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升看来，这两年的时间如同清凉的流水一样把自己刚来到未来时的不安和浮躁给抚平了。
将任何智能较高的生物扔进陌生的环境，它最初一定会显得十分慌乱——当然机械智能不在此列。
对于林升来说，要不是他受到的教育和基础的科学思维无论隔多少个时代都依然起到了一些作用，他见到引力场激发器的时候可能就会跪下来直呼“天柱”和“上帝”了。
而这也正是林升能在短短一年里劝动一万类人的原因——墨义给这些类人都灌注了最为朴实和实在的科学思想，哪怕仅仅只是一个思想的苗头。
在林升真正走进这个类人的小聚落后，他就惊讶的发现这个依旧处于铁器时代的聚落，在纯粹的数学领域上的研究甚至能和他那个时代相媲美，而他们的思想的先进性则更是远远地超出自己所在时代的平均值。
这种情况在最初让林升感到惊讶，因为他知道这是不符合常理的现象。
哪怕在他那个已经很是发达的过去，宗教依然在世界上有着一席之地，甚至在得知复合体彻底的消灭掉宗教以后，林升甚至第一个升起的想法是难以置信——每个人的精神上的需求都是不一样的，在曾经的他看来，即使再过去一万年，只要是还有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事物有所追求的人、有自己空虚的精神无处寄托的人存在，宗教这种东西就是不可能被消灭的。
但复合体就是做到了，甚至这个科技落后的类人族群也同样做到了。
这无疑非常符合过去人们对未来先进社会的一种预想，那就是它一定是全方位的先进的，是一种处在当时时代人们想象不出来的先进性，并不只是科技或者技术上的先进。
在复合体的语言词库里，没有“宗教”这种东西，几乎一切的艺术都是对现有事物的反馈或者对未来的某种展望。如果真要论及信仰，那也只是对于非人格神或者真理这一种概念的向往——复合体的战舰上面没有教堂，而复合体的每一处土地上也不允许存在任何宗教的痕迹。
“我告诉了他们复合体真正重要且核心的东西，”对于林升的疑问，墨义的回答充满了自豪，“我告诉了他们什么叫做科学。”
墨义口中“科学”的意义和影响非常重大，这同样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有信心将这些类人看作继承人类文明衣钵的后辈——甚至林升觉得这些类人比他那个时代的人类还要担当得起人类这个称号。
林升仅仅是在闲聊中提了一句“蒸汽时代”，或者说他只是将类人语中的“水蒸发后的气体”和“时代”两个短语拼接在了一起，类人便只用一周的时间步入了蒸汽机的时代，而且他们造出来的机械比林升记忆中蒸汽机先进得多。
原本阻挡类人向外探索的灰幕此刻就像一台高精尖的加工机器，所有和切削相关的加工方式都可以由它来代劳，而且基于要在大风挂起前将设备和人员撤出甬道的需求，一台被类人改造后的飞船上的传动引擎甚至率先被改造成了导弹弹射器。
是的，在蒸汽机时代降临之前，类人先点出了制导和火箭发射技术。
甚至类人语中的“时代”这个词语都是林升发明的，这个词原本用于解释类人使用金属的那一段长长的时间，后来在林升的描述被流传开来后才被那些类人引伸成通用语中“时代”的意思。
这些类人只用了十个月就彻底的解放了他们的生产力——一套由废铁和最原始的金属电路板做成的生产机器和收割系统在林升说出“蒸汽时代”这个词后的第六个月就被应用在了基础的农业设备上，而在第七个月他们同样将通向甬道的加工系统给自动化了。
在这件事前，林升从来不觉得语言，更具体的说是一个词语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而且最开始这件事情让他恐慌的彻夜难眠——他非常害怕会再出一遍像当初那些孩子一样的状况，但第二天他手中平板上的名单依旧没有一点变化。
林升非常有骨气的将自己心中的好奇憋了六个月，他甚至悄悄拉上了麦悠来一起研究墨义在这件事情上的区别对待，对此他有很多假设，但是一直得不到一个能让自己完全相信的结果。
林升当然乐于见成这些类人一路向信息时代狂奔，这对于他劝说任务的助力实在是太大了——甚至可以说在劝说这些类人和墨义离开太阳系这件事上的最大功臣就是这一个词。
当类人步入蒸汽时代后，出于内心被压抑后迸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他们几乎是一批又一批地答应林生的要求和建议——现在这些类人的社会共识就是想要发现更多的东西、在科学道路上走的更远，而被囚禁在这里显然达不成他们的目的。
甚至他们中的几个不同的派别开始了科技竞赛——对于如何通过灰幕，有两个分别抱有不同想法的群体，他们分别都动用了全部的资源和力量来推动这件事。
简直就像是过去人类的登月计划一样。
甚至林升都觉得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被他们的热情给感化了，天知道在“缓行派”（提议采取一种类似林升那样伏地通过灰幕）的微型侦察机器人通过灰幕看到另一侧黑暗的甬道的时候他喊得有多起劲。
用麦悠的话就是“简直就像一个从没见识过灰幕另一面的类人一样激动。”
一直到类人们欢呼着将全套农耕系统应用在田地里，林升终于憋不住找上了墨义。
“你真的一点都不干涉他们的做法？”
在林升看来，接下来这些类人就要对自己残留飞船上的核聚变引擎的残骸动手了，要是放在以前，但凡是有人提一个能否在一年里从蒸汽时代走向原子能时代这种问题。哪怕是提供一些更高级的技术作为单纯的辅助，林升都会只当那个人在放屁。
但类人确实就这样做到了，这和林升记忆里墨义所说的观察另一种发展可能性的说法完全不符。
“除非你已经干涉了他们，对吧。”
“我只是将一些多余的使者退回到了他们之中了，”墨义的语气很平静，他没有直接承认这个问题，“毕竟在类人进入蒸汽时代后，有些用于发放物资的使者也用不上了，对吧。”
墨义的承认在林升的意料之中，毕竟生产这些设备的物资出现的非常的巧合，如果都是连他也看不懂的飞船残骸和残留的技术产品也就算了——问题是为什么会找到刚好空白的铜制电路板，而且还是整整一个仓库的电路板。
类人不知道林升还不知道吗！谁会在科研巨构里的探索飞船里放上一整个仓库的铜制电路板还有电线和导线作为飞船修理的部件啊！
而这才是最让林升疑惑的地方，墨义的做法无疑和他口中的“观察发展”是违背的。
“很显然你并不是废墟20层的冬眠者。”
林升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竟然会引起墨义的这一个突然的评价，但墨义也没有在林升的身份上深究。
“我的文明发展观察计划是基于复合体的人类文明之初的，也就是说，这一切变量的起点是复合体最初的发展基点，那就是科学精神的普及。”
“科学精神的普及？！”林升搞不懂这和自己问题有什么关联，“那之前的那些孩子？”
“你展现出来的事物和感性影响了他们的世界观的塑造，而这一次并没有这样的后果。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这些孩子们身上的闪光点，我毫无保留地将道德伦理委员会列为复合体最为珍贵的思想向他们倾囊相授。”
墨义的声音很平静，但林升却听出来一些责备的意味。
“除了你在那时对那些孩子产生的不好的影响外，他们继承了复合体最为宝贵的东西。”
如果让道德伦理委员会在高维演算法和科学精神的普及中选一个的话，他们一定会放弃前一项技术，甚至哪怕复合体中最狂热的技术主义者也会赞同这一个抉择。
“我能看出来你尚且还有一部分的思想没有变成人类应有的思想，但那是因为你没有链接备忘录助手的原因。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三相金属哪怕和人类的意识体相性也并不是100%，但最后一定会是100%。”
“什么意思？”
“备忘录助手补全了复合体无限进步道路上的最后一块拼图，只要你链接上他，科学精神就会对你的意识体结构进行缓慢的影响和复写，而当你和它的链接全无阻碍后，你就成年了——这也意味着你被复合体‘普及’了科学精神。”
“这不就是洗脑吗？！”林升甚至觉得这比洗脑还要严重的多。
“你把复合体最为宝贵的东西称为洗脑？！简直荒谬！”
但凡是随便哪个非人类抱有这种观点，墨义从此都会懒得和他多说半句话——他可从来没想过林升，一个人类，居然会有这样荒谬的念头。
“科学精神可是复合体存在的根本！也是我们发展到现在的最为重要的根基！”
在过去，很多相信科学的人并没有科学精神，但他们有需要一个东西给与他们心灵上的寄托，而他们又自认为认清楚了宗教的可笑之处。这些人从很多地方听说了许多科学的伟大的地方——他们就对这个科学产生了亲近，这也是过去民科的由来，这些人见到他们自认为的科学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了。
他们可以说是一个天生的教徒，他们并不去信仰现有的信仰，任何一个东西，哪怕科学本身都可以成为他们的宗教。
墨义毫不犹豫地讥讽这些人的短见，有时候林升觉得他正在讥讽的就是自己。
“他们自称是是唯物主义的门徒，但实际上他们一直被唯心主义压在脚底。论对于科学精神的剖析，没有机构比得上道德伦理委员会。过去许多自认为信仰科学，践行唯物主义的家伙，都陷入了对绝对真理的强行追求而不自知。”
墨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冷：“除了宗教，复合体第二消灭的掉的就是除了科学哲学外的很多哲学，他们那些无意义的思想遗祸无穷。他们太过追求绝对——这当然有很多好处，我不否认他们对思维和逻辑的不懈追求带来了很多好处，但对于现在的复合体而言，这是明显不够用的，他们自己在对科学说不。”
这是一点非常反常而又合理的现象：在复合体里，很多哲学思想比宗教消亡的更快。他们那些高深莫测的思考，被复合体用一个个事实的研究给踩在了脚下——就像当一个人发现了地球是个球体以后，一切关于诸如“四极”或者“天壁”的思考就毫无意义了。
“所以他们就这样消亡了？！”如果说对宗教的消失林升是感到震惊的话，对于哲学受到的打击林升就是难以置信。
“准确的说，是部分哲学。这些哲学抱着一个古怪的想法——他们既不认同科学，嘴里高喊着不必去学复合体的科技理论，又不愿把自己划得和宗教等同，高喊着让哲学的归于哲学。而严峻的事实就是，这些抱有这种想法的哲学被灭门了，复合体所有人都把他们当作疯人的呓语。”
“就好像没有确切的答复他们就无法呼吸一样，而科技告诉我们，这一切就是没有确切的答复，所以他们就这样死去了。当然还有那些宗教——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这个自洽的宇宙不需要什么东西来塑造，智慧的诞生也只是无数奇迹中的一个呢？”
个人工业主义和备忘录助手所带的科学精神，就是复合体敢以一个人重新建起复合体的强大自信——这种先进的文明制度确保了复合体几乎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所以这就是复合体真正先进的地方……”
林升喃喃自语，仅仅只从墨义简单地描述中，他就明白现在的“人类”真正强大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哪怕过去的人类社会获得了复合体完全科技水平，他们也完全没有获胜的希望，也许这就是黄金时代战争新人类获胜的根本原因？
“所以我这次并不干涉你的行为——无论这些类人的科技达到怎样的水准，在我看来他们本质上也和之前手握锄头的人没有区别，而如何他们能够更进一步，才是我观察所希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