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灵,既是世人眼中至强无敌的存在，也是修士修道之路追逐的终极目标。
当世凡人对他们的了解，仅仅来自于古书中记载的部分。
“凡仙灵者,皆心怀良善，慈悲怜悯，作为上界之神，庇佑凡民、恩泽凡尘不止是他们的天性，更是他们的天职。”
心怀悲悯、庇护凡人——可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
九嘤深觉不然,某些时刻她甚至怀疑世上根本不存在仙灵。
前世发生过的一切，她仍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的平天为报被囚之仇,离开幽火神谭后不止将清竹宗满门屠尽,还杀了所有对付过自己的人。
在他假意被司祺收服之前,世间再未有过一天安宁日子。
而这段血流成河的阴暗时光,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些人穷极一生都忘不掉的梦魇。
依靠自身力量无法打败平天，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实力更强的仙灵身上。
初被司祺带回司家的时候，她和其他被平天报复折磨的人一样,每日都在祈祷上界仙灵能为人界赐福、庇佑人族渡过这场浩劫。
只可惜，最终等到的不是仙灵的拯救,而是司祺和平天联手表演的一出好戏——
一出正道修士成功收服妖龙的好戏。
这出戏不止将司祺推上了玄冥宗宗主之位，也让他顺理成章取代了扶息的位置，成为世间第二个救世者。
至于真相,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知道。
直到现在九嘤依旧想不通,为什么书里描述的“心怀世人、福泽天下”的上界仙灵会这么冷漠，居然对人世间的惨剧置之不理,任由妖龙作乱伤人。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她失去了对仙灵的敬仰之心。
想到扶灵体内的仙灵灵气,她往日的认知又似被打破。
此刻看着帕子上静静躺着的金鳞，她始终没有勇气伸出手去触摸，一方面，是因为内心不可抗拒的敬畏与恐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仙灵遗落在凡间的物品。
梳妆台前，金芒萦绕，桌子正中央摆放的铜镜被这光芒映亮，照出一张清冷精致的漂亮脸颊。
九嘤双唇微松，一双冰冷美目往上抬了抬，一瞬间就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以及小半片圆润的金色龙鳞。
不过一眼，就让她发现了不对劲。
被照进镜子的那半片金鳞，鳞片上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桌上的鳞片虽被金光围绕，但肉眼可见鳞片上剔透纯洁，没有丁点瑕疵。
可透过铜镜去看，鳞片内面却明显覆盖着一层复杂的黑色纹路，像是某种奇怪的符咒。
初次见到这般奇怪现象，九嘤甚至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拧了拧眉，隔着帕子将金鳞捏在手中细细观察片刻，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直至将鳞片送到铜镜面前，她才再次确定鳞片上真的刻了东西。
可惜的是，无论她怎么看，始终都无法看清那诡异纹路的真正模样。
普通镜子，又怎么可能照得出仙灵之物的真实面目？
看来，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一夜时间很快过去，第二日天还未亮九嘤便睁开了眼睛。
更准确的说，她是被自己的梦惊醒的。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做梦了。
而这一次，折磨她的梦魇仍是前世的痛苦经历。
和以往不同的，是梦境的内容。
她所梦见的，并不是宗门亲辈惨死的场景，而是自己自戕的那一幕——
被鲜血染成红色的冰湖泉水，以及那个身形枯瘦、浑身是血的长发女人。
她没有看见身着红色新郎服的司祺，也没有看见记忆中对着自己尸体辱骂唾弃的宾客，更重要的是，她没有看见女人的脸。
唯一能够辨认的，是女人身上的白衣。
她不可能记错，那件白衣正是她死时穿在身上的。
同一个地点、同一件衣服、同样的死状，不是她，还能是谁？
九嘤心脏泛出一阵细微的抽痛，胸口轻轻伏了伏，鼻翼间似乎也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本以为这是梦魇带来的虚幻感，可未等她翻身下床，空气中的血腥气就变得越发强烈。
似乎，不是假的。
屋外天尚未亮，四周皆是一片暗色。
夜间风大，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出了一道缝隙，而那股腥气就是从窗缝里传进来的。
九嘤掀开被子悄悄起身，随手拿起一件长衣披上便走到了窗边。
她住的这间客房靠近长街一侧，甫一推开窗户，看到的就是一群行色匆匆的黄衣人。
她略略数了数，街上一行人从头至尾约摸有三十人，每个人手中都提了个鼓囊囊的黑袋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竟会泛出这么重的血腥气。
晨风微凉，一阵接一阵的往面上扑，很快就将空气里的腥气吹散。
一行人飞速离开，周边数里的血味也逐渐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考虑到自己的修为还未恢复，九嘤并不敢贸贸然行动。
思来想去，只能将这件事先放在心里。
玉屏和清童修养一夜，精神都好了许多，倒是扶灵，反成了最晚起床的那一个。
等她洗漱好出门的时候，另外三人已全部在客栈一楼等着了。
辰时将过，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来往的人一多，进店的客人也就多了。
扶灵模样生的娇俏，身上衣裙又是最衬她年纪的粉色，整个人便显得愈发灵秀动人。
店内食客多为男子，不自觉便都将目光转到了她身上。
九嘤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神情微微变了变。
虽早就料到扶灵有一天会成为世人瞩目追逐的对象，可真看到这些男人眼睛里侵略觊觎的目光，她心里依旧很不舒服。
明明从未想过将扶灵看成自己的所有物，但心里的占有欲却一遍遍的告诉她——
她就是希望扶灵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直白面对这么自私的想法，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
九嘤抿抿唇，眼睑不自然的垂了垂，直至扶灵来到眼前，她才放下手里早已凉透的茶杯。
“师姐~”
仍是熟悉的、满怀欣喜依恋的呼唤。
九嘤将这盈悦声音听在耳里，心口竟莫名生出一丝羞愧之感。
显然，她还在介怀刚刚那个一闪而过的真实念头。
她抬了抬眼，目光无声投射到扶灵身上，沉默片刻才点头应了一声。
“嗯。”
气氛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扶灵一向敏感，尤其对九嘤的情绪变化敏感。
这会儿只凭对方一句简单回应，她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因着玉屏主仆二人也在，她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向心上人撒娇询问，纠结半会，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直至走出客栈，她仍在偷偷观察九嘤的脸色。
小镇离江家不远，穿过前方那片竹林就能到了。
白鸽在前方探路，玉屏一身男儿打扮紧跟其后，至于九嘤与扶灵，则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想起来时的怪异氛围，扶灵心中仍很介意。
她不喜欢九嘤有事瞒着自己，也不希望自己和九嘤之间有任何秘密。
此刻没了外人，她不再遮掩情绪，直截了当的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师姐在苦恼什么？”
她是如此了解九嘤，以至于张口就精准无误的道明了九嘤的心境。
午时未到，但天上的日光已经很盛。
二人并肩而行，四周漂浮着淡淡的竹香，偶有凉风吹过，还能听见簌簌的摆叶声。
不知不觉间，夏日独有的燥热就消散了许多。
九嘤步履不停，面色依旧镇定。
身为二人中年纪更长、阅历更足的那一个，她在扶灵面前总是成熟稳重又耐心，此刻即便被看穿心事，她也不可能真的说出自己的苦恼。
思虑半刻，她只能用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我只是在想，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修为。”
“没有实力，便要忌惮许多事，还要为身边的人带来麻烦。”
这个说法，实在是完美。
扶灵怎么也没有想到，九嘤会直接跟自己倾诉这么隐秘的烦恼。
本为仙阶强者，一夜之间却失去所有修为，这样的打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
九嘤虽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修为尽失之事，但她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对这件事的在意。
毕竟，一个往日总以保护者姿态出现的强者，又怎么会甘心成为被人保护的对象？
此刻听见这两句话，她既心疼九嘤，又有些窃喜。
愿意与自己分享脆弱的一面，是不是代表师姐已经有一点喜欢自己了？
即便时常告诫自己不要因为师姐对自己好就误以为师姐对自己动心，可此时她还是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期盼。
未做多想，她便将心中真正的想法说了出来。
“师姐不是麻烦，师姐怎么会是麻烦呢？”
“当初我修为那么低，师姐从未嫌弃过我不说，还总将我带在身边，师姐待我恩重如山，现如今师姐阴差阳错失去修为，我又怎么可能因此就嫌弃师姐呢？”
连声而来的匆忙解释，恰好证明了她对九嘤的话很是在意。
这般诚挚语气，着实叫人动容。
虽是随口而出的两句话，却也是九嘤心中真正所想。
此时听见扶灵这样回答，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她正欲应声，身旁少女却再一次匆匆出声。
“师姐如今已是青龙之身，按理来说修炼速度比之从前应当只快不慢，为何修为恢复得会这样慢？”
这个问题困扰扶灵已久，既然现在有机会将话说开，她自然想问得清楚一点。
抛开情情爱爱的问题，九嘤在其他事上几乎不会对扶灵有任何隐瞒。
没有任何犹豫，她就将原因说了出来。
“我想，是因为我的龙心草受损了。”
龙心草？
扶灵闻声一愣，很快就想起当初将龙心草从蛛丝茧中取出的场景。
现在想想，龙心草那时看起来确实隐有枯萎迹象。
“难怪——山蜘蛛呼出的气息含毒，龙心草虽有龙气护体，但日夜受毒气侵袭，能活下来已属不易了。”
“应该早些出发去安阳岛的。”
“都怪我！”
九嘤还未来得及反应，扶灵就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这件事，和扶灵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些诧异，正欲询问扶灵因何而自责，对方就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歉意。
“如果我再努力一点，早点将修为提高，也不至于拖到那么晚才有能力帮助师姐拿回龙心草。”
“都是我不好——”
又是一句疚责之言，听的九嘤心中酸涩不已。
她转过身，这一次总算停下了步子。
“不要愧疚，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个怪过你。”
“命运难测，谁能想到上天赐予我这幅青龙之身的同时会将我的龙心草置于那般危险境地？”
“更何况，关于修炼，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我之所以能取回龙心草，也全因为有你在身边。”
“此种状况之下，你若还为我的事感到自责，只会让我觉得惭愧。”
太过在乎，考虑事情的时候往往会只记得对方，至于自己，总是被忽略的那个。
过去的九嘤如此，现在的扶灵亦是如此。
对于这番话，扶灵只听得一知半解。
她只知道，师姐不希望自己为这件事自责。
既然这是师姐希望的，那她就愿意去做。
“灵灵知道了。”
口中答应的话说的好听，但心底的真实想法却并非如此。
自知晓龙心草受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然下定决心——
她一定要帮师姐解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