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沅青幼时拜入伏阳宗修习道法,加之御兽天资优越，自小就深得晋临喜爱。
二人虽不是师徒，感情却十分深厚。
此次方沅青失踪,晋临同样焦急万分。
冯素秋听了九嘤的建议，一个人悄悄去了伏阳宗,泪眼婆娑的将女儿这些日子所遭的罪向晋临讲了一遍。
亲父杀子，说来让人惊骇。
尤其杀人的那位,还是正道第一大宗的宗主,外人眼中正义凛然的侠之大者。
晋临与方克渊相识多年,私下关系极好,他本认为妇人所言纯属无稽之谈，可脑子一转，忽记起前些日子发生的一桩事,面色瞬间变了变。
半月之前，方克渊曾偷偷找过他一次，向他要去了方沅青的生辰八字，说是要为小儿子准备二十岁生辰的礼物。
说来可笑,身为父亲却连孩子的八字都不知道，还得去向外人询问。
他那时未曾多想,见好友要就直接给了,也正是从这之后,方沅青才彻底失踪。
联想封棺一事，方克渊索要八字的目的显然并不单纯。
晋临转过身，两只手背在身后来回绞动。
犹豫了半刻,他终是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冯素秋闻言神色骇然，嘴唇控制不住的微微翕动，眼中恨意翻滚。
“难怪、难怪他会知道青青的八字,还把八字刻在了棺材上！”
晋临心情复杂又沉重。
虽是被方克渊骗了，但方沅青的八字始终是他口中泄露出去的。
他转过身，一张沧桑的面庞上尽是愧疚，想起妇人的请求，终是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我想，看看栖山。”
话到此处，已是同意帮忙。
冯素秋眼睛一红，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眼眶淌出两行清泪——
方克渊，必要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二人一同回了玉春堂。
向天借气，并非易事。
当初能成功救回小五，是因为小五本就有一口气，而如今的方沅青，却是五识闭塞不得丁点气息。
扶灵试了许多次，仍是没有成功。
晋临站在床前，瞳中满是疼惜。
诚如冯素秋所言，方沅青既有心跳又有脉搏，唯独停了呼吸。
此刻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四肢皮肉虽不再僵硬，但身上的肌肤依旧泛着青色，形同死人。
瞧着让人难受。
心口沉痛之际，冯素秋将一个圆木盆端到了他面前，更进一步坐实了方克渊的杀人之举。
方家水髓，是极珍贵的宝物。
作为方克渊的至交好友，他自然也见过。
盆里的白雾水气说明一切，无需妇人多言，他已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想到那棺上刻着的八字，他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安，沉思半刻，终还是多问了一句。
冯素秋知他在担心女儿，未多迟疑就将真相道出，
“那棺上符咒繁杂，不仅刻了青青的八字，还刻着青青的性别与名字，但不管是何种咒术，都注定不能成功——
因为青青根本不是男子！”
施展道术阵法，容不得一点错。
认女为男，算的上其中大忌。
直至此时，晋临才知道自己看着长大的青年原来竟是个小姑娘。
得知方沅青不会受棺中符咒影响，他稍稍缓了口气。
求真草稀少难寻，借用玉春堂在医修中的至高地位冯素秋才成功从别处求来了一片。
虽只是片破碎残叶，但用来对付方克渊已足够了。
离去之前，晋临主动要走了这片叶子。
而小鹦鹉，也一路跟着他回到了伏阳宗。
月初一号，不仅是四宗八族召开大会的日子，同样是方沅青二十岁的生辰。
按照惯例，此次大会恰好在玄冥宗举行。
不同于前段时间的颓废萎靡，此时的方克渊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仍是往日那个正直宽厚的大宗宗主。
晋临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想起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方沅青，心口不禁泛出阵阵哀痛。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和方克渊认识这么多年，若非证据确凿，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好友会做出这种事。
收敛起面上情绪，他抬步朝堂中人走去。
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男人变了脸色——
“今日是栖山生日，不知克渊兄为她准备了何礼物？说来，我还不知道有什么礼物需要用得上生辰八字呢，克渊兄不如详细说说，也好解了我的惑。”
礼物？
不过是索要八字的托辞罢了。
方克渊尴尬的笑笑，眼中飞快掠过一缕慌乱，
“晋临兄，这可不能提前说，等栖山回来你自己问她就知道了。”
这等精湛演技，仿佛根本不知道方沅青被害的事。
晋临神色不变，内心却愈发寒凉与讽刺。
寒凉是为被父所害半死不活的方沅青，讽刺是为害死女儿却无比淡定的方克渊。
他点点头，明知身前的男人不想再谈送礼之事，却不肯转移话题，依旧顺着之前的话说了下去，
“不知栖山这孩子去了哪里，离宗这么多天也不提前打一声招呼，真是叫人担心。”
“听闻她娘亲已打算去天卦宗请衡连宗主帮忙卜卦寻人了。”
方克渊闻言一惊，很快又平静下来。
埋棺的坟坡他已提前布下匿阵，不会被玄卦之术追踪，就算衡连愿意出手相助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尚在出神，屋外突然飞入一只小小的鹦鹉，嘴里不停的喊着‘父亲’二字。
熟悉话语，轻易让他想起了当初哄骗方沅青的场景。
相比晋临，这只小鹦鹉更叫人烦心。
他抬起头，面上闪过一丝不安。
因着四周不止他一个人，他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这只聒噪讨厌的鹦鹉。
他转过头，正好看到二儿子方思简经过，正欲挥手将人叫来，那鹦鹉竟猝不及防朝他飞来，发了疯似的朝他的手重重啄了一口。
一时不曾注意，手背就留下一道伤口，鲜血从里渗出，而求真草碾碎的汁水，也混着红血流进血管被身体吸收。
“思简，过来将这鹦鹉捉走！”
方思简看到鹦鹉袭击人的一幕，三两步来到方克渊身边。
空气中仍响着一声声冰冷无调的‘父亲’，听着格外渗人。
晋临见青年要对鹦鹉动手，指尖轻动，立刻操控鹦鹉往高空逃窜，仅是半会，小东西就不见了踪影。
事情发生的太快，方家父子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方思简见不着鹦鹉，只得放弃，扶着方克渊去了后堂包扎伤口。
大会将开，四宗八族的人全都来了。
而冯素秋，赫然就藏在人群之中。
方克渊并未将鹦鹉的事放在心上，他的杀人计划很完美。
坟坡被符阵隐藏，可保不被人寻到；水髓藏在经脉和心口，永远都不会被取出来。
就算有朝一日有人不小心打开了棺材，也没有人会把方沅青的死和他联系在一起。
处理好伤口，他带着方思简匆匆去了前厅。
四宗八族，其实已是四宗七族。
元家的位置空着。
司家还在最前列，位子上坐着的是家主司宜光和三少爷司乾，其余宗族来的也都是家中掌权人和未来继承人。
至于玄冥宗，除了方克渊以及下任宗主方思勉，宗内十位长老和百位内宗弟子也全都在。
方克渊立于高位，享受着周围目光的钦佩打量，眼中尽是得意与满足。
玄冥宗，是四宗之首；而他，是玄冥宗的主人。
再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能体会到身居高位、权势加身的快乐了。
堂下年轻一辈的弟子，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在内，全都将他当成修道之路上的榜样。
世人都尊敬他、崇拜他，而这，就是他无法舍弃生命、宁愿杀死女儿也要活下去的原因。
此次大会，要商议的是对付妖魔二族的事。
方克渊甫一开口，说的就是保护弱者，维护世间安宁的话。
多么可笑，一个说要保护弱者的人，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冯素秋匿在角落，看着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中年男人，内心已是恨意滔天。
不愿再多听他多说一句道貌岸然的假话，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从阴影中走出，慢步行至人前，直接出声打断了堂上人的话——
“方克渊，栖山在哪里？”
方沅青失踪的事，其他宗族的人并不知道。
此刻听见她这样问，每个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顷刻之间，大堂就安静下来。
四周百双眼睛看着，方克渊面有怒意。
虽说他承认过方沅青的私生子身份，但这不代表他会允许冯素秋到玄冥宗来闹事。
他张开唇，正准备让弟子把这个女人带走，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成了另一句——
“她死了，被埋在太元峰下。”
理直气壮的口气，毫不掩饰的说出方沅青已死的事实。
堂下众人皆被这句话惊到，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方思简与高天怜同站一排，二人闻言心跳都顿了顿。
尤其是方思简，面色很是难看。
伏妖之行，他与方沅青相处多日，内心早已接受了这个弟弟，此时听见父亲说对方已死，他心中既震惊又悲痛。
还没等他从这惊讶中回神，方克渊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他神色大变——
“我中了魔姬的诅咒，需要有人替我挡灾。”
“父债子偿，她的命是我给的，现在要收回来是我的权力。”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我？”
寥寥数语，亲口承认自己的杀人罪行。
冯素秋听红了眼，清楚方克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里的真话。
这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这么多年来没有对她的女儿尽过半点父亲的责任，如今竟还有脸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
二十年前她是瞎了眼才会被这样的男人欺骗！
晋临听见这番话，眉头拧的紧紧的——
他知道，宗族审判势必得召开了。
空气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围观这场亲父杀子的暴行。
冯素秋继续开口，句句追问方克渊是如何杀死的方沅青。
事情闹的太大，很快传到了方夫人耳中，不知何时，她也从侧门出现。
虽不喜欢方沅青这个私生子，但她从未想过让对方消失。
她看着高位上的男人，双唇微张，表情惶然惊恐，显然是被这件事吓到了。
她那正义凛然、英明神武的夫君，怎么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她不敢相信。
方克渊似乎感觉到了妻子的视线，不由得回首看了看。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
一个神色惊惧，另一个眼神阴鸷。
鲜血中沾了求真草的汁液，人便再也不能说假话，再也无法伪装情绪。
方克渊动动唇，脑海中想着的明明是该如何寻找借口掩盖罪行，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
冯素秋见他不语，再次高声喝问一句——
“青青是怎么死的？！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这是一个母亲的凄厉质问，每个人都能听见她声音里隐约显现的悲惨哭腔。
大堂之内，无人敢说话。
方克渊将视线从妻子身上收回，眸光微转，看向堂下的温婉妇人，一字一句将埋棺那日的事全部讲了出来。
残忍又可怖的杀人手法，让人心寒胆颤。
方夫人倚着门框，不自觉的攥紧手中帕子，方克渊话未说完，她的脸已经全白。
一旁的方思简亦是神情大骇，后背覆满冷汗，手心不停颤抖。
余生，他再也不知该以何种目光去看待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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