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紫和克莱尔一共在这里呆了三天就离开了，毫无疑问，将一个追逐冒险的人留在这样一个毫无波澜的牢笼里是一种没有可能的妄想，那些在林升看起来仿佛是文明的重现一样的奇迹在云中紫或者克莱尔看起来如同蚂蚁搬家一样无趣。
林升、克莱尔还有云中紫现在站在那道曾经可怕的灰幕面前，但与之前无边的黑暗不同，现在甬道里的环境已经被小小地改变了。
那就是林升现在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克莱尔和云中紫的影子——他们两个人走在前面，通道的地面上被类人安装了无数凸起的光标，它们发出柔和的氖光，将他们的影子向后延伸到下一个光标之前，两条影子融合成一道狭窄而笔直的通道。
林升低着头，就这样走在这一小条道路上，他现在移动的方式就像在冰面上滑动，哪怕有着头盔的阻碍，他依然能听到自己的滑行产生的声波在这个旷达的通道两边来回反射。
哪怕类人自诞生之初就经过了几乎完美的基因调试，以血肉之躯在那样可以肢解飞船的可怕风暴中行进和工作简直就是在找死。
“所以它们修了这样一条隧道？”
“智慧总能创造出奇迹。”过去他所经历的风拿暴摧枯拉朽的声音从林升脑中穿过，但他现在知道这样的风暴已经被类人给征服了。
这条隧道被类人中那些学者论证了很久才开始动工，它是一个长长的喇叭状的通道，在甬道的出口处，类人用大量的金属材料将这个宽大的洞口两边的开始向内建设，通道的最中央是一条宽大而光滑的磁力通道——林升现在就是在这样的通道上滑行。
想起类人在建设这条通道时所遇到的环境，林升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那绝对比过去最为艰难的工程还要难上许多——资源是如此的有限，以至于整个社会中所有的私有的金属材料的都被收为公有了，甚至林升还自告奋勇地向墨义去借了很大一部分常温超导材料。
在一个这样的群体，在这样一个生机勃勃，充满了如同新生太阳一般充满朝气的文明里，林升很快就被这些类人所同化了，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类人一样融入到这个群体中，和这些人一齐劳动——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他的房子是他自己一点一滴造出来的，而这些类人也在一点一滴拓宽自己文明的道路。
“他们一点也不像现在的我们，”林升完全能理解墨义选择这些类人的原因，“复合体就像一颗恒星而不是太阳。云中紫，你知道吗？在我冬眠前的时代，太阳被赋予了很多意义，光明、温暖、希望……”
“很多人会花很长的时间或者精力去追逐日落或者日升，他们会将这些这些宏大的景象融入到自己狭小的心智里，以此获得一种感动，就像这些灯光亮起的时候那些类人的欢呼一样。”
“但对于复合体来说，那只不过是一颗星星罢了。太阳不过是这个冰冷宽广的宇宙中最为平常而普通的黄矮星而已，而生命更是这个宇宙如此平常和繁多的事物——就像你们觉得这些类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平常且合理一样，或者说，对于复合体而言，这个宇宙里的一切都是合理且不需要感到赞美的。”
“太阳系里成百上千的引力场发生器，也只有一座属于艺术而已，”林升并不觉得复合体的选择有些什么错误，他只是有些遗憾，“克莱尔，感性和理性真的不能共存吗？”
克莱尔没有直接回应林升的问题，但是在很远的地方，林升听见机器那静谧的嗡鸣声，那简直就像是活着的生物在发出带着长长回音的同情叹息。
林升又继续往前迈步。
如果说在经历和类人相处之前，复合体那如同纯钢塑造成的精密且冰冷让他感到震撼的话，两年后他觉得那种单纯的震撼相反给他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喇叭状的通道在靠近灰幕还剩下两三公里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如同蚂蚁聚落留在地面上的一个流线型突起，林升现在就在这样一个蚁穴的内部。
“林升！我来送你一程！长老吩咐过我了，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动用一台运输机去灰幕那里这点小忙我们总能做到的嘛！”
一声浑厚爽朗的声音冲散了三个人的沉默，远处平台上停着的一艘穿梭机的上盖一下子弹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从运输台上跳下，他挥着手跑向站在扶梯下面的林升等人。
“你们就是林升的朋友对吧！他老早就向我们提起过你们了，”这个憨厚的汉子眼中闪现出与面相不同的灵动，“你一定就是云中紫了！我听林升说你还黑进过一颗比这个空间还要大上几百倍的大树？！”
云中紫挠了挠头，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啊，呃，那是林升自己在吹牛了！我只是黑进了那棵树的一小条枝干而已。”
在穿梭机飞往灰幕的路上，原本沉闷的气氛因为这个汉子变得活跃起来。
“你们绝对想不到灰幕被开个口子的时候我们有多惊讶！，还有那台设备，它是怎们运作的？我们没有观察到任何的能量运输过程，它的温度一直恒定在23度！而且卡斯四（类人对风的名称）刮起来的时候，它竟然一直定在原地没有丝毫的移动！”
“这简直就像那道灰幕一样神奇！”
……
林升一开始还觉得这样能够缓解一下气氛，挺好的。但在这仅仅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里，风关（这个类人的名字）简直口若悬河，他那古怪的想法和问题还有结结巴巴的通用语都让林升深刻体会到了一种什么叫一个好朋友在他不认识的朋友面前展露本性时带来的尴尬。
好在几分钟后风关就挥着手向他们告别了，林升这一趟原本的计划就是和云中紫还有克莱尔一起离开废墟区——墨义从来没有阻拦过林升离开这里，而且劝说任务哪怕现在没有林升也能完成了，对于见识到更为广阔天地的这些类人而言，向外探索和发展简直就是一种不能抗拒的本能。
但当林升走到那道灰幕上开的小口前时，林升停下了脚步。
林升只是迟疑了一小会，云中紫就再也忍不住自己一直埋在心里的困惑了：“所以你真的想要留下来吗，林升？”
不管是云中紫还是克莱尔，他们在很早之前就发现了林升的异常，或者说林升的变化简直是肉眼可见——而没了林升作为拖累，这次克莱尔和云中紫可是做足了准备，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像之前调低情绪模块的参数。
就像林升想象的一样，对于自己留下来的想法，面前的这两个朋友既没有丝毫的惊讶，也没有因为白来一趟有什么其他的情绪。相反的是，云中紫用一种非常诚恳的语气和林升确认他的想法。
“你真的想好了吗？林升，我非常能理解你有这样的逃避情绪，”云中紫一下子就点出了林升这种想法的根源，这甚至让林升开始怀疑自己最初选择留下来的动机——他在做出留下来帮助类人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是否升起过这样的想法呢？
“我并不希望你在这种情感的冲动下做出决定，尤其是这种情感的起源还是一个半疯的隐者。”
“他只是想要弥补！”林升立刻反驳云中紫，“而且他同样是为了——”
林升想说墨义这一切同样是为了观察类人文明的发展，但想起墨义的叮嘱，他停止了发言。
“总之他说是为了复合体对吧。”
云中紫帮林升补上他的下半句话，在他惊讶的神情里继续说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林升，之前的经历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就像大部分人类一样，我并不会使用情绪系统。你知道我和克莱尔在事后的分析中发现了最为奇怪的地方是什么吗？”
“那个为了复合体的隐者想要祈求这些类人的原谅。”
“什么意思？”林升不清楚云中紫想要说什么，犯了错误向受害者祈求原谅有什么不对的吗？
“如果你链接了备忘录助手，你会明白请求原谅这一个错误的做法，”云中紫停顿了一下，他想让林升仔细思考一下，“试图弥补错误的人无疑知道自己是错的，是错的但却想要得到原谅，或者说，我们分析的结果是这个隐者想要当作这件事不曾发生。那怎么可能呢？”
“他的逻辑系统已经出问题了，林升。”
林升完全不觉得云中紫说的话有道理，他觉得云中紫的想法很荒谬——一个人出于自己的良心想要弥补和祈求原谅在复合体的逻辑里居然是错误的？！
“科学研究和社会发展中犯错非常正常，林升，而祈求受害者的原谅，那么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呢？或者说，这种情绪第二个目的是让自己好受一些或者说接受现状。而这通常是请求原谅的目的，也就是过去你们所说的说服自己的良心——那要做到怎样的程度呢？”
“是让自己得到心安对吧。”
林升原本想说得到受害者认同，但听到云中紫的说法后，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受害者怎们可能认同呢？如果过去那些被巨大的引力搅成齑粉的类人还活着，他们可能最大的想法就是逃得远远的。
而祈求受害者后人的原谅，或者说对过去所知没有真切感受的受害者后人的原谅——这些类人从来没有怨恨过墨义，甚至那些完全知道经历的神使也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必然发生而且不可挽回的悲剧。
“所以那个隐者已经疯了，哪怕他用再有逻辑，再详密的计划告诉你，或者说掩盖他的目的，他也已经疯了——人工道德规范每个人类都在适用，那个隐者只要将愧疚和不安的参数调低就行了。”
云中紫用没有任何情感的语言总结道：“他在进行自我封闭和伤害，他只是想将自己沉浸在那样一种感觉里，换言之——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堕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