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旧年事

他们这边一片风平浪静,宫城内却并非处处都如同祈安殿一般静谧安详。

太后的宫里一片凄风苦雨,原本以为自己傍上太后这棵大树便可安然无恙的在这宫里横行的婢女宦官们此刻也竟有了种胡倒猢狲散的悲戚。

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都是费劲了千辛万苦方才得到这么一个能够近身伺候徐太后的殊荣,结果却还没有得意多久,这个最安稳尊贵的地方却突然便成了浪潮的最中心,即便是以后侥幸留下了性命,却也从此和尊贵再也搭不上边了。

但是坐在正殿之中的徐敏却仿佛并没有被这些情绪干扰,仍旧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连身影都不曾有过任何的波动,明明她才是最该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忧心的人。

但是直到季昀带着人进来,她甚至连眉眼都没有动过。

季昀原本来时气势汹汹,结果到了她的面前,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却又忽然变得没有那样疾风骤雨了。

他挥了挥手,让跟他一起来的侍卫们在殿门口守住,然后孤身一个人进了大殿。

季洵用过午膳之后正打算小憩一会儿,便看到进宝急匆匆地从殿门口进来,现在他也算是明白了,见到蒋琬还留在殿内,也不避讳,就向季洵禀报了:“王爷,陛下方才得了消息,立马带着禁军去了太后的殿中。”

季洵有些莫名其妙:“得了什么消息?”

进宝便道:“具体是什么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好像是从行宫那边传来的消息。”

季洵倏然便起了身。

这些年他也有意培养季昀关于自己的势力,甚至在默默支持季昀建立一支属于他自己的暗卫,特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没有想到季昀竟然如此聪慧,走了这么远,已经可以真的避开他的耳目查到一些事情了。

可是这是他决计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事情。

蒋琬自然一路便跟着季洵便往太后宫中去,进了太后宫方才看到禁卫已经将大殿团团围住,而太后的贴身侍女们也不被允许进去,焦急地等在大殿外。

季洵却只是径直往前走,门口的禁卫并不敢拦他,守门的头领左右为难,最终还是让开了,季洵便推门而入。

那首领自然不肯放蒋琬进去,蒋琬想着她等在外面也无妨,便听到季洵清清淡淡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于是蒋琬便也被放了行。

大殿里并不幽暗,还燃着银碳盆,却莫名让人觉得通体寒凉。刚进屋的时候,蒋琬并没有听到里面有动静,要不是知道太后和季昀都在里面,她几乎要以为里面并没有人。

往前迈了几步,方才看到了内殿里头季昀的背影。

太后正对着他们进来的方向坐着,因此将季洵和蒋琬的身影尽收眼底,她眸底突然闪过了一丝疯狂,嘴角也勾了一个残忍又漠然的笑意,悠悠然赶在季洵出声之前开了口:“当年之事,自然不是巧合。”

季昀不明白刚刚还什么都不肯说的徐太后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东拉西扯,反倒是直击主题地提起了当年的旧事,然后才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转头望去,看到季洵正疾步走了过来。

他赶紧站起身,有且怯怯地唤道:“皇叔。”

季洵不怒反笑,其中蕴含的怒意却显然比之前还要浓厚:“陛下果真是算无遗策。”

季昀自知理亏,便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是他的沉默却也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季洵知道徐敏既然已经开了口,便是故意要激起季昀的好奇心,他便是如何阻拦都阻拦不得了。

他看着徐敏眼里报复性的快感,突然明白了。

徐敏就是在等他进来。

等他来制止季昀的时候再将真相说出,就是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百般呵护长大的季昀直面世上最残忍的真相。

果不其然,他看着徐敏笑着说:“当年,我嫁给先帝的时候,才十五岁。”

蒋琬曾经猜想过很多次,却实在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这么简单又这么残忍。

早在先帝朝的时候,徐家便已经树大根深,为了借助朝中的势力,先帝娶了徐敏。但是他不愿意出一个拥有着徐家血脉的皇子,便自然对徐敏百般疏离,甚至于宁愿宠幸徐敏身边的小宫女,也不愿意碰徐敏一下。

从小便心高气傲的徐敏自然不能够接受这样的羞辱,所以在得知玉落竟然怀了身孕之后便联合她的父亲和叔父,逼迫先帝将这个孩子记在了她的名下。

为了杜绝后患,她甚至还用毒药将玉落逼成了一个疯子。

季昀听到这里,忍不住攥紧了拳,指甲生生地嵌入了肉里,却毫不自知。

但是徐敏却像是格外轻松,她甚至十分愉快地笑了,然后对着季昀道:“你是不知道,玉落是个怎么样的傻子。竟然我说什么她便都信了。我跟她说,从一开始便是我特意将她送上先帝的床的,先帝便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同她生下你的。”

季洵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有些茫然地问她:“为什么,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自小便将徐太后视若亲母,徐太后万事也将他的事放在心上,直到他后来无意之中听到徐太后和贴身婢女商讨如何处置玉美人的时候,方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他的母亲,对他更是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他却实在没有办法一时之间将自己的孺慕之情全数散去。

时至今日,对于他而言,徐敏也终究是不同的。

徐敏听到这话,不由得冷笑一声,眼神里的讥讽和寒意几乎完全无法散去:“你问我为什么?就因为对于我来说,玉落和你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耻辱,更何况,玉落不过一介贱仆,竟然也敢对先帝怀了那样的心思,她凭什么?”

季昀无言,他好像时至今日,才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徐敏。

徐敏此刻眼里的疯狂已经尽数散去了,她甚至非常有闲情地捋了捋她刚刚因为激动而凌乱的发丝,她仍旧十分仪态万方:“但是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既然先帝要拿我当工具,我又为何要拘泥于小女儿家的这些□□呢?他不是最担心徐家利用稚子把持朝政吗?那我便做给他看。”

徐敏一字一句,异常冰凉,只让人听得浑身彻骨发寒:“我便要夺了他的性命,再让他最不愿意的事情发生,要让他在九泉之下都难以安眠。”

凭心而论,如果不是因为她们站在对立面,而她又处处针对季洵,蒋琬是真的很佩服徐敏的果决和手腕,在这个时代,能够跳脱出伦理纲常的束缚,已经可以算是个奇女子了。

但是她做的事情又过于极端,这毕竟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徐敏将这一切都说完,反而轻松了下来,看向季昀的眼神再也不用伪装出那令她作呕的母子情深来了:“如今我棋差一着,自然愿赌服输。”

季洵突然出了声:“先帝的那封手书,埋藏了近十年,方才在这个时候重出世间,到底是巧合呢,还是说,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呢?他分明知道了是你杀害的他,又为了什么没有当时便揭穿你呢?”

此言一出,徐敏的冷静便全数灰飞烟灭了。

她霍然起身,拉住了季洵的衣袖,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洵却什么都不肯再说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内殿,只能听到徐敏撕心裂肺般地喊叫:“季洵,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出了正殿蒋琬方才开口问他:“王爷此举何意?是说先帝对徐太后也有余情吗?”

季洵扯出了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却几乎比不笑还令人酸涩:“我只是不想让陛下更加揪心,不想让她如此畅快而已。我实在是看不透我的皇兄,但是我觉得,他应当是没有留情吧。”

毕竟他自小便听他的皇兄说过,做皇家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对谁有了妇人之仁,一旦有了牵绊,便再也难以握住那无上的权柄。

就比如他现在,他满心都只是想跟蒋琬平安此生,将人娶回家,从此不再想再牵涉到权力斗争之中去,莫要说他本身便无夺权之心,便是当真有心,他也再不舍得蒋琬同他拴在一起,从此功败垂成。

蒋琬自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她实在也是对先帝没什么了解,只是觉得要按着徐太后的说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既然先帝不愿意生下带着徐家血脉的皇子,那最终为什么会放任徐太后将自己毒死,然后让诏书秘而不宣呢?

他难道不知道待他百年之后,徐敏便自然而然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且还是季昀名义上的生母?

但是这些事情现在都已经无处追问了。

季洵出了太后的宫门,却并没有走远,像是在等什么。等了好半晌方才看到季昀失魂落魄地从内院里头出来,蒋琬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便扯了扯季洵的衣袖,低声对他说:“我去做点好吃的,你同陛下开导开导吧。”

季洵应下了,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径的末尾,方才转身走向了季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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