而言，现在前往南门二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人类发展委员会对于太阳系外的世界并没有太多的探索欲——对于在神经组合网络里钻研的人而言，如今复合体对真理的追求已经过了需要探索这个现实宇宙的时期了。
哪怕是处于在宇宙中如同果壳一样的太阳系里，神经组合网络里的科研者依旧能探索真理。
而得知自己的妹妹偷偷跑上罗伯特·因尼斯号跃迁飞船上后，云中紫在内心不安的同时，他的内心其实为他妹妹的决定感到高兴的。
在这个一切都十分完美的运行着的庞大人类复合体中，很多人都能感觉到复合体的未来走向十分的不对劲。
表面上科技发展欣欣向荣，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
但那些对复合体有深刻了解的人一直都知道复合体的发展存在着很多问题。
就比如道德伦理委员会一直担忧的一个问题：在神经组合网络建成的十年后，人类科技成果90%，甚至更高都全部都来自神经组合网络的产出了，这种可怕的差距在道德伦理委员会的模型计算中只导向了一个结果。
用不着预言里的时间到来，按照这种可怕的流逝速度下去，在一千年里，整个太阳系的所有人类都会或是被迫或是自愿地进入神经组合网络里来。
而那些活动在大众面前的圣者、像杨云加入巴别塔那种类似的新人类理念组织的有识之士，从很早之前就一直企图将复合体拉入正轨，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圣者“远”的离去也有当时几乎所有组织默许的意味在其中。
就像罗伯特·因尼斯号决定前往南门二的比邻星一样，每年都有一艘经过道德伦理委员会批准的星际飞船离开太阳系，这也是太阳系中人类数量难以增加的原因之一，每年都有许多不想或者难以融入复合体中的“人类”区探索新的方向，而云中紫的妹妹只是选择前往最近的恒星系罢了。
但是每年一艘探索飞船显然满足不了复合体人们的需求——复合体更多的人则是出于一种单纯的探索宇宙的欲望，所以他们选择自己设计制造探索飞船。
对于这种行为，复合体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但这种民间人士“手搓”跃迁飞船的结果就是——一切后果由他们自己承担。
而没有复合体的提供帮助，每年都有飞船被复合体的天文系统发现搁浅在茫茫黑暗的宇宙里那就意味着死亡。
云中紫能做的，就是借着问扶桑一个问题的机会，询问自己唯一的亲人是否还活着。
在云中紫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间内壁的光芒变得亮眼起来，在经历了长达十几分钟的高频率的闪烁后，扶桑终于给出了答案：
“根据我从神经组合网络里获得数据的计算，罗伯特·因尼斯号目前一切正常。”
云中紫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自己的妹妹还活着！
在作为常客的云中紫获得让自己安心的消息的同时，林升终于落地了。
作为一个拥有分布式意识体的独特生命，扶桑能清晰的感受到它所创造出来生命的一切感受。
扶桑认为这个面前一脸疑惑和懵懂，连备忘录助手都没有的年轻人非常的可疑，但这种疑惑的来源只是它的一种直觉。
但扶桑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谬，虽然完全找不到疑点，但它还是鬼使神差的列出来林升身上一切可疑的地方。
但它列出来林升身上最为可疑的一点只是林升手里那一根橘红色的羽毛。
“有人吗？！”
林升只觉得自己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待了很久了，当他用手环打出光亮时，除了照到脚下的平台时能看到明显的反光以外，照到四周的光亮就好像被黑暗吞噬的一干二净。
这种场景让林升不自觉的联想到自己当初在三相金属里觉醒时让他难受的场景——一样的空旷黑暗还有没有方向。
整个大厅突然亮堂起来，各种颜色的光芒从各个角度胡乱地打在这个大厅的每一处角落，一直抱有疑虑的扶桑飘到林升面前：“你能告诉我你怎么拿到的这根羽毛的吗？”
在设计那些美丽大鸟的初始，出于对橘红色的喜爱，扶桑给那些鸟儿设置的一条底层程序就是爱它们的羽毛胜过它们的生命。
面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怎么就能获得它造物的青睐？
林升被这片突然飘下来的红色叶子吓了一跳，在他看来，在自己喊出“有人吗？”不久以后，这个大厅就突兀的亮了起来，然后就是眼前这样一个大概两米左右的叶子飘到自己的面前。
“你就是扶桑？”
林升难以把面前这一片围绕着自己飘来飘去的叶子和刚刚那个在虞渊里对天高歌的大树联系起来。
就好像看出来林升在想什么，这片叶子将自己卷成一个卷筒，飘在林升头上狠狠地敲了他一下。
“你有什么意见吗？！”
林升乐了，他现在笃定面前的这片叶子不是扶桑，或许这片叶子是扶桑的孩子？
林升决定逗逗这片叶子，在这个飘在头顶上的叶子再一次的将要敲到自己的时候，林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它的叶柄，将它径直扑倒在地上。
这显然激怒了扶桑，在反应过来自己被面前这个人类压倒后，这片银光闪闪的叶子羞恼地变成了红色。
扶桑动用引力场把林升固定在空中：“我真的是扶桑！”
对于分布式智慧的扶桑来说，除了与神经组合网络沟通时需要动用全部的意识体外，大部分时候，比如和这些冒险者们沟通时它通常都会将自己的意识分为很多部分。
显然对于这种被分出来的意识体的成熟程度只取决于它的体积。
回答云中紫问题的“扶桑”是一间扶桑内部用来容纳和转运有机质的房间，而林升面前的，则是一片刚刚落下来的“叶子”。
显然林升并不知道这一点，此时被固定在空中的他直接喊起来。
“扶桑！扶桑！有人冒充你！”
当林升的求助声刚刚从口中喊出的时候，还在为自己制服了林升而高兴，在空中飘来飘去打着卷的叶子慌了。
这片叶子只发出一声飕的声音就飞到了林升脑袋旁，它刚用自己的叶子边捂住林升的嘴时，听到林升喊声的“大厅”清醒过来了。
将周围胡乱无章的光线收拢起来，大厅重新换成了如同之前树枝发出的柔和的白光。
一声悠悠的声音从高高的头顶传来：“小叶子，你有闯什么祸了？”
“我才没有！”
林升看到裹着自己脸的这片叶子唰的一下在空中展开，然后自己一轻，就从天上摔了个七晕八素。
等到林升从地面上爬起来，抬头看向天花板时，这个几百米高的大厅顶部活动起来，形成了一张老人的脸。
“孩子，我替叶子向你道歉，扶桑在分出它来时太小啦。”
“你是扶桑吗？”
林升觉得现在这个形象才比较符合他心中扶桑的样子，但出于谨慎他还是问了一句。
“我们都是扶桑。”
老人的话让林升有些疑惑，但他还是迅速调整心态抓住他来此的目的。
“我是不是应该有应得的礼物？”
“放心，”头顶的大厅慢慢变动嘴型“按照规则，你可以向我提——”
“他有问题！他有问题！”
飘在身边的叶子就像大风中的旗帜一样舞动起来，发出哗哗哗的声音。
大厅联通了叶子的感觉和之前的思考，林升看到头顶那一张由大厅的横梁构成的脸皱起了眉头——两根原本是直线的金属横梁弯曲了一个弧度。
“嗯……”
林升的心随着这一声长长的疑问语气提了起来。
“我得上报一下，这很奇怪。”
再漫长而又焦急的等待后，静止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大厅又活动起来。
“你可以向我提三个问题，但作为条件你得带上你身边的那片叶子，同时还得留下那一根羽毛。”
“我不要跟那个可疑的家伙走！”
林升古怪的看着一片叶子在空中撒泼打滚，他思考着扶桑提出的要求。
“什么问题都可以？”
“我基本上可以代表复合体百分之十的智慧，如果你问道我不会的问题，我的信誉值足够我访问复合体绝大部分数据库，我随时都可以询问他们。”
林升简短地思考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下来。
“喂喂喂！我都还没同意呢！”
两个“大人”直接无视了这个在空中翻滚着表达不满的“小叶子”。
“所以你第一个问题是？”
“我想询问复合体能否告诉我三天前艺术馆袭击案里被卷入进高维时空的艾雪的情况以及救她出来的方法。”
末了林升补充了一句：“如果这算两个问题的话直接告诉我如何解救她的方法就行。”
整个大厅的光急促的闪烁起来，直到最后就好像变成一直常亮的灯光一样，几分钟后，整个大厅甚至都开始晃动起来，林升甚至能看到墙角的贴合处有灼热的蒸汽冒出。
震动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才停下来，头顶的大厅睁开紧闭的双眼，一种淡淡的尴尬语气从上空轻轻的飘下来。
“嗯，呃，嘶——”
“咳咳，这个问题扶桑算不出来，我已经向复合体的数据库发出请求了，”扶桑发出请求的语气，“要不你先问下一个问题？”
林升和旁边的叶子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