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S01E12–七月–病院

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气味。

对于嗅觉灵敏、或是以嗅觉来感知世界的生物来说,气味就是它独一无二的名片。

在犬井户缔那由气味所构建的世界里,诸伏景光的气味稚嫩又柔软,满是尚未成长起来的无害感,而狩野稚的气味却无比复杂,晦涩难辨、人间百味都在其中,最后却又归于平淡。

大人都是那么复杂的吗?

表露出来的心情,和潜藏在气味里的心情总是截然不同……

犬井户缔攀上家里的房顶,面朝着风向,闭起眼来回耸动鼻尖,尽力感受着那道应该还没走远的气味。

——找到了。

踩着自己的影子,狩野稚提着装了向日葵班慰问贺卡的手提袋,匆匆忙忙地走向了车站。

幼稚园放课时间足够早,更何况此时还是光照时间漫长的夏季,哪怕狩野稚搭乘巴士在天神町里转了一圈才重新从幼稚园出发,现在的天色仍然明亮,仅仅只是到了下午而已。

他抬起手臂遮住午后仍旧灿烂的阳光,抬眸看向一如既往的蓝天——以及在转角处,为了扩大司机视野、减少交通事故而特别设立的道路转弯镜。

明明是走在这样阳光灿烂的街道下,他却像是加班到深夜才回家,路过无人小巷时察觉到了窥视感的都市女性一样,心里发毛。

有人在静悄悄地尾随他。qupi.org 龙虾小说网

这种时候,这种灼热的视线,这种执着的尾随……

狩野稚越想越沉默,在经过下一个路口的时候,他下意识瞅了一眼隔壁街道尽头的交番,不由得咂了咂嘴。

路过交番后再经过两个路口,就是作为狩野稚阶段性目的地的公交停靠站。不出他的意料,随着越来越靠近公交站,一直尾随着他的“跟踪犯”终于忍不住了。

穿着白色狩衣的小鬼甩着袖子从巷子里钻出来,抓着他的衣角,理不直气也壮:“狩野,你是要去看景光君吗?”

犬井户缔眯着眼睛仰头看向他,一点都不见外:“带我一起去!”

应该是已经回过家了,他并没有穿那件狩野稚看惯了的制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白色的狩衣。

但被放在家里的好像不仅是幼稚园的制服……

狩野稚瞅着他赤着的脚,沉默了一瞬,再次感觉自己的头疼了起来。

他冷静了片刻后,把手提袋套在手腕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户缔君?”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来抱起犬井户缔,让他的手环抱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且,我记得你家是在镇子的另一边吧……”青年教师有些纳闷地回头看了看,“户缔君,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一个人吗?”

犬井户缔眨着眼睛看向他,唇角绷成一条直线,只是比起生气来,更像是心虚。

三岁的小朋友,抱起来绵软又可爱,那点重量架在臂弯上时,比起沉重更担心的是不小心伤害到他——嗯,或者是被当做诱拐犯押送进警署。

“好吧,看样子是不想回答的问题。”狩野稚弯弯眼睛,也没有继续纠结下去,而是笑着握住了犬井户缔的脚踝,“说起来,你光着脚走了多远?不痛的吗……”

他低下头,也不嫌脏,用指腹摸索着在犬井户缔光赤的脚底划过,担心地问:“有没有划伤?”

“没有。”犬井户缔被托着坐在他臂弯上,“我又不是笨蛋。”

“嗯嗯……好的。”狩野稚一边敷衍地应着,一边艰难地掏了掏兜,把自己的手帕抖开。

“好痒——”犬井户缔鼓着脸抽了抽脚,没能挣脱开狩野稚的手后,又撇着嘴不说话了。

“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特意拦我的?”狩野稚把满是灰土的手绢团起,随手塞进了另一个兜,“嗯?是不是呀?”

“……嗯。”犬井户缔闷闷地应了一声。

“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开了一个头,接下来的话便说出的顺畅多了,犬井户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这里是去车站的必经之路。”

狩野稚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抱着犬井户缔上下颠了颠:“嗯、户缔君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呢。”

“总之,我要跟狩野一起去。”比起商量,犬井户缔的语气更像是命令,他两只手搂着狩野稚的脖子,颇有种不同意就不放手的气势,“快点带我去——”

“之前不是才和景光君吵过架吗?”

“……没有吵。”小孩子闷闷不乐地回答道。

狩野稚没有揪着不放,而是贴心地相信了小孩子自欺欺人的说辞,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那就是发生了争执?”

“……才没有。”犬井户缔再次否认。

“欸……”狩野稚瞅着他,“要承认问题,面对问题,才有办法解决问题哦。”

“吵死了、你知道什么……”

“你们两个一直在一起,形影不离,是一对好朋友,这就是老师知道的了。”狩野稚忍不住无声笑起来,又趁着小孩子没看见的时候收起了笑容,转而温柔地哄起他来,“老师交给你一个解决和朋友争执的好办法怎么样?”

“首先,请户缔君仔细回忆一下,自己是为什么和景光君变成好朋友的呢?”

犬井户缔撇着嘴,半天才小声地回答:“因为,那家伙看起来和我完全不一样……”

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的样子,受人追捧,无论和班里的谁都聊得来;然后,很有主见,总是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最后,非常照顾他,即使他什么都做不好也从来没有甩过脸色,一直都很温柔……

“总之,就是和我完全不一样的样子,一直在皮卡皮卡地发光。”小孩子的列举以这句话作为结束语。

“很高的评价啊,景光君听了一定会高兴又害羞吧,下次请务必当面说给他听。”狩野稚笑着蹭了蹭小孩子柔软的发顶,“不过老师觉得,户缔君其实也在发光呢。”

犬井户缔一副完全不信的表情。

能直率地面对自己和自己难以启齿的心情,真诚地夸奖别人,会在和朋友发生争执后主动求和,这何尝不是了不起的闪光点呢。

狩野稚笑:“嗯……等之后,也许你可以问问景光君,看看他对你的评价?”

怀里抱着的小猫瞬间焉了下去,毫无自信:“这个还是算了吧。”

“嘛。”狩野稚耸耸肩,“老师的诀窍就是,既然你那么喜欢景光君,那就直白地告诉他好了。”

“……可是……”

狩野稚明白他在犹豫什么,因此干脆戳破了他想要藏起来的泡泡,不给他一点躲藏的空间:“你觉得景光君的想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梅丽说他是对的。”犬井户缔盯着狩野稚的衣领,闷闷地把脸埋在了老师的肩颈处,发出了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

有些话是只能和讨厌……这么说狩野好像不太好……那,有些话是只能和不那么喜欢的人说的。

哪怕是坦坦荡荡的大妖怪也不好意思对着当事人直言:“我不想变成景光君讨厌的人……”

嗯?他们那天到底说的是这个吗……?

狩野稚有些困惑,但还是装着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那样的话,跟他道歉,然后说明白就好了。”

小孩子仍然埋着脸,声音沉闷:“人类,好复杂啊……”

狩野稚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被取悦到了的微笑。他抱着小孩子,轻松地说:“可是你也是人类啊,户缔君。”

下午时分的公交巴士上人并不算多,只有三三两两的乘客散落着坐在巴士的各个座位上,安静得只听得到发动机的轰隆声。

小孩子一只手抱着手提袋,另一只手扒拉着里面的零钱包,数了半天才摸出几枚硬币,他扭头看了几眼狩野稚,才在老师鼓励的眼神里塞进了投币口。

嗯……多塞了一枚……算了。

狩野稚好笑地撕下来一张轻薄过头的车票递给他,装作没发现这个小问题。

至于幼稚园生,他当然不用买票,更何况小孩子连座位都不占,被狩野稚抱着,直接坐在了青年身上。

犬井户缔新奇地看了一会手里的车票,才帮着塞到了狩野稚的钱包里:“这个,沙耶也有一大包哦。不过她放在透明的塑料膜里,不肯让我碰……”

在这种娱乐手段匮乏的年代,拥有收藏的爱好是非常正常的事。小孩子会互相比较《假面超人》的卡片、各式各色的瓶盖乃至别人不要的电话卡,成年人只是相对挑剔了一些,本质上大家都是收集狂。

“车票吗?那确实很有收集意义,对当事人来说,每一张都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旅程哦。”狩野稚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说起来,户缔君一个人出门,带钥匙了吗,跟九条小姐说了吗?”

犬井户缔举高双手,摊开空无一物的掌心给青年检查,其意思不言而喻。

“……那你之后怎么回家?”

“不带又没有什么关系,”犬井户缔抬头盯着他的侧脸,“门口的花盆……唔唔……狩野,为什么要捂着我的嘴?”

“大概是因为老师不是很想知道户缔家备用钥匙的位置吧……”

“狩野明明知道啊。”犬井户缔轻咬了他的手一口,等狩野稚无奈地松开后,满脸不解地反问了回去。

“不,我不知道。”

“狩野明明知道……!”犬井户缔瞪着他,“之前我拿的时候你都看了。”

……既然知道他在看的话,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拿出来啊?

狩野稚低头看着他,视线在那双金紫的眼眸停留的尤其久:“你没有当着别人的面掏出来过吧?”

犬井户缔想了想,掰着手指开始数:“景光君知道,巴士上坐在靠窗户的位置的人如果有看,大概也知道。”

“等今天回去之后,我会记得让九条小姐把备用钥匙换个位置的。”他叹了口气,无言地把有些下滑的犬井户缔又往上托了托,以免在下一个急刹车或是转弯时把小孩子甩出去,“……那出门的事情呢,和九条小姐说了吗?”

“没有。”犬井户缔晃着腿,“她今天不在家。”

“噢……”狩野稚应了一声,“是出差了吗?”

他回忆了片刻,从自己和九条沙耶的谈话里挖出了几个片段,询问起来:“那电话呢?九条小姐出差的话,不是每次都会打电话回来吗?”

“你怎么知道的……”犬井户缔歪着头,看起来有点吃惊,“是啦,她今天会打电话过来的。”

小孩子似乎还想抱怨一下监护人的唠叨,下一秒却突兀地陷入了沉默,而已经带着他搭上公共交通的狩野稚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跟着陷入了沉默。

提问,要如何和远方的人建立稳定、即时的联系?

答:在移动电话还没有普及的时代,当然就只能是固定电话了啊。

那么……

狩野稚不抱希望地问道:“你还记得九条小姐这次的电话号码吗?”

——净说些为难人的话。

犬井户缔闭紧嘴巴,像是一瞬间就睡着了一样,放慢呼吸的节奏一声不吭。

这个时候青年低头就只能看见犬井户缔的发旋了,如果不是那不安分的重量,他说不定会以为犬井户缔已经睡着了。

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狩野稚背靠着座椅,无奈地捏了捏犬井户缔纤细的脚腕:“希望九条小姐不会因为我把你带出来而生气……唉,等一会到医院之后,记得提醒我给你找双鞋。”

“找鞋?”犬井户缔蹬了蹬腿,没能踢开他的手也就不再动作,“是说去小卖部买吗?那好麻烦……不用管也可以啦。”

“不是指小卖部啦,户缔君还没住过院的话不知道也正常。”狩野稚解释道,“医院里都有提供给病人的一次性拖鞋的,老师本来想着到时候去问诸伏太太借一双就好……”

特指不会还的那种借。

说着说着,狩野稚突然低头看了一眼犬井户缔怀里的手提袋:“说起来,一会你的那份贺卡,你要亲自交到景光君手里吗?”

他一只手揽着犬井户缔,一只手在袋子里摸索了起来。

“嗯……?”狩野稚皱起眉,干脆把犬井户缔转过来侧坐在身上,又仔细地把袋子里头的东西再翻了一遍。

不见了。

可是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收这些东西的时候是收全了的。犬井户缔难为情地还压着他的手,硬是不让他打开看。

记得那是叠成了羽毛信封样式的折纸,当时还夸奖了一番来着……

……真的不见了。

狩野稚沉思片刻,怀疑的目光慢慢移向犬井户缔。

犬井户缔:。

他别开脸,不敢和青年对视。

狩野稚把袋子挂在手腕上,抱着犬井户缔抖了抖,不出意外的从他狩衣的袖子里抖出了那张贺卡——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意外的,犬井户缔浑身上下也就这里能藏点东西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哦……”小孩子还在心虚地狡辩,“不是我偷的,它是、它是自己进我口袋的。”

狩野稚看着他,一时间只感觉身心疲惫。他十分不温柔地把小孩子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语气幽幽:“好了,老师明白了。”

“老师的手提袋,大概是遭了小贼猫吧。”

在一段令人有些昏昏欲睡的短途旅程后,狩野稚很快便带着两个负重抵达了电话里被告知的那家医院。

同时令两人感到不适的是,即使只是一楼大厅,这里也弥漫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气味——像是药剂与消毒水味混合后产生的刺鼻味,又像是生命衰败前残留的气息。

景光君,到底会是什么病呢?

犬井户缔抱着青年的脖子掩藏住自己的表情,好奇又难掩不安地偷偷打量着周围。

有人笑着在安慰哭泣的同行者,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却沉重到让人感觉胃里沉甸甸的;有人在相拥着哭泣,泪水下却在欢欣鼓舞;有人捏着两张薄薄的纸,神色怔愣,嗅起来像是一片虚无……

能看见的地方,还有一对带着孩子的父母。父亲抱着孩子,母亲提着东西跟在身边,而小孩子抱着兔子玩偶,昏昏欲睡中还在呢喃着什么:“要兔子、还要星星……”

“放心好了,小樱,你的生日会上什么都会有的,不要急。”母亲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温柔地响起,“五月份,爸爸妈妈还会和你一起去放风筝,六月的时候,你种的紫阳花又会开了……”

狩野稚抱着他和那对夫妻擦肩而过的瞬间,出于一种自己都不明白的心理,小孩子突然伸手,拽了拽那个女孩子的头发。

因为是一瞬间的动作,犬井户缔碰到之后也立马放了手,抱着女儿的父亲虽然看上去有些生气,但在妻子的劝阻下也没有叫停狩野稚,看过来的眼神里慢慢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共情。

犬井户缔趴在一无所觉的狩野稚的怀里,缩了缩脖子。

没有咬到,但是有一点感觉……这样也可以吗?

“狩野老师,下午好……这是令郎?”敲响房门后,走出来的诸伏太太脸上难掩忧色和疲倦,她几乎是凭借着过去的生活经验在下意识地打招呼。

听到她的话,不管是刚准备说话的狩野稚,还是原本埋着头的犬井户缔,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她看了片刻,连神情都是同样的茫然。

诸伏太太被他们盯的有些发怵,但她稍微打起精神、定睛一看,立马便意识到了不对。

“……欸,犬井君?”

“啊……嗯,是户缔君。”狩野稚一手抱着犬井户缔,一手提着手提袋,“我来探望景光君的路上被他逮住了,说什么也要跟着来……”

“抱歉,是不是有点给你添麻烦?”他叹口气,神情里满是被缠上的无奈,又带着点年长者的纵容,“一会我回去的时候会把他一起带走的。”

“怎么会……这有什么麻烦的。”诸伏太太抱着手臂,轻轻地笑了笑,“犬井君今天打扮的很可爱,可是鞋子又是怎么回事?”

“路上掉了。”

“他没穿。”

两个人对视一眼。

“没穿出来。”

“路上掉了。”

……

“笨蛋狩野……”

“……我是笨蛋真的对不起啊。”

“……呼呼。”诸伏太太小声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担忧之色渐渐散去。她没什么继续问下去的意思,毕竟一真一假、两个答案已经被倒得一干二净了,“抱歉,犬井君实在是太可爱了……那么,病房里还有多的拖鞋,犬井君可以先将就一下吗?之后我再去楼下买一双能穿出去的。”

她弯着腰,直视犬井户缔的眼睛,神情温柔:“谢谢你来看望景光哦。”

“没什么啦……毕竟景光君也是我的朋友……”似乎是有点难为情,小孩子磕磕绊绊地说了两句,就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嗯嗯,景光有交到犬井君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太好了……要去看看他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景光还在里面吊水。”她微微笑着,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所以要稍微小声一点才行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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