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麴文泰闻惊身死 侯君集尽礼鼓行1

李大亮闻知侯君集大军将至,即让人携带粮草,亲自到碛口来迎。待辛獠儿带领前锋队伍与之相遇,李大亮看到他们人马疲惫,神情委顿,回顾左右道:“西征人马至此,未与敌人谋面,却已经先经历了一番劳苦。”

碛口左前方,有一口甜水井。李大亮事先已让人将井水贮入石槽,供西征人马饮用和洗面。将士们这些日子在戈壁滩中穿行,饱受饥渴之苦,此时闻听可以开怀畅饮清水,顿时欢声雷动。他们一窝蜂拥到石槽前,美美地饱饮一回,有的人除去头上的兜鍪,用之盛水向自身及坐骑淋去。前面的人呆在石槽前不愿走,后面的人挤不到石槽前,眼见前方有水而不能用心急如焚,渐渐大声喝骂,纷纷向前猛挤,场面一片混乱。

侯君集在中军处行走,看到行进队伍忽然停顿下来,急问究竟。待听说前方因争水而混乱,不禁大怒,他取出令旗让人到前方传令:“统统就地列队,不得取水,违令者斩。”

唐军队伍纪律严明,闻听此令,人人慌不迭地离开取水处,在指定地点列队,场面渐渐变得整齐起来。后续队伍又可缓缓前行,既而编队站立。

侯君集见李大亮在此相迎,急忙下马见礼。李大亮说道:“侯尚书领兵一路劳苦,大亮简备一些粮草前来劳军。此去高昌不远,望大军焕发精神,一举克平高昌,不堕了我朝威风。”

侯君集谦虚道:“伊州远在西境,粮草转运困难,李将军何必如此?我们一路行走仅数月而已,哪儿像李将军长久在此戍边,其种种艰难之处难以言表。”李大亮文武全才,频立军功,朝野之人甚是推崇,李世民也很倚重他,侯君集虽有高傲的性子,然见到李大亮,言语中非常客气。

这时,薛万均也行了过来,侯君集吩咐道:“薛将军,你来得正好。这帮人刚才为争水混乱不堪,你去,让他们列队取水,不得停顿。”

李大亮眼望取水的人马,感叹道:“此去京师太远,大军到此太难,加上皇上不愿意轻易兴兵,所以麴文泰这种小人方敢无礼。侯尚书,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侯君集道:“降服这等小人,何足道哉!李将军,不瞒你说,皇上对此次出征极为持重,非让我带足十万人马。我到了玉门关,将那五万兵马留在当地,仅带五万人马前来,咳,对付此等小国,其实有三万人马就够了。”

李大亮神色凝重道:“按说对付麴文泰,有三万兵马就足够了。然皇上所以这样持重,自有他的道理。依下官看来,对高昌之战,势关西域大局,不可有一丝闪失,此其一;二者,麴文泰身后有西突厥支持,高昌与可汗浮屠城互为犄角,侯尚书此去攻打高昌,对西突厥不可不防。”

侯君集觉得自己与李大亮话不投机,不想说得太多,遂哈哈一笑道:“是了,我会谨记此点。李将军,五万人马拥入伊州城内,恐怕会将城池撑破吧,就让他们在城外宿营吧。大军随带的粮草还算充足,不足为虑,唯清水需李将军妥善供应。”

“下官得知大军到此,早已准备停当,请侯尚书勿虑。城中已为侯尚书、薛将军等人备下住处,现在就请入城如何?”

“好吧,我们走。李将军,不知这里是否备有葡萄?皇上每年照例将葡萄赐给臣下品尝,毕竟太少。我出京之前,就想此次西域之行定能过足葡萄瘾。哈哈,该是如愿的时候了。”

“当然,除了绿色葡萄干儿,还有地窖中贮藏的鲜葡萄,侯尚书尽可放开来吃。”

西征大军在伊州稍作休整,即继续西行,前面不远有一小镇,名为柳谷,即是为高昌所控制的地盘。

麴文泰听说唐军来讨,心里不免惊惧,然其面子上依然强悍,这日对其朝臣说:“唐朝京城离我国七千里,其间的沙碛戈壁占有两千里。戈壁之上,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么能行大军呢?我以前往长安之时,见其秦、陇以北,城邑萧条,较隋朝之时,破败许多。其若来伐我国,发兵多则粮草不继;若发兵在三万人以下,岂是我的对手?”他这样说,无非是为臣下打气。

为了防备来袭,麴文泰调集举国兵力在东面布防,不惜使西境空虚。他这日站立城墙之上,手指东面道:“唐军若来到城下,我们按兵不出,不到二十天,唐军必食尽而退走。到这个时候,我们打开城门乘胜追击,必获全胜。瞧瞧你们那一张张的脸色,为何紧锁眉头?”

高昌的臣属听说唐朝大军来讨,皆满怀惊惧,将诸多忧色堆在脸上,不像麴文泰那样能够强作镇静。

过了数日,一首童谣传遍全国,其词曰:“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这首童谣渐渐传入宫内,渐渐传入麴文泰的耳中。

麴文泰闻此童谣大怒,他唤来近臣,怒声吼道:“查、查,查出此语是何人所造!诛灭九族。”

那几日,高昌国的所有衙署不再办理政事,如狼似虎的官吏们带领从人,在全国各地追查造童谣之人。数日之间,牢狱中人满为患,他们皆是拘来的嫌疑之人。

麴文泰此举,使其国内形势雪上加霜。

长安那里,李世民抚民以静,轻徭薄赋,推行清明政治;而高昌的麴文泰却不然,他虐用其众,几可是隋炀帝的继任者,与唐朝相比反差极大。国人积怨已久,现在听说唐朝起兵来攻,私下里皆欢欣鼓舞,这首童谣的出现,显示高昌人渴望早日被大唐一统,从此脱离麴氏王朝的统治。

却说高昌官吏穷索传言之人,牢狱已满,新获之人竟然无处看押。大臣麴雍感到无从收拾,就向麴文泰请示如何处理这班人。

麴文泰问道:“找到造谣的正主儿没有?”

麴雍答道:“臣等抓住传话之人以后,采取严刑逼供手段,迫其说出上线之人。一些人招架不住,只好招供。我们顺藤摸瓜,满想能很快找出主使之人。可是呀,事越办越难,反让臣等招架不住。”

他们人人皆似主使之人,又皆非主使之人,实在难查。现在牢狱之中人满为患,新捕之人又络绎不绝地送来,如何处之呢?”

“哼,大敌当前,我哪儿有心思纠缠这种事?罢了,从中择出一批人当街杀掉,看还有何人敢再胡说八道!”麴文泰说到这里,眼中不自禁地露出凶光。

“一批?到底要杀多少人?”

“将牢狱中的一半人杀掉!其余人也要杖责五十!”

第二日,高昌国二十二城的主街上,牢头押送此案犯人赴街口行刑,午时三刻,只见刽子手大刀一挥,全国共有三百余人被斩下头颅。

高昌国共有人口一万七千七百人,此三百余人被斩,几乎与各家各户都有关联。那几日,各家各户关门抱头痛哭,送葬之人哀号遍野,说不尽的凄惨人间悲景。

麴文泰用此高压手段,将国人整治得缄口不语。他看到国内已经安静,就动身前往可汗浮屠城,欲与阿史那步真共商大计。

麴文泰上来就老调重弹,说唐军不会大兵压境,欲宽慰阿史那步真之心,最后又轻轻说道:“文泰此来,是想与叶护商议。若唐军果然提兵来袭,其进入高昌境内已成疲兵。这时,叶护若与我国联手夹击,定然大胜,我们进而将其逐向东去,顺手攻下伊州,如此就夺取了唐朝在西域的立脚根本。从此以后,唐朝不敢轻易西犯。”

阿史那步真茫然不解:“陛下既然说唐朝不敢提兵来袭,缘何又要我联手夹击?这样岂非多事吗?”

“为图万无一失,须谋虑周全。唐军可能因顾虑路途艰辛不来袭,然其袭破东突厥、吐谷浑的时间不远,万一他们真的来袭,我们不可不防啊!”

阿史那步真面露惊惧之色,颤声道:“唐军真的来攻吗?若如此,我要向大汗禀报,以定下步行止。”

麴文泰看到阿史那步真如此神色,明白他此时的心境,遂急促说道:“想是叶护不知,可汗当初曾郑重与我相约,若唐军来攻,他定施以援手。”

“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肆叶护可汗现在对大唐的态度可谓又敬又恨。敬的是大唐国运昌盛,所以始终将自己放在从属地位,坚持求得与大唐交好;恨的是大唐最终抛弃自己,转而支持泥孰可汗,使自己的势力大为削弱,只好向西退去,将天山以东的地盘让给泥孰可汗。他现在开始将自己的势力向东扩展,招降了原臣属泥孰可汗的处月、处密部,让阿史那步真屯兵可汗浮屠城,与麴文泰联手攻破焉耆国,其目的是削弱泥孰可汗的势力,以引起大唐的注意,想让大唐舍弃泥孰可汗转而支持自己。由此来看,肆叶护可汗压根就没有想到与大唐公开叫板。肆叶护可汗当初许诺麴文泰遭到唐军进攻时施以援手,非当真之言,无非哄着麴文泰与自己合力削弱泥孰可汗势力,仅是权宜之计。

可惜麴文泰不能权衡形势,高昌国自从与大唐交好,利用自己的通商地域优势,在西域诸国中渐渐形成了尊崇的地位。时间一长,麴文泰心理渐生变化,认为自己的地位举足轻重,大唐和西突厥都会倾力拉拢自己。殊不知,高昌国在李世民的心中,仅处于一个从属地位,李世民最为关注的还是西突厥,而非高昌。所以李世民可以不考虑麴文泰的感受,决定支持泥孰可汗,并允许泥孰可汗的属国焉耆另开西域通道,打破了高昌的垄断地位。李世民这样做,其实是想用自己册封的泥孰可汗来控制西域形势,从而达到不用出兵来间接维持西域形势相对平静的目的。不料后来肆叶护可汗挥师东进,与高昌联手,将泥孰可汗势力大为削弱,逼迫李世民出兵来应对西域的势力变化。由此来看,李世民此次出兵固然是讨伐高昌,然其真正的矛头直指肆叶护可汗。当间接控制西域形势的打算落空之后,李世民出兵到西域,显然想来直接控制了。

麴文泰见阿史那步真神色恍惚,不禁焦急起来,又急促说道:“叶护,汉人有句话,叫做‘唇亡齿寒’。”说到这里,他用手掀动嘴唇,露出里面的牙齿,“叶护请看,唇若被破,牙齿就会露出来。现在我与叶护,正如唇齿,若失其一,另者亦难存留。唐军若来袭,定然采取两种举措:一者,分兵齐头并进,同时袭击我与叶护;二者,专攻一家,待击破之后,再攻另者。叶护,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阿史那步真摇摇头,似乎茫然不解。

此后任麴文泰说破了喉咙,阿史那步真也没有回应一句囫囵话。麴文泰心中有气,愤愤想到:“突厥汗国昔日何等强盛,最终分崩离析,难成大事者,还是缘于你们内部瞎折腾。像现在危急关头,推诿塞责,就不是干大事的材料。”看到阿史那步真那茫然的样子,麴文泰心中浮现出古人的一句话:“竖子不足为谋!”遂平缓说道:“如此,就请叶护上复可汗,为抗唐军要预作准备才好。毕竟,唐军来攻,我们休戚相关,还要精诚团结才是。”

阿史那步真方才爽快答道:“请陛下放心,我今日即派人快马去见大汗。”

麴文泰遂黯然告辞而去。

他回到自己的都城,一面留心东面唐军的动静,一面派人探听肆叶护可汗对自己的态度。

这日晚间,麴文泰不召侍姬独自入睡。恍惚间,自己到了一个黑沉沉的所在,周围是繁茂的森林,森林后面是一圈黑沉沉的陡坡,再往上是孤零零的垂直的峭壁,夜在森林与峭壁间阴沉沉地爬着,似是阎王那张可怖的脸。麴文泰回首,发现身边没有一个随从之人,心里涌出了无尽的惊惧,他大喝一声:“快来人呀。”声音在森林间空洞地穿行,无人应声。忽然,他听到四周有人走路的声响,急忙瞪目四望,就见从树干间影影绰绰走过来无数身影。想到这是随从们应声而来,麴文泰大喜,骂道:“好奴才,为何不早应声?”四周来的人依旧默默,令他十分纳闷。很快,这帮人聚拢过来,将麴文泰围在当地。麴文泰借着一丝微光凝目观看,发现这帮人有男有女,身上未穿衣服,再往上看,原来他们皆是无头之人,令他大惊。突然,这帮人腹中能说话,声音缥缥缈缈,混成巨大的声音:“麴文泰,你无端砍下我们的头颅,快纳命来。”

麴文泰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回思梦中,这帮索命之人似是前些日子被斩首的那三百余人。

麴文泰问宫女现在是多少时辰。

“陛下,时辰刚交三更。”宫女答道。

麴文泰瞪眼向窗外望去,只见外面一片黑漆。

“这帮该死的东西,死了还不让我睡安稳。”麴文泰见时辰尚早,让宫女移去灯烛,然后又复睡去。

孰料这次入睡后,马上又来到那片黑森林,那帮无头之人依然扯住他苦苦索命。这时,麴文泰见树丛间又慢慢拥来许多黑影,他心里明白,自己主政以来,杀了许多国人,前些时协同阿史那步真攻破焉耆国,又伤了不少人命。这些慢慢走来的黑影,显然正是这些冤魂。

忽然,身边无头之人齐齐伸出手来,强索麴文泰,其后边的黑影也急速向这边跑过来。

麴文泰又复惊醒。

此后,麴文泰一闭上眼,就见这帮冤魂来苦苦索命,令他无法入睡。

好歹挨到天亮,麴文泰起床洗漱,就觉得头痛欲裂,心中烦闷不已。他忽然又想起阿史那步真的那张嘴脸,不禁啐了一口:“晦气!”

麴文泰因夜来休息不好,本拟依旧在寝殿中休息,然刚用过早餐,就见麴雍在殿外等待传召,他匆匆吃完饭,唤人传麴雍入殿。

麴雍脸色阴沉,麴文泰瞥了一眼,心里不禁一沉,头痛似乎又加重了一些,他料到麴雍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果然,麴雍带来一个天大的坏消息:“陛下,去西边的人昨夜回来了。他们说,肆叶护可汗的牙帐前些日子已经向西移去,不知道弄什么玄虚。”

“移向西边?具体是什么位置?”

“他们悄悄混入突厥人丛中打探,听许多人说,可汗要把牙帐移到西方千里以外。”

麴文泰霍地立起,手掌重重向椅背上一拍,大怒道:“哼,唐军尚未来到,这些胆小如鼠的突厥人脚底板抹油,跑了!奶奶的,你当初信誓旦旦,算个什么东西。”情急之下,麴文泰禁不住破口大骂肆叶护可汗。

“陛下息怒,可汗西走,未必是怕唐军,唐军毕竟未来嘛。何况,可汗总不至于将叶护丢在这里吧?”

“阿史那步真未有动作吗?”

“没有,他至今仍在可汗浮屠城。”

麴文泰凝神一想,顿时明白了肆叶护可汗的主意,不禁又破口大骂:“这个混账东西,又想故伎重演。阿史那步真带领的本部人不过千余,其他的皆是处月部、处密部人员。这个混账东西远远躲在西面,是想观看这面的动静。若唐军来到,高昌和可汗浮屠城被破,其损失不大;若唐军铩羽而归,他就再回来图个现成便宜。”他在暴怒之中,犹能缜密地盘算肆叶护可汗的思虑,委实不容易。

麴雍看到麴文泰面孔潮红,在那里暴跳如雷,遂怯生生地说道:“陛下,为策万全,我们不如也出城去避一避,待风头过了再回来。”

麴文泰目射凶光,恶狠狠地盯着麴雍,问道:“怎么?你也想去追随这个混账东西吗?”

“不敢,不敢。臣只是随口说说。”麴雍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向其讨饶。麴文泰横了他一眼,又狠狠地说道:“若是换了外人,瞧我不斩下他几颗头来!”麴文泰任人唯亲,朝中重臣皆是宗族之人,像麴雍即是其至亲。

麴文泰缓缓坐回椅子上,说道:“你起来吧,速速派人去监视阿史那步真的动静。哼,这帮突厥人模样都生得粗豪,可是其胆却生得如鸟雀那样大。此去长安近万里,李世民根本不会派兵来,瞧把他们吓得成何体统。”

麴雍起立躬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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