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路锡甫的秘密1

苏德

80后代表女作家之一。出版有短篇小说《沿着我荒凉的额》;长篇小说《钢轨上的爱情》《离》等。现居上海。

路锡甫的秘密

文/苏德

六十年前,当我躺在白色阁楼的小床上和茉莉讨论关于衰老问题的时候,我的皮肤还是光洁整滑的,乌黑的短发蹭着枕巾。那时我穿着第一次见英灏时穿的破旧t恤和牛仔裤,神情呆滞,四处找寻回忆。那样的t恤上还残留着英灏的血迹,牛仔裤上磨破了的洞显然要比剪刀剪出来的凄凉许多。当时的茉莉是怎样的呢?她应该散着一头披肩的长发,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反驳道:米兰,你才十八岁。

茉莉应该穿着音乐附中合身的深蓝校装吧,胸口扎着褐色领结,又细又长的双腿垂在床沿边,脚踝上裹着一双白色的棉袜。那样的我们如果走在大街上,是绝不会被人联想到一起的,因为看起来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种人。

茉莉常常说这辈子也许最不应该就是交了我这样一个朋友,可她又说,说实在的临死前,除了我,她没有朋友。可那于我又何尝不是呢。quwo.org 橙子小说网

那天我对茉莉说觉得自己开始衰老。我躺在小床上,外面的风呼呼地吹,和窗户上的铁框互相厮打,发出让人心寒的声响。我望着天花板,那说不定在某天就会坍塌下来。英灏低音提琴的残骸还散在墙边,是茉莉一片一片从路边捡回来的。

我说这些现在没用了,因为英灏不会再?了。它们拼凑完整的时候,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块硕大的烂木头,音也不准,除了英灏没人能演奏它。何况现在它四分五裂的,我说你能找到一个可以?破琴的英灏么?你找不到。

我觉到自己要哭了,脸上细微的神?开始疲惫地抽动,为眼里的泪水准备道路,可瞳孔深处有的只是皲裂的河床。所以我只能微微张开嘴唇,露出发白的舌苔,或者竭力想唱那首《myway》,如同英灏在身边?琴时。可没了音乐,我又忘了歌词,这样的歌让我怎么唱呢?

提琴边是一只磨花了的头盔,我曾用记号笔写着的也已?被地面和黄沙磨得面目全非,每个字母都如同打了败仗的老兵,残缺着胳膊或者腿。这是英灏的头盔,我们恋爱的那天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互相买了一只头盔,在上面各自写下:和。英灏说,等着吧,一定会有摩托,一定会有好生活。

当时英灏在一条地下通道里?低音提琴,摆着小篮子收集各种钱币。我们掏钱买了头盔后,就只能在168小饭店里合吃一碗加了酱油的蛋炒饭,最后还是英灏记起了这天是我的生日,·遍口袋搜罗出五角钱加了只荷包蛋。那时的我们一定不会想到一年之后英灏真的有了辆二手摩托,也不会想到我的生日在两年后竟成为英灏的祭日。在这一天,我失去了英灏,不见了美丽老师并从此六十年无法行走。

一切都是因它而起的,我们的爱情,还有载满希冀的未来。

如果没有这只头盔,英灏是不会想到要攒钱买车的吧?那样他就不会开着摩托和运沙车擦身而过。可如果有了这只头盔,英灏是不会后脑着地活活摔死的吧?因为他还要?琴,还要听我唱歌。

我对茉莉说,把头盔丢掉,我不要见到它!它害死了英灏,我是帮凶!

茉莉走过去拾起头盔,坐在地上,把它放在下颚和膝盖间抱着,说:你别这样,真的,米兰,请你别这样。

她的背?成一道柔和的桥背,从窗玻璃穿进来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抚摸上去。茉莉的哭泣是有眼泪的,我曾不止一次地和她辩驳哭得出眼泪是种多么幸福的本领。当那道柔和的桥背开始微微颤动,我知道她开始哭泣。

当开始依靠记忆而生活,衰老在所难免。

这是美丽老师离开前留给我的,虽然它和哈曼的衰老自由理论背道而驰,可直到现在,我还是信服于这样的理论。六十年来,我和茉莉为了衰老的问题争论不休。我说真的,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老了,闭上眼能看见的都是过去,睁开眼睛能眺望的不过也就是死亡。为此,茉莉曾?几次试图丢下我,她说整年和一个迅速衰老的女人做朋友是件可怕的事,因为不知道哪天推开房门,看到的竟然是干瘪的尸体。可最终她还是按固定时间来这里取我根据英灏留下的曲谱编改成的散歌或者小音乐,辗转送给一些音乐公司,过一些日子它们就会变成生活必需品由茉莉重新抱回来。

大概没有茉莉,我早就在生理上疾速衰败了吧,某年某月的一天报纸的社会奇闻版上会登载着这样的醒目标题:瘫痪老太离奇饿死。大概没有美丽老师,我就要完全依靠茉莉生存了吧,不能在那则新闻标题里去掉”老太”加上”作曲家”。因此,我和茉莉除了朋友还可以是雇佣关系,这就要取决于旁人和我们怎样看待。

可哪来的旁人呢?而我们又常常无暇思考。

茉莉说人死之前会看一场没有落幕的电影,那就是他的一生。之所以看不到落幕,是因为看电影的人在落幕前已?死亡。因此,在茉莉临死的时候,我不住地问她看到了什么?她闭着双眼像是贪恋幸福般地说:奶奶,英灏,美丽老师??我说除此之外呢?茉莉启开双眼,微笑地望着我,她的脸上已?攀爬了粗糙的皱纹,皮肤松垮,眉毛稀落。

还有你,米兰。我看到六十年前你十八岁时的模样了,还有我的十八岁,还有??茉莉褶皱的嘴角还浸着笑容,可眼前的电影却已?落幕。

路锡甫(Lucifer)问我那你在临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我说我是在睡梦里死去的。我的梦一直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没有”面。那大约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衰老了六十年后自己会如此平静地死去,甚至没有了那场无落幕的电影。这时我才知道?来临死时能看得上一场无落幕的电影也是需要奢求的幸福,和哭得出眼泪一样的幸福。

路锡甫(Lucifer)是我在天堂里遇到的第一个天使,六十年后我又一次可以站立行走,那却是用死亡换来的。路锡甫说它还有一些同僚,比如丘比特、堕落、潘播、吉蒂之类,但它们现在在哪里,它也不知道。Lucifer的意思是”光明使者”,每天我们能在窗前?接阳光就因为有它的存在。我说似乎曾?在哪儿也听过类似的话,可我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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