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宗内长辈联合师姐一起哄骗自己喝药这件事,扶灵内心多少有些生气。
但此刻看到情绪极度压抑的九嘤，她心里所有的不满与委屈竟全部消失不见。
她难过的，是不能替师姐分担压力,不能让师姐从痛苦中走出来。
她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了什么。
她甚至,从未了解过九嘤。
夜色渐深，稀疏黯淡的月色星光交错,沿着长廊层层铺叠,衬得小斋四周更是寂静阴沉。
早春的山风仍是冷的彻骨。
感受到手心软布里传出的阵阵寒意,扶灵贴心的释出一道灵气拦在廊上,将远处吹来的冷风阻挡在外。
就像当初九嘤曾对她做的那样，她现在也用同样的方法来回报对方的照顾。
二人就这样静静相拥，再无外人打扰。
少女的安抚轻柔温吞,但每个动作中都充满着安定人心的温暖力量。
片刻过后，九嘤终于从疚责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她教扶灵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尽力就好，千万不可过度愧疚自责，这又何尝不是从她自己的亲身体验中知道的道理呢？
只可惜,扶灵学会了，她自己却没学会。
玉色的微光穿过透明的灵气罩,在二人身上映出一层朦胧浅淡的白芒。
美好而虚幻。
九嘤双唇紧抿,不知过了多久,才悄悄松开了手，将扶灵从怀里放出。
她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无波无澜,脸色亦是白得吓人，叫人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扶灵望着这张冰冷淡漠的脸，心间顿时难受不已。
她不敢猜也不敢问,师姐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她知道，怎么可以让师姐高兴起来——
“师姐，这些日子我有好好修炼的，静心诀也快背完，再过几日便可开始学习玄心决了。”
“师姐，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满是真诚的关切期许，加上少女独有的清甜嗓音，每一个字在九嘤耳旁响起时，就像炎炎夏日中的一缕清泉，带着微微的凉意从心田流过，瞬间就带走了她内心所有的烦躁与痛苦。
她动动唇，无声的轻轻喘了喘，胸口的郁气也随之消散。
再望向少女那双清润灵动的明眸时，面上的冷意也慢慢被温和取代。
至少，扶灵永远不会抛弃自己。
她抿抿唇，眼神变得温柔了许多，尚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落在了少女的脸颊上。
被人关心的感觉实在是太好。
虽已重生，但经历过那些痛入骨髓的欺骗和利用，她内心最渴望也最珍惜的幸福生活，永远都是前世作为‘扶灵’这个人存活于世时被宗中长辈宠爱的时光。
那段时光，有多美好就有多痛苦，叫她永远无法忘却，永远不敢去回忆。
现如今她已是九嘤，也再也回不去从前。
但这一世的扶灵，却代替了记忆中被自己亲手害死的亲人朋友，给予了她最想要的爱护和关心。
她眨了眨眼，眼神一瞬清明，指尖在少女颊侧轻轻抚过便又拿开。
尤似一阵风飘过，来去皆无踪。
很轻微的一个小动作，却处处透着温柔与珍视。
扶灵感受到了面颊上一闪而过的温软冰冷，恍惚中抬起头，正好见到九嘤的嘴角轻轻扬了扬。
那么冷，那么浅的一丝笑，配上那张冷艳精致的脸孔，却美的让她忘记了呼吸。
就像当初二人在谷阳镇初遇时一样，她再一次被九嘤惊艳。
师姐真漂亮——
扶灵一时失神，口中轻声低喃。
九嘤并未注意到她颊上泛出的红意，朝前走了几步，捡起了地上的空碗，带着她慢慢朝医庐行去。
“……”
“玄心决我已誊写完毕，待将剩下的四妖收服，便可开始背诵了。”
“我都听师姐的。”
“……”
师姐妹并肩同行，虽未像从前那样手牵着手，但实际上，关系却是更近一步。
东山州的事已经解决，只剩下一些烂摊子处理，比如坝上那道玉墙该不该撤走，又譬如那些被江水冲毁房屋田地的村民该如何处置。
此次回宗，九嘤与扶灵只能待一天就要离开。
临着要走之前，扶灵偷偷将晖明长老的玉鼎藏了起来。
没有玉鼎，就无法炼丹。
就在众人忙着找玉鼎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摸去了医庐，在药田里找到了她的三师姐，夏忍。
春季三四月份是草药生长的关键时刻，身为晖明长老的亲传弟子，清竹宗唯一一个在医修上有些许天分的女修，照看草药的工作自然由夏忍负责。
这几日她忙于除草施肥，除了昨日扶灵回宗时露过一次面，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药田，因此也并没有听说玉鼎不见的事。
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扶灵才找了过来。
“三师姐，晖明长老的玉鼎丢了，你知道在哪儿吗？”
夏忍闻声将手里的药种放下，眉宇间尽是困惑，
“玉鼎？我晨间起床时还看见了，就在炼丹房，怎么会突然不见？”
扶灵抿抿唇，一幅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模样。
“我也不知道，听闻晖明长老昨日出宗了，会不会是那时候把玉鼎带出去忘了带回来？”
炼丹鼎形状可大可小，就像剑修身上总是挂着一把剑一样，炼药师出门时一般也会将玉鼎带上。
她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
夏忍听了也是点点头，但很快反应过来又摇了摇头，
“晖明长老去的是玉春堂，那里的玉鼎都是世上最上等的，师父应当不会带自己的玉鼎过去。”
夏忍并不知晖明出宗是为何事，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要将此事瞒着扶灵，未做多想，她就直接将自己知道的事说了出来。
“那倒也是，那我再去医庐找找吧。”
扶灵弯弯唇，脸色却在不知不觉中微微变了变。
打探到了想知道的消息，她很快就离开了。
按夏忍所言，晖明长老和九嘤是一起去了玉春堂，那么昨夜的药到底是用来治什么病的，也只有玉春堂的人知道了。
午时一过，就要出发去东山州。
这次和九嘤与扶灵一同过去的，除了方沅青与小五之外，还有陆苏两家派人准备的大量灵石与丹药，以及余生都要待在东山州修补长坝偿债的陆星阑。
至亲的人已经离世，赔偿再多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九嘤带着扶灵去伏阳宗找方沅青汇合，三人带着小五一路御风而行，很快就回到了东山州。
五天过去，江水破坝带来的影响依旧还在。
大江边缘的房屋与田地仍浸泡在江水里，短时间内必定是无法再住人了。
小五被扶灵抱在怀里，光只是远远看了大江一眼，身体就忍不住的开始发颤。
她在水里险些丢了命，只怕此时已和当初不幸落入梅湖的扶灵一样，已经对深水有了恐惧的阴影。
朱云一家也搬到别处，扶灵心疼小五，赶紧带着她离开了，连看都没看坝上的玉墙。
那些都是她的灵气，是世上最珍贵也最强大的仙灵灵气，千万人能够求得一丝一缕都会在睡梦中笑醒的至强之宝。
而她，却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九嘤与方沅青立于坝上，目光遥遥看向那延绵近百里的玉墙，神色皆是无比复杂。
如此浑厚强劲的灵气已足够让人震惊，能够同时控制这么多灵气化作玉墙抵御水祸，则更是让人赞叹。
除了天修者，方沅青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将灵气操控至如此地步。
那夜她寻找小五，九嘤去追旱魃，留在这江中救人的就只有方思简、钟玉桥还有扶灵三人。
联想起近日发生的种种，这玉墙是谁造出来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至于妖魔二族中那个关于天修者和龙灵的传闻，毫无疑问也是真的。
方沅青眉头微皱，即便隔了很远也感受到了玉墙上流转的灵气有多强。
她回过头看向九嘤，语气中隐有担忧，
“扶灵锋芒太盛，并非全是好事。”
“这道玉墙，迟早会引起四宗八族的注意。”
“倘若身份曝光，她要面对的就不只是赞誉之辞了。”
与司霄的那场决斗，让扶灵一战成名，惊艳四方。
双灵根修士天赋虽高，惹人羡慕，但尚在寻常人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可天修者却完全不同。
他们在修道上拥有的优越天资，就像是一把钥匙，无需撬动，就打开了世人心中罪恶贪婪的枷锁。
天修者不是人，只是个工具。
不止一个人这样想，而是千千万万个人都这样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方沅青将扶灵看做真正的朋友，才会像当初的玄修与扶悦一样，怕她太过出色，反而会引来危险。
她已将话说的很直白，九嘤自然也听了出来，知道她已猜到扶灵与自己的身份。
既然是真心相待的朋友，那就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九嘤将目光从玉墙上收回，面上依旧一片平静。
“你的担忧我能理解，但遇事不能一味低调忍让，天修者是世间最强的存在，本该是世人怕他们，现在却成了他们害怕世人，这不合理。”
“扶灵尚在成长，迟早会在这乱世中一次又一次展露锋芒，至于她的身份，也总有一天会被公开，在此之前，我会教她如何变强，让她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倘若到了那时，凭她一个人的实力仍不足以压制世人的恶念罪欲，我亦会与她结契，助她在修道之路上走的更高、更远。”
一个天修者或许可以被打败，但拥有龙灵守护的天修者，毫无疑问，绝对是无敌的。
方沅青被九嘤一番话说的心服口服。
思虑半刻后，她从腰侧的袋子里取出了当初九嘤送给自己的金色龙鳞，似是打算还回去。
对于龙灵这样强大的顶级灵兽来说，认主就相当于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
龙灵的品种越好、实力越强，就越是不愿屈服被凡人控制。
像九嘤这样的金龙，则是龙灵中品级最高的，她至今未与扶灵结契，说明内心亦是对自由依恋向往。
龙灵一旦与人结契，那所拥有的一切物品归属权都在主人手中，自然也包括它们身上的鳞片。
这也是方沅青选择将龙鳞归还的原因。
九嘤将她动作看在眼里，未待她将龙鳞递来，便已经出了声。
“既已送你，这龙鳞就是你的。”
“如今我尚未与扶灵结契，对于自己物品的去向仍有决定权，就算现在已经与她结契，她也不会吝啬于向你讨要这么一片龙鳞。”
是了，扶灵连天罗地网阵这样珍稀术法都舍得让自己收下，哪里还会在乎这一片小小的龙鳞呢？
方沅青此刻豁然开朗，眼中也涌出一丝笑意。
她高兴，并不是因为可以重新拥有龙鳞，而是因为交到了扶灵这样大度豁达、乐于分享的好朋友。
“你说的对，是我狭隘了。”
二人边交谈边看着那缓缓流淌的江水，半刻过后，才一起结伴去往朱家。
小五离家几天，回来已经学会了说话，家里人都高兴的紧。
朱云知道扶灵与司霄决斗的事，感念她对东山州村民的付出，竟拿出了祖传的宝刀送给她。
传家之宝，外人又怎么收下？
扶灵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朱大嫂却也在旁边帮腔，一定要她把刀带走。
夫妻两人齐上阵，扶灵一个小姑娘哪里招架的住，被劝了好一会儿后，一个没反应过来，刀就已经被塞进了她怀里。
“我们朱家祖上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出过不少伏妖师，这把刀是家中祖传的连环刀，等传到我手上，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出过鞘了，至于叫什么名字，我也不大记得，姑娘心怀正义，为人良善，与其让这把刀留在东山州生锈，倒不如送给姑娘，日后若是能助姑娘成就一番事业，也算还了姑娘的恩情。”
朱云语气真挚，望向扶灵的目光中有感激也有赞赏。
如此诚恳的请求，实在是叫人无法推辞。
扶灵面上泛出些为难，犹豫片刻后终是点了点头，收下了这把被粗布包裹着的大弯刀。
对于刀剑这类的武器，她向来没有什么了解，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怀里这把刀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
她抱着刀在门口坐着，没一会儿就引来了一群小孩子。
等九嘤与方沅青过来的时候，就只看到她和孩子们认真围坐在一把大刀旁边，像是在研究这把刀应该怎么耍。
不用想也能猜得到，这把刀必定是朱云送的。
扶灵模样纯真，姿态娇憨，端的是俏丽无双、惹人心动。
她不知师姐已经靠近，在孩子们的撺掇下握着刀柄将刀举了起来，而后更是有模有样的耍了几招。
至于招式，看上去威风无比，实则杂乱无章，毫无章法，也就只能骗骗小孩子了。
小五看到扶灵舞刀，在一旁高兴的直拍掌，口里还含糊不清的说着鼓励的话，
“姐姐，棒棒！”
其他几个孩子见状，也跟着鼓起了掌。
远远一看，气氛和谐又温馨。
九嘤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表情变得温柔了许多。
扶灵虽是不说，但她也清楚知道，对于扶灵这种本质上对修炼并不敢兴趣的人来说，无论在修道之路上取得多大的成就，都不如眼前耍刀带来的快乐多。
扶灵内心真正向往的，是清竹宗还有东山州这样平静安宁的生活。
但有些时候，越是简单的愿望，就越是不容易达到。
扶灵的无上天赋，注定她一辈子都要不停地努力、不停地前进，不能有一刻停歇。
念及此处，她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至于她身旁的方沅青，不知何时就将注意力放到了那把刀上。
不过多看了两眼，她就想起了那把刀是用来干什么的，脸上的表情，亦是又惊又骇。
眼看九嘤就要过去，她想都没想就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对方的手臂，直接将人叫停。
“等等，先别过去——”
她摇摇头，直到身旁人停下脚步，方才将手松开。
九嘤不解，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露出这样担忧害怕的表情，眉心微微拧了拧，
“怎么了？”
方沅青的目光仍在那把弯刀上，沉默半晌才满面忧色的开了口，
“伏妖降魔刀，刀身宽长，刀尖锐利，刀背勾环，四环一扣伏妖、五环一扣降魔、六环一扣斩凤、七环一扣，则是屠龙。”
“扶灵手里那把刀不是普通的伏妖降魔刀，是专门用来杀龙的屠龙刀。”
屠龙刀？
绕是九嘤，听见这三个字脸色也悄悄变了变。
活了两世，她竟是第一次听说这世上还有专门用来杀龙的刀。
“我竟从未听过。”
方沅青心气微沉，细细想了想，这才将自己知道的事说了出来，
“传闻上古时期有两位仙灵相爱，一为龙二为凤，二仙相爱后向往人间生活，竟选择一起堕落，一个堕入妖道，一个堕入魔道，天道为惩罚他们的背叛，在修真界挑选了一位伏妖师、一位降魔师，分别赐予了他们屠龙斩凤的神力，助他们杀死那一龙一凤。”
“至于他们的后人，则继承了他们的屠龙刀和斩凤刀，立志杀遍天地间所有堕落的龙灵凤灵。”
“未曾想到，朱大哥竟是屠龙者的后人——”
“扶灵手上那把弯刀，已有数百年不见龙血，至今尚未开过光，对你，应当没有影响。”
九嘤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她定睛朝那大刀望去，果然和方沅青说的一样，刀柄处有一环扣，刀背上勾着七个黑色圆环，看上去确实处处透着灼然正气。
她乃龙灵，而非妖龙，自然是不怕这把刀的。
但刀剑无眼，与寻常的灵器相比，这把刀毕竟是专门用来屠龙的，对她的伤害自然也会更强。
也难怪方沅青会这么担心。
她这才了然，点了点头。
方沅青看着那把弯刀，面上颇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再看向九嘤时，还打趣般的开了个玩笑，
“倘若扶灵知道这把刀是传闻中的屠龙刀，恐怕是怎么都不会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