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第112章 一一二

次日仍旧是仪贞先醒, 无他,曳撒穿着究竟不舒坦。她在被子里七拱八拱的?,随后听?见皇帝叹了口气。

“唉呀, 吵醒你了。”仪贞万分地过意不去, 扭过身来抚了抚他的?肩膀, “还早呢, 睡吧睡吧…”

全然是哄小娃娃的?声口, 皇帝懒散地拿眼?梢扫了她一眼——她的抚挲很不得章法, 反挑起骨头缝里的痒来, 他不自知地失笑,坐起身来, 该视朝去了。

仪贞瞠目:这?就重新视朝啦?手忙脚乱给他披大衣裳, 在床板上膝行了没两步,被膝襕给绊住了,活动不开。

皇帝偏过脸来, 看向她?片刻,说:“你回去吧…这?衣裳该换了。”

仪贞说“好”, 又?自夸自耀:“这?一身真气派, 我穿了走在路上,还有两个姑娘对我笑呢。”

谁还看不出她?是女扮男装么??人家姑娘笑,也不过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不总与男女之事相关。

皇帝站起来,对着穿衣镜慢条斯理地系衣带、理袖口, 余光却?每每晃见她?清冽鲜明的?眉眼?,一张一合的?红唇白?牙——

兹要远离这?金玉牢笼, 如此随心散漫的?日子可以过一辈子…

“那就说定了?”仪贞径直将他的?缄默算作默许:“我找孙秉笔拿牙牌去!”

“什么?牙牌?”皇帝许是在床上躺久了,一时竟跟不上她?的?思绪。

“出入宫的?凭证呀!我回去洗漱完了换好衣裳, 再同?爹娘兄嫂话别一回,少不得几个时辰的?工夫,没个牙牌,再想进?来你不认账怎么?办?”

她?这?话说得怪直白?的?,皇帝无言以对。

倒也没有舍己成人到那份儿上。他历来信奉情|爱最是私念贪妄之集大成者,非如此不能纠葛缠绵不休,只是…

只是他不愿见那双藏山蕴水的?眼?睛,因他而枯竭。

“在宫里,你穿的?曳撒再气派百倍,也不会有姑娘冲你笑了。”他自顾自地戴好翼善冠,六角网格竹丝帽胎,双层黑纱敷面,衬得一双手白?净矜贵、了无生气。

“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哪有你一笑要紧?”犯上的?两根指头大喇喇戳在他的?脸颊,齐齐往上提去:“笑一笑嘛,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皇帝面带薄怒,这?是市井浪荡子的?轻浮话,半点不经心,他不爱听?她?这?么?信口开河。

一股恼火未待发作,她?竟已凑上唇来,在他腮边结结实实亲了一口:“你当我真分不清芝麻西瓜呢!不可得兼,自然选所?欲更甚者。”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双手牢牢抓着她?盘在自己腰间的?两条腿,倒是个背媳妇儿的?姿势,扭过头问她?:“那么?我是芝麻还是西瓜?”

哪一样来比拟他其实都?不大合适,仪贞却?毫不忸怩:“你是芝麻象眼?里的?芝麻、西瓜冰碗里的?西瓜,我若少了你,再惬意的?日子都?不够滋味儿。”

娘家偷闲半年多,这?是发自内心的?体会。然而话一出口,底盘儿忽然动摇起来——皇帝对此也没个回应,单是背着她?、只管往寝殿外头走。

这?如何使得!闺房之乐,就该仅限于闺房之内。更别说她?还穿着男装,万一叫别个瞧见了,不得说陛下?近来好起了南风?

她?在耳旁大惊小怪地咕涌,皇帝也难以招架,到底没踏出房门,就将她?安放在外间的?弥勒榻上,随即直起腰来,背对着她?捋了捋冠上金折角,抖擞襟怀上朝去。

唉唉唉…仪贞恭送不及,举目以眺,唯捕得一个清癯侧影,惊鸿掠水转过影壁。

可不是惊鸿?孙锦舟健步如飞地跟在御辇后头,恰瞥得皇帝将一方素帕塞回袖中,枯木逢春一般仰靠在圈椅里,舒枝展叶儿起来。

龙颜一悦,连今儿的?日头都?升得早些,金光璀璨地挂在东边儿,照映在早朝人的?脸上,一双双乌青眼?圈当中,有一双格外醒目的?微红眼?圈。

孙秉笔埋头忍笑,腹内抑扬顿挫哼起了《大登殿》。

这?日是个常朝,到场的?都?是近臣,商议的?都?是实事。一年之计在于春,诸多关乎农桑、赋税、徭役、兵工、邦交的?国策,皆因在此时定下?来。

庐陵王家那位三郎君自打进?京入宫后,这?是头一回见识此等场面,虽云里雾里,但亦饶有兴致。

皇帝现下?再瞧见这?小子,心里的?观感却?有点微妙了。所?谓人心幽微,即是如此。之前分明打定了主意相准了人选,而今因为真正亲密的?人回来了,不能免俗地就犹疑起来——至高无上的?宝座,仿佛终是留给自己的?骨肉来坐好些。

偏偏又?有“君无戏言”四个字约束着。皇帝内里不是不明白?:这?一类规戒箴言不是为着培育出圣人天?子,而是一位喜好朝令夕改的?掌权者,带给社稷黎民的?祸患,千倍万倍地胜于天?灾兵燹。

着实叫人为难。

散了朝,日近中天?。李栩多日不得见皇帝,一时逗留着不舍离去。觑着皇帝心情甚好,便道:“臣近日听?老师讲《吕览》,云夫不敢议法者,众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时变法者,贤主也。虽为实情,亦有阿谀嫌疑。”

皇帝“唔”了声,接过孙锦舟进?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评道:“此言有岳白?术风范。”

庐陵王府与岳白?术渊源过深,皇帝纵知其所?以然,仍不乐见,随口便敲打一二。

李栩也不气馁:“臣从前无知浅薄么?。今日头一遭见识廷议,方才真正开了蒙,原来率土之滨,俊贤辈出。”

平心而论,这?是个值得栽培的?苗子。小小年纪宠辱不惊、谈笑风生,对自己这?个一念之间就能左右他生死荣辱的?尊长,犹拿捏着趋乘而不趋附的?分寸——

却?不知他将来待仪贞,可也是这?般费尽心机。

皇帝心念微转,漫然道:“《吕览》也非尽善尽美之作,究竟是《中庸》里所?说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他摆了摆手,不让孙锦舟伺候他更衣,起身步入游廊,李栩随行其后:“我知道你骑射上也不错,没得进?了宫反拘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过两日再寻个武师父指点你,顺便讲一讲《六韬》。”

横竖谢昀在兵武学堂里颇清闲,多塞个学生去不妨碍什么?。将来若教得好了,自然大家都?好;若教得不好,凭他那副动辄直眉瞪眼?的?德性,多少是个制衡。

硬招铺垫好了,还有软和?的?。打发了李栩,迤迤然回内宫来,等着仪贞给他通头发,眯着眼?屈指轻扣醉翁椅扶手,一面问:“润鸣满两岁了不曾?”

“还没呢。”仪贞不知这?话有深意,纯拉家常:“我瞧着越长越不像大嫂嫂了,倒跟大哥哥似的?,生人勿近,真不知是好事坏事…”

这?倒没什么?,人分百种,性情各异。唯独年纪差得大了这?点不便,自幼处不到一块儿,论不了青梅竹马情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保不齐没有年岁相当的?捷足先登,生米煮成了熟饭,再好的?庖厨可施为的?余地也窄了。

仪贞直到李栩正经拜了谢昀这?个师父,方才回味过来皇帝那不经意似的?一问,摇头摆手不住:“姻缘自有前定,咱们何必抢月老的?差事?”

皇帝即将而立,凡事倒也没有那么?执拗了,向她?学来了两分随遇而安,见这?厢李栩盘马弯弓、百步穿杨,那厢润鸣专心吃糕、凝神细品,这?鸳鸯谱似乎也不是非点不可。

他真正挂心的?是,仪贞同?李栩虽有交情,但无恩情。

倘或庐陵王妃比自己先行一步就好了——不尽然,但凡庐陵王健在,根源就不算斩断。可正值壮年的?夫妇俩,亡故得太?紧凑也不像样子。

他许久没有动坏心思了,居然有点退步,思来想去都?没萌出个万全之策,确保仪贞的?晚年无忧。

“嗖!”又?一支箭入木三分,身旁的?人索性站起身来拍手叫好,全不拘泥于母仪天?下?的?端方条框。

皇帝纵容地仰头望着她?,忽地心生一计: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水滴石穿总使得。

端阳一过,天?益发地热了。阖宫上下?都?往浣花行宫避暑去,朝臣们遇事须面见皇帝,亦到行宫中来。

向晚时分,仪贞小睡醒来,闻说皇帝还不得闲,便沐浴一回,换过一身纱衣纱裙,摇上一把白?檀素绢团扇,邀了武婕妤闲逛去。

“来时我瞧见菱透浮萍那边池子里荷叶圆圆满满的?,可爱得很?,咱们去那边纳纳凉,再摘几张回来煮荷叶粥吧!”

唉哟哟,这?时令大小厨房里还能少了新鲜荷叶?只消她?一句话,准保熬得清甜可口,碧莹莹的?呈到跟前儿来。

非要自己动手,那必定是给皇帝准备的?无疑了。

仪贞这?一趟出宫又?回宫,落在武婕妤眼?里,便是她?见罪于皇帝,遭了贬谪,差点儿连皇后名分都?不保,幸而帝心一贯阴晴无常,此刻既然东山再起了,很?该费心笼络住那位。

武婕妤过了一程子影只形孤的?日子,好容易把皇后又?盼回来了,很?有一股与其同?甘共苦的?决心,因点头不住,道:“荷叶粥解毒清热,回味却?泛苦,即便拌上雪花洋糖也压不住,倒是佐些咸鲜的?还好——我那里有极好的?糟瓜茄、糟鲥鱼,一时让她?们给娘娘送两坛儿去。”

仪贞知她?跟前有个最会做冷吃的?宫女,笑眯眯应下?了。二人走上拱桥,武婕妤忽然举着扇儿往前一指:“那是庐陵郡王家那个孩子不是?”

仪贞放眼?,越过层层莲叶去寻,首先瞧见一件摊在地上的?窃蓝袍子,正被两个苦着脸的?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收叠着,而袍子的?主人还欲把身上中衣也扒掉,纵身向池中跃去。

“咱们别过去了。”仪贞捂嘴失笑,招呼着武婕妤下?桥往旁边走,不想李栩一行人已然瞧见了她?们,忙不迭地肃容揖礼。

然而李栩站的?地方不凑巧,是块覆着斑驳青苔的?大石,一俯身的?工夫,脚下?打滑,竟跌进?了池水中!

两个小内侍大惊失色,接连跳下?去救主,仪贞与武婕妤亦急急唤帮手,一时十?来号人齐拥而上,幸而李栩水性不错,大意落水后很?快镇定下?来,自己奋力往上浮,搭手的?人也就轻松许多。

跟着仪贞二人的?几个小宫女机敏,这?会儿已请来了两位太?医,七手八脚、连扶带架地将李栩就近挪到水榭中,擦头发、披衣裳,两个太?医均看过一回,确实没呛着水、没受着惊,并无大碍,便道尽快换下?湿衣裳,留神别吹了风即可。

不知是谁问了一声:“可要回禀陛下?知道?”

仪贞想了想,对李栩道:“你先回去换衣服吧!两位太?医跟着一道,有什么?不舒服好及时用药。陛下?那里由?我去说。”

李栩的?眉眼?沾了水,此刻愈发亮晶晶的?,盈盈望向她?:“多谢娘娘。”

但凡漂亮小孩儿,仪贞无不喜爱,更别说这?小子的?乖卖得恰到好处。

可皇帝是不吃这?一套的?。转天?,仪贞就听?说李栩被罚默《大学》十?遍。

这?般处置听?着像小惩大诫——若不是皇帝明令他在奉先殿前默写的?话。

仪贞咋舌:奉先殿是供奉祖宗的?地方,李栩这?么?个小辈中的?小辈,一踏进?去就只有或立或跪两种选择,仪态且要始终端正恭慎,绝没有安生坐下?来默书的?资格。

“昨儿才落了水,要罚也等他将养几天?再罚吧。”她?劝皇帝道。

皇帝淡然看了看天?色:“他日落前写不完的?,届时你再去劝他,他必然也不肯半途而废,你便多多温言安抚,哦,正好将这?清粥小菜也送去。”

仪贞觉得他这?话十?分言不由?衷,不禁揶揄道:“原来陛下?是帮着我布德施惠呀!”

非是他帮着她?,是李栩自己将一份再造之恩送到仪贞手中的?。

皇帝不信李栩“失足”落水。

心有灵犀的?,仪贞领会到了他的?疑虑,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君子论迹不论心。”

他太?爱琢磨人心了——没办法,这?简直是一位合格的?帝王应当具备的?操守。许多时候,他确实靠这?份炉火纯青的?本领达成了目的?。

但尝到的?甜头也须付出代价,朝思夕计俨然是他无法根治的?沉疴痼疾,眼?下?得她?一句宽解,能缓一口气也是好的?。

冰裂纹窗棂外头“轰隆隆”一声,雷雨要来了。

仪贞与皇帝对视一眼?,说:“这?下?我真该劝他去了。”

皇帝皱了皱眉:“我送你过去。”

“有暖轿呢。”仪贞觉得大不必兴师动众,“我顺路叫他回就是了,你替我温着黄酒,咱们回头听?雨吃蟹生。”

皇帝慢吞吞应着——他一贯也不爱吃这?些个生腌,只不过近来经仪贞敦促着,有意保养身子,反倒被她?再三撩拨。

仪贞奸计得逞似地出了门,坐轿行至抬头能看见奉先门了,复停下?来。仪贞接过撑来的?伞,自己往前走去。

此时雨已筛豆一般砸下?来,金砖墁地上一个连一个地泛开酒窝。仪贞一面留神脚下?,一面嗟叹做皇帝亦有酸辛,这?样劳心苦思,皆是为了她?的?缘故。

登上了须弥座台,这?才发觉那李栩竟没进?殿内,就直挺挺跪在前廊处,就着面前一张小几案默写不辍。雨淋不到纸墨,却?沿着房檐倾泻,将他的?后背衣摆全打湿了。

跟着伺候他的?人倒带有伞,只是这?些小内侍连上须弥座台都?不够格,唯有垂手候立在下?头,一见仪贞,半点儿不磕巴地跪在了水洼里。

“你们也太?老实了。”仪贞走到李栩身边,问:“写了多少了?”

李栩搁下?笔,挪腾着腿转过身来,向她?行礼,大概是腿跪麻了,身形稍稍晃悠了两下?:“回娘娘,已经写完第七遍了。”

“这?不是差不多了嘛。”仪贞点了点头,示意他快起来:“陛下?也没说今日就要写完,何苦冒雨也要赶?”

不免替皇帝美言几句:“陛下?这?个人,最是外冷内热。听?见说你落了水,心里不定怎么?牵肠挂肚呢,偏生一张口,就只会叫你切记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你在这?地方,我也是听?他说的?,后来天?一阴,他怕淋着你,又?抹不开面子,托我来接你啦!”

她?一手举伞,一手牵着李栩往外走。半大孩子有点害羞,手指头微蜷着纹丝不敢动,红扑扑的?脸儿仍强自仰起来:“陛下?看重我、栽培我,这?份恩典比生身父母还深重,我又?不是不知事的?小儿了,自然铭记在心,将来要报答一辈子呢。”

“哪里说得上报答不报答呢?”仪贞半玩笑道:“小孩子想太?多、负担太?重会长不高的?。”

李栩“唔”了一声,沉默片刻,小声反问她?:“那陛下?是怎么?长高的?呢?”

“嘿!”仪贞停下?来,敬佩有加地上下?打量起他:“你真不怕我告状呀?”

李栩短暂地本性流露,不以为意地一笑:“娘娘,夜里我写完了就差人送过去,还请娘娘一定替我通融通融。”

“去吧去吧!”仪贞摆摆手,又?叮嘱一句:“换过衣裳吃过饭再写,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苦功。”

李栩说知道了,再拜过,起初几步一瘸一拐的?,随后恢复过来,体态端方地走出她?的?视线。夏天?的?雨来去匆匆,这?会儿已渐渐放晴,洗尽诸尘。

仪贞收了伞,没再乘轿,迤迤然漫步而归,她?知道皇帝正在拾翠馆里等候她?,酒也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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