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琉璃

话如惊雷般降世,谁能想到,一个和尚用了这样霸道的调调,讨要一个妓子。

这一语。

彷佛梦回江都。

“谁?”亓名微微倾身,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本准备了许多招式,引着净空上钩破戒,没想到这么容易!

“那个舞妓。”净空回他,面色不改,并无迟疑。

“掌尊!”一阵不安袭上吾悔的心,都怪自己!

可另一边,亓名终于将心安放在肚子里,心满意足地放声笑起来:“哈哈哈!武林尊主既开口要人,哪用比什么武!”

他秉着一身不怀好意的浊气,向净空递着自己迷离的眼神:“咱们……可以慢慢商议!”

随后,又唤人叫来蓬莱烟馆的管事人:“里头那个舞妓,带回天影。”

话毕,携众人先回了。

净空万没想到,他与亓名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会因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

原是他们打定主意要拿她来要挟自己了。

再来玄铁殿内,亓名稳稳坐在十七阶上的铜铸尊位上,一身青龙袍与铜色合二为一,彷佛一体。他一肘靠扶,一手指腹来回抚摩着那只展翅鹰的鹰眼。

“尊主当真想要她?”

珠亮透着锈迹斑斑的光,净空这才发现,鹰眼位置是嵌的是一颗水晶珠子。

“也不一定。”净空心中躁郁,对于这样的感觉,切齿痛恶。

鞶革渐紧,似每一寸肤都粘上了胶。“亓掌尊何不先说说,你想要什么?”

亓名隐着笑,直言:“赤龙天印!”

他倒是不客气。

净空答他:“让亓尊主失望了,此物并不在我这儿。”

“本尊当然知道,慕容邱能这么轻易就让出吗?”

亓名早想过了,即便净空已为尊主,并无能号令群雄,可赤龙天印一出,整个江湖必受令如山,必空有一个名头好用。

净空心下琢磨着解局:“亓掌尊就这么想要?”

“诶!同尊主想要那个女人一样!”

呵,一个和尚,要什么不好,偏要女人。

亓名站起了身,直勾勾地看着阶下那身佛骨傲然的气概,看他眉间日益滋生的,不凡之气,早已盖过了他宓宗的卐记。

要说了祖也没选错人,他的感怀之心,都恤到一个妓子身上了!

亓名浅有些忘了形,眼底欲色毫不遮掩:“为何非要同我争呢?若是你我联手,不用说那个慕容邱,就是再加上守珩,也不是你我的对手!”

可惜了,亓名心叹。

为何要争!

亓名算是问到点上了,净空当然知道。

尤记得,他是受师父了祖之命,尊佛宗严传,承了宓宗新任掌尊,在好多人眼里,这是求也求不来的佛宗高位,铭世之迹。可众派送去他宓宗的拜尊贴,有一半,皆将他的名号写成,静空!

他在修室坐了一夜,怎也挥不去心中难忍之劲,他心问过案龕中那尊小小的禅佛,自己明明已站在万佛之巅,手握理佛之权,傲睨万物的,应是他净空才对。

然之后,他在众目之下,刚踏上天齐坛,就听见四处恶语皆相向,连一贯与宓宗同气的守珩与未曾帮上一语。

至此,净空日日在北山参悟,他已过不了心中这一道魔了。

而亓名这边,本就不将净空放在眼里,若不是他呈着佛家万不该有的野心胜了所有人登位,亓名应是正眼都不会瞧他的。

可前些日子,繁渊已于漠地观了这位新任武林尊主的星格,紫宫西垣进入危宿,将星没入谷底,大恶!

如是,量他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况且,这些人好像真的觉得净空为了阿饶,什么都能做。

天上飘起细雨,淅淅沥沥。

吾悔跟着净空,寸步不离。二人行至洱城素食馆的二层,落了座。

净空无话,可吾悔倒是积了好些语在口。

“你真的,要去拿赤龙天印来换妖……那姑娘?”吾悔有些天生的愚钝,往日对着净空,他倒是大大咧咧,可身边那人,早已不再是自己师弟那么简单。

“师兄也觉得,妖女惑我?”净空以手捻起茶碗中的碎茶,埋在手里,看不出半分情绪。

吾悔暗自用衲衣磨了磨背,闷心自问了一番,他疑自己是否有说错了不择之言,两眼满是难奈。

说话难!男女之情更难!

“起先……我也讨厌她来着,可后来……”他不觉摸了摸鼻,眉也拢上了额。

“后来我觉着,这姑娘是有些重情义的。”

否则,她也不会把那重来一次的机会给了自己的师弟啊!

好在天色铺上了一层乌纱,吾悔才没看见净空的眼尾跃动,更不知他心间淌过了一条壮阔无形的洪河。

“净空,你原先,是没看错人的。”末了,吾悔又添上这一句,话是从心底而生的,不然,他怎会忘记应唤净空“掌尊”了呢!

吾悔以前总觉得阿饶是妖道转世,专被派来蛊惑佛心的,可那日他看着净空饮下佛舍泪后,那个被一直挡在众僧外的孱弱身躯,渐渐了无生气,孤苦弃缘,吾悔忽有了另一番觉悟。

那原只是个弱小女子,错爱了人罢了。

“你说,师父怎就不让你还俗算了呢?”

吾悔一直兀自说这,净空手心的碎茶,早被灼成了枯叶。

咯咯吱吱,继而揉成了灰。

净空为掩饰,端起茶碗送入嘴边,一阵钻心的涩,从舌尖漫入心腔。

此时,他才不得不叹:好在吾悔愚钝呐!

然这边的话刚放下,就听见街前热闹,一群人围着叫嚣。

原是蓬莱烟馆里,那个中空透亮的琉璃罩被直接抬了出来,八人四边,各方安了两人,看样子,是往天影的方向去。

而琉璃罩内,那姑娘像一支被装在瓷瓶里的梨枝,如白蕊耀目,怯懦,美艳且慌张。

雨还在下着,更有愈来愈猛的姿态,它们顺其自然,涌入琉璃罩内,灌起了一层浅浅的积水,阿饶的赤脚沁在水里,脚趾如豆,冻得颗颗通红。

鬓间发丝已服服帖帖黏在面上,额间、下颌的细粉皆已被洗去,粉俏的脸也冷得凄白。

衣衫渐渐透了色,阿饶只得蜷在一处,两手抱臂,两腿遮胸。街两旁有好些男子,两三结伴,翘首观望着,一双贪婪的眼,好似扒开了阿饶的雪衣。

净空站在高处,亦挪不开眼,他仔细瞧着阿饶,窈窕的身哆嗦着不高不低的弧度,头上无髻,却更似来自异域大的风情,最勾人的那双媚眼,从害怕到彷徨,最后缓缓闭上,无助一览无余。

他脑间忽泛起了一丝熟悉,这场景好似原是有过的,只不过更添了狼狈与无依。

广寒仙子,已落入污浊人间。

那些抬着琉璃罩的人,一面走,一面笑着大声吆喝:“都别看了,别把这美人儿看坏了!这可是宓宗掌尊要的人,现在正是给他送去了!”

旁,还有人附和。

众人惊蛰!

“宓宗?西华云顶那个宓宗?”

“呵!长隐是入了妖魔了吗?”

“了祖大师是老糊涂了吧?竟让这么个小色胚子做掌尊!”

亦有人笑:“诶!怪只怪阿饶姑娘艳冠四方!和尚,也是人嘛!”

站在二层的两人,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吾悔气不打一处,骂:“亓名这个老贼!”

然此时,店家伙计已端上了菜,一盘豆腐,一盘青菜,色泽清淡寡欲。

净空给吾悔递上筷子,吾悔气呼呼地接下,脸色愈发难看。

街上,有小子坐在大人肩头,指着琉璃罩里的阿饶戏笑:“看!落汤鸡!”

众人轰笑。

阿饶捻起袖襟,遮了半边脸,纵使有万分的委屈,也无处叙。

从前,即便她自妓馆而来,那也是天上仙子,如今落得这样下场,这些人,真真欺人太胜。

众人嘴里皆念着:“妓子误佛。”可他们岂知道,是她饶他在先的。她饶他所护的苍生,如今皆对她恶语相向,早知道,她该做实了他。

从而毁了世人连绵百代,一心拥佛的决心。她也可让他们都同自己一般,如行尸走肉,淌人间独走。

委屈的泪珠,混着拍在脸上的雨一同俱下,一半热,一半凉,犹如阴间炼狱,灼面剐心。

难堪的话比比皆是,最多的是直指净空的。

“听闻那宓宗的掌尊还是个白面俊朗的小和尚,年纪轻轻,艳福不浅呐!”

是了,谁人不想要这天仙般的姑娘呢!

话后,城的尽头,尘土在地上不满地跳跃,顷刻间,便被一阵强劲的风拢成一道道几丈高的风柱,向此处袭来。

袭来之时,连雨水都给他们让了路,尘沙刮进了长街,街两旁那些看热闹的人,眼耳口鼻,皆混进了沙石,迷眼难耐。

尘土恰好地刮过,恰好地附在了挂着雨水的琉璃壁上,一层一层,恰似凶猛,薄薄的,恰好给阿饶遮了难。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风停了,雨也驻了,连尘沙也安安稳稳落了地。可再一抬眼,没人能再瞧见琉璃罩里的阿饶。

扫兴。

这次,吾悔倒是不笨了,他捏着筷看向净空。

然净空的筷,置于桌上,始终未动,只那壶茶已见了底,茶碎皆成了灰。

净空的脸有了半分颜色,只不辩喜悲,他小心翼翼地收紧了心,并小小地呵了一口气,眼望向下方长街上,那个模糊的琉璃罩。

此时,他已无能再霁月光风,不萦于怀了。

“师兄,我不能枉担了这名,不行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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