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扶灵如愿得了银鳞,心中甚是甜蜜喜悦,直到回到房间,她才将手心的冰凉薄片拿出来细细欣赏——

这鳞片很小,不足掌心大小,通体雪白透亮,身泛银光,表面还覆着一层淡淡的灵气,一看就知道那灵鱼不是普通的高阶灵兽。

用这般珍贵之物做生辰礼物,真是大方。

如此舍得,九嘤师姐该有多喜欢夏忍师姐呢?

银鳞愈是珍贵漂亮,扶灵内心的嫉妒便越发强烈。

小狐狸就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空气中竟莫名有些诡谲之感了。

隔日早修时,扶灵依旧和往常一样,早早就去了九嘤房前等待。

这段时间以来,二人早上皆是一同前往后山。

九嘤亦是默许扶灵的同行,加之上同去凡界的经历,对她的态度也缓和了些许。

虽不愿意承认,但九嘤却清楚的知道,不止一个瞬间,她都在思考同一种可能——

或许,这辈子的扶灵还是有救的,她并不会像前世的自己一样,做出那些不可饶恕之事。

这个念头犹如某种隐秘而错误的期待,甫一出现,就在九嘤心里彻底扎下了根,时刻都在动摇她要杀掉扶灵的决心。

只是今天过后,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方才踏出房门,九嘤便嗅到了银鳞的气息。

那鳞片是她灵鱼形态时掉落的,梅湖底下还有许多,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珍品,只是因为有些药用价值,她才随手带了几片在身上。

恰逢夏忍生日,她也就直接当作顺水人情送了出去。

只是银鳞现在怎么会到了扶灵那里?

九嘤脸色微微变了变,抬眼看向身前少女,眼底情绪浮沉。

天色未亮,廊上甚暗,却也能清晰看见少女面上正挂着乖巧清甜的浅淡笑意。

“师姐今日精神倒是好多了。”

扶灵主动开口,声音愉悦动听,带着少女的灵动朝气,和晨间的露珠一样,干净又纯真。

九嘤没有说话,两道细长柳眉却悄悄蹙了蹙。

她往前走了一步,与扶灵的距离近了一些,果不其然,空气中银鳞的气味更加浓郁了。

九嘤几乎可以确定,自己送给夏忍的那枚鳞片,此时已经被扶灵“拿”了去。

至于是怎么“拿”到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无非是撒娇无赖闹脾气那几招。

终究是本性难移。

九嘤心中无端生出一些失望,但这失望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

只不过目光再看向扶灵时,再没了前几日的温和沉静,又恢复成最初的冰冷淡漠。

片刻过后,她才冷冷的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句,

“嗯。”

显然是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这般冷淡态度,着实刺痛扶灵的心。

她本就嫉妒九嘤对夏忍的好,此刻再对比自己的处境,心中便愈发委屈难受。

但再不甘心,她也不敢当着喜欢之人的面表现出来。

眼见九嘤已经朝着廊外走去,她还是压抑住内心的难过,嘴角强硬的扯出一个笑容,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一路无言,直至到了后山,二人都没有再说过话。

夏忍站在人群之中,远远就看到了九嘤的身影。

许是担心交换礼物的事情被发现,她难免有些局促不安。

早修的时候偶尔与九嘤对上视线,竟是连看也不敢看就低下了头。

九嘤将她的怪异反应看在眼里,愈发确定是扶灵强要了她的银鳞。

明明昨日还以为这一世扶灵的娇纵自私性格会有所改变。

但今日发生的事,却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将那些不该出现的期待碾碎的干干净净。

九嘤双唇紧紧抿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盈似朗星的眼睛,正泛着幽深冷酷的寒光,只需一眼,便能叫人心口发颤。

在场弟子都已察觉到空气中的低温,也都看了出来,她们眼中向来沉默却温柔的九嘤师姐——

今天心情好像格外差。

早修便在这片肃穆低沉的氛围中结束。

若放在从前,必定会有不少内外宗弟子聚在九嘤身旁,向她请教修炼上遇到的难处。

可今日,竟没有一人敢上前。

早修刚结束,所有人就都很有默契的一个接一个离开。

扶灵自是发现了九嘤心情不好。

她本想跟上去,只可惜还未踏出两步,九嘤便倏地转过了身,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那目光毫无温度,看不出任何情绪。

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嫌弃,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忽视。

只一瞬间,便让她心间没有缘由的泛出一阵惊慌之感,连四肢也都僵直在原地。

扶灵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她知道——

二人好不容易才缓和一些的关系,又一次降回到了冰点。

早修结束后,夏忍便赶去了丹室。

虽不知道九嘤的坏心情与自己有关,但她心中却是异常忐忑,帮晖明长老炼丹的时候,也显得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过一上午,她才将这件事堪堪压在心底,不再去想。

谁知午间回到房间时,竟看到房门口立着一道熟悉无比的曼妙身影——

正是让她终日担忧不已的大师姐,九嘤。

空气安静的可怕。

夏忍杵在长廊之外,回想起九嘤晨间早修时周身泛出的冰冷阴沉之感,竟是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大师姐。

是交换礼物的事情被发现了吗?

夏忍愈想愈觉得不安,也愈发后悔自己竟真的同意了扶灵的请求,做出互换礼物这样荒唐的事。

气氛莫名有些沉闷。

九嘤抿抿唇,眼神中尽是阴鸷的郁色。

静默半天后,她还是主动开了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三师妹过来吧,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夏忍闻声抬头,呼吸顿了顿,虽不想过去,却不得不过去。

她点点头,唇角刻意露出笑容,故作平静的走近,随后又将房门打开,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那株四蒂雪莲被放在床头,玉白纯洁的花瓣正娇艳欲滴的盛开着,还未走近,便能闻到它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方才踏进房门,九嘤便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只不过一眼,她就认了出来,这四蒂雪莲是谁的东西——

毕竟,这一世的扶灵养了它多久,前世的自己就养了它多久。

三年前玄冥宗的生辰贺礼,竟被拿来换那片银鳞了。

这一次,她还知道拿东西来换,是不是该夸两句?

九嘤不禁冷笑,胸口怒意渐甚,既气扶灵性格自私、不知悔改,又恨自己竟然会对她有所期许。

不知不觉间,她脸色已然变得阴沉,周身亦是一片冰冷之意。

夏忍见她从进门起目光便集中在那株雪莲上,愈发肯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认定她已经知晓交换礼物之事,内心不由得又慌又乱。

平日里九嘤对待众师弟师妹虽是温润和善,从未露出不耐冰冷的一面,但此时此刻的夏忍,还是生出些惧意——

这是对强者的恐惧,也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的恐惧。

惊惧之际,空气中却忽然响起一道凛冽透骨的女音,更是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更加紧张。

“这株雪莲,是谁给你的?”

话音刚落,九嘤便向床边走去。

夏忍望着身前那道窈窕背影,心口无法控制的跳了跳,直至九嘤将净瓶拿在手中,她才小声开口回答,

“是、是扶灵师妹给的。”

净瓶里装着的是雪山灵泉之水,因被灌入了灵气,所以里面的水常年都十分冰冷,就像刚化开的雪水一般。

九嘤握着净瓶,虽隔着瓶身,却也能感受到手心渡过的阵阵凉意。

她垂了垂眼,将净瓶放了回去,旋即转过身深深的看了夏忍一眼,反问道,

“给——?我看是换的罢。”

师姐赠送的礼物,于情于理都不该拿去与人交换。

这件事不用猜也知道,是扶灵的要求,但不代表夏忍就没有做错。

九嘤面色沉沉,眉间愠色渐显,显然已是很不高兴。

夏忍见她这幅阴沉模样,吓得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不等她再说些什么责怪的话,直接就将事情和盘托出,

“师姐莫要生气,我也只是看雪莲和银鳞都是师姐送的才一时糊涂,做出这互换礼物的荒唐行径……”

什么意思?

九嘤闻言皱了皱眉,竟是没有听懂这解释。

“何意?什么叫都是我送的?”

这一下,连夏忍也懵了,她动动唇,面上惊慌已变成困惑,半刻过后才小心翼翼应了声,

“这雪莲——难道不是师姐送给小师妹的生辰礼物吗?”

****

从夏忍房间出来的时候,九嘤脸色已是铁青。

她怎么也没想到,扶灵为了得到那片银鳞,竟敢编出这样的谎话。

若非她能感知鳞片的存在,恐怕这件事还真的永远都没人知道。

想到这里,九嘤不禁冷笑。

礼物——扶灵倒是有脸说的出口,那时她二人关系如何,别人不清楚,扶灵能不清楚?

方才听夏忍所言,她是看中那银鳞漂亮才说的谎话。

想来也是,依照夏忍的性格,便是那雪莲再怎么珍贵,也断然不会做出用银鳞交换的事。

九嘤越想越气,愤怒之中又夹杂着几丝失望和无力感。

既失望于扶灵的不长进,教了这么多天还是和从前一样自私无礼,又为自己痴心妄想妄图改变她感到心灰意冷。

一时间,心间已是又怒又气。

还未等她从这怒气中冷静下来,她已经走到了静恒斋门前。

正是扶灵居住的地方。

正值午间,屋外阳光正盛。

灼热日光像一把火,把九嘤心头怒火烧的越来越旺。

她紧抿双唇,目光透过半掩着的窗户看向屋内,隐隐约约之中只见到床上侧躺着一个娇小玲珑的身体。

想来,是扶灵在小憩。

床上少女并未真的睡着,光只是九嘤看这几眼的功夫,她便已经来回翻好几个身。

像是有什么让她烦忧的心事一样。

九嘤冷眼看着,未做犹豫,终于抬步往房门前走去。

细碎的脚步声从窗口顺着风飘进房间。

扶灵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手中还握着那枚银色鳞片,待她听见屋外有人经过,立刻将银鳞塞进了枕头下。

这么辛苦才得到的东西,她哪里舍得让外人看了去。

正欲翻身下床,耳边便传来一阵叩门声。

扶灵不知是谁,但被人扰了午憩,心情终归是不太好。

直到看到门外那张精致冷艳的熟悉脸庞,面上才浮出一缕惊喜笑意。

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九嘤第一次主动来找自己。

面上笑容还未消散,她便将房门完全打开,右手扶着门侧,身体往旁边让了让,恨不得立刻将人迎进屋。

“师姐怎的这个时候来了?外头正热,快些进来罢。”

她说话的时候,眼中尽是怯怯的笑意。

九嘤看着这粲然笑脸,胸中愠意竟越来越盛,若非极力克制情绪,恐怕早已翻脸。

二人一同进了屋。

扶灵将人带到桌前,正想让九嘤坐下,还未开口,耳边就传来一句冰冷无调的话,叫她瞬间停下手中所有动作,连动都动不得。

“东西在哪里?”

简简单单五个字,威力却是大的很。

扶灵面色大变,心脏跳的又急又快,一双墨瞳里也全被慌张不安占据。

幸亏她此时正背着身,否则这些情绪,全部都会被一眼看穿。

很明显,九嘤话里的“东西”,指的是那枚银鳞。

扶灵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她却知道——

她不能承认。

或者说,她不敢承认。

承认这件事的后果,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

收敛起面上慌乱,她冷静的回过身,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就连应声时语气中的不解,也完全听不出是装出来的。

“师姐在说什么?我怎么没有听懂?”

不得不说,她伪装的本领实在是好极了。

要不是来之前找夏忍确认过,九嘤甚至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也被骗过去。

她垂了垂眼,深吸一口气,再看向扶灵时,目光中的耐心已经耗尽,剩下的,就只有深不见底的厌恶——

这一世的扶灵,已是没得救了。

想到这里,她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情绪,说话时声音冷若冰霜不说,就连内容,也满含讥讽意味。

“你又何必非让我把话说的这样清楚?”

“来这之前,我已经去找过夏忍师妹,你骗她说那雪莲是我送你的礼物,还用雪莲换走了银鳞,是不是?”

屋子里处处漂浮着银鳞的气息,是九嘤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扶灵不过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虽因为那痴迷爱恋,在面对九嘤时常常将自己摆在更卑微的位置,但这并不代表她忘了自己还有自尊心。

此时被爱慕的人用这般嫌恶眼神看着,心口处不知不觉便涌出一股强烈的屈辱之感。

一张小脸也瞬间布满窘迫的红晕。

她觉得难堪。

不仅仅是因为被九嘤发现自己撒谎骗人,更是因为九嘤从未站在她的角度思考过,也不曾问过她,为什么非要拿到银鳞不可。

气氛格外尴尬。

扶灵仰首,双眸映出一丝伤感。

直至这时,她才真的明白一个道理——

她的九嘤师姐,从未真正在意过她。

心脏突然有些难受,每呼吸一下,就像是被人用针扎过一样。

扶灵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解释,只是话还没说出口,眼睛就先红了。

怎么看,都是一幅惹人爱怜的模样。

九嘤只当她还在佯装伤心,眸中厌恶之色愈盛,口中说出的话,也比以往更加过分——

“你竟还有脸委屈?”

“那银鳞是我送给夏忍师妹的,凭什么你想要她就必须给你?”

“宗里的人疼你,是因为你是扶息宗主的女儿,是英雄的女儿,可你呢?这些年仗着自己的身份,有做过一件好事吗!”

“倘若扶息宗主泉下有知,不知他会不会后悔生下你这种不懂礼数,还自私自利的女儿!”

“今日撒谎骗人、任性行事,明日就能做出更多罪大恶极之事。”

“像你这种人,也敢编出我送你礼物的谎话?”

“那片银鳞,我就是不赠予夏忍师妹,也永远不会给你!”

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在耳边响起。

听到后面,扶灵已是满脑子嗡嗡作响,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连心脏也疼的快要裂开。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尽是酸意,竟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脸上像是被水滴砸过,冰冰凉凉,是下雨了吗?

扶灵头疼的快要爆/炸,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屋里,而且外面艳阳高照,是怎么也不会有雨的。

她低了低头,一颗水珠正好落在手心,待伸手抚面之时,才发现眼泪早已流满双颊。

她竟连自己哭了都没有发现。

九嘤自始至终都冷眼看着,直至扶灵被她说的掉眼泪,冷漠脸庞上才有了些表情。

她抬步靠近,却忽的伸出一只手,指尖落在扶灵眼尾轻轻捻了捻,动作无比温柔,但说出的话,却异常无情——

“你的眼泪,也全是假的。”

这句话太过伤人。

扶灵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瞪大了眼睛,双瞳之中全是震惊,一颗圆润的泪珠无声无息的从眼眶淌下,正好将九嘤指尖浸湿。

眼泪是热的,但带来的感觉,只有冰冷。

九嘤猝不及防收回手指,视线扬起时,余光正好瞥见少女脸上的受伤之色——

那么真实,真实到让她都差点相信。

不敢再去看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九嘤冷漠的将头别开,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便直接朝床边走去。

扶灵跟她装傻并没有用,从她进屋时起,她就已经知道银鳞藏在枕头下。

她这番动作太过突然,扶灵甚至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的手已经伸向了枕头。

见到这个动作,扶灵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即便被骂的这么伤心,她也不想将银鳞还回去。

眼看鳞片就要被发现,她再也顾不上什么,迈开步子就要去抢。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九嘤将银鳞拿出后,连看都不曾看一眼,便直接用灵气将它碾成了碎屑。

窗口飘进一阵风,只呼吸间的功夫,那些灵屑便消散的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出存在过的痕迹。

扶灵杵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九嘤竟直接将银鳞毁了。

一双红肿的眼睛瞬间泛出酸楚之意,只怕下一秒,眼泪又要掉出来。

她想问为什么,却又不敢问——

她怕听到自己心中那个答案。

屋内死寂一片,听不到任何声音。

事情处理完了,九嘤转身便要离开,连看都不看扶灵一眼。

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空气中却突然响起两个字,突兀又刺耳。

只瞬间,便摧垮了扶灵的所有自尊心,让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直接捂着嘴哭了出来——

“脏了。”

***

这件事除了九嘤三人,再没有人知道。

时间飞快,很快就到了晚上。

这一次睡不着的,倒成了九嘤。

白日里对扶灵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心中多少有些担心她会去找宗里的长辈告状,届时又该解释不清。

只不过出乎她意料,一下午过去,并没有人来找过她。

夜色甚好。

九嘤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躺在床上,她翻了个身,耳边尽是远山中传来的虫鸣叫声,实在是扰人心绪,叫她愈发无法入睡。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午间扶灵伤心哭泣的一幕。

不过都是虚假伪装,为何能让她无法忘记?

九嘤转头望向星空,目光落在那盘银月上,心间竟付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忧之感。

她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白日里对扶灵说的那些话,其实说的更是她自己。

扶灵撒谎骗人,她既失望又生气,一时间竟将她与前世的自己看成同一个人。

所谓自私自利,任性骗人,说的又何尝不是她自己?

前世苟活二十年,如今重生了,那些年的恨意却无处发泄。

她恨自己,无数个夜里都想回到过去,杀了那个任性妄为的自己。

这一世,她想杀扶灵,却总是下不了手,甚至还期待她能变好,只可惜事实总是让人失望。

扶灵今日之事,正好给了她一个宣泄的口子。

与其说她说对扶灵失望,不如说是对曾经的自己失望。

耳边虫鸣声阵阵响起。

九嘤越想越睡不着,这也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究竟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一世的扶灵。

白日里的重话,让她意识到她重生后只将扶灵看成前世自己的替身。

她有多恨自己,便有多恨扶灵。

只是这样的想法,真的对吗?

九嘤不知道,她只知道,今天对扶灵说的那些话,或许是她过分了。

她心中失神,丝毫未曾注意门外已来了人。

那人将一根细针从门缝中插入,片刻后,九嘤便浑身失力,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空气中漂浮着一缕淡淡的异香,那味道十分特殊,九嘤瞬间便闻了出来——

是消弭散。

一种让人昏迷不醒的药物。

九嘤虽不是人类,却也受了影响,此时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房门被人打开。

屋中蜡烛早已熄灭,借着门缝洒进的些微月色,她才勉强看清来人是谁——

竟是扶灵。

其实在门打开之前,九嘤就已经猜到是她。

毕竟,依她的性格,是不会白白让自己受欺负的。

床榻前一片漆黑,二人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九嘤睡前刚服过一颗回灵丹,此时还未炼化,体内灵气也使不出来。

她不动声色,闭眼假寐,实际上却在体内催动回灵丹运转,想快些冲破消弭散的桎梏。

扶灵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想来竟是一夜未睡,特意等到了深夜才过来。

她摸黑行至床侧,还未坐下,一只手便轻轻落在九嘤面上,而后竟还俯下腰,刻意将唇凑到九嘤耳旁,又软又轻的开了口,

“师姐不要装睡了,我知道师姐没有睡着。”

这声音一如既往的软糯清甜,听不出半分愠意。

九嘤听见她这样说,只得睁开了眼睛。

扶灵已然将唇收回,坐到了床侧。

月色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带来一些微弱的光芒。

九嘤目光向上望去,不远不近正好落在扶灵脸上,将她那双红肿的双眼看的格外清晰——

午间自己走后,她又哭了很久吗?

九嘤心口没由来的堵了堵,却还是强硬的说服自己,那些眼泪都不过是假象罢了,根本无须在意。

她不再去想白天的事,脸色始终如初见时淡漠,看不出半分惊慌失措,就连声音,亦是十分清醒冷静。

“你来做什么?”

“是觉得我白天说的话太难听了,准备来报复?还是想杀了我?”

如此冷言冷语,扶灵听了却并未生气,反倒微微笑了笑,

“在师姐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过来,既不是为了报复,也从未想过杀人。”

扶灵愈是这样温顺,九嘤心中就愈发不畅快,冷笑一声后,她便冷冷出声反问了一句,

“既不是报复,又不为杀人,为何要准备消弭散?”

扶灵愣了愣,似被问住,安静了半刻才回答,

“倘若不用消弭散,师姐会让我进这个门吗?”

满是自嘲意味的一句话,语气中,也全是失落。

九嘤被这话呛到,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毕竟,扶灵说的并没有错,若不是消弭散的作用,她是决计不会让扶灵进屋的。

不说话,便等于默认。

虽早就知道结果,但扶灵还是有些难过。

沉闷半晌后,她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今日过来,我只想问师姐一个问题,师姐一旦给出答复,我立刻便走,绝不纠缠。”

什么问题这么重要,竟值得深更半夜偷跑过来,还把人迷晕才能问?

九嘤只当扶灵在耍自己,语气愈发不耐,

“什么?”

“师姐生气我撒谎欺骗夏忍师姐骗取银鳞,可曾想过我为何会这样做?”

这个问题在九嘤看来,实在是有些可笑。

原因,她扶灵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还需要原因吗?

念及此,她想也没想就冷冷的应了一声。

“我不想知道原因。”

明明是很伤人的态度,扶灵却像察觉不到一样,依旧耐心回应,

“师姐不想知道,可我还是要说。”

这句话话音未落,她便又一次朝床上人伸出手,直至指尖快要碰到那张白皙如玉的脸颊,才生生停下动作。

九嘤不知她是何意,见她指尖离自己鼻尖只剩一丝距离,不由得将头转向另一边。

就好像生怕被碰到一样。

她还未曾明白扶灵指尖的亲昵是为何意,耳边便传来一道温软悦耳的少女声音。

那声音满是期盼羞怯,便是连她这般迟钝之人,也听出了其中未曾掩饰的爱慕之情。

“师姐知道吗?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便已经心悦师姐了——”

如此直白的表白话语,犹如一声惊/雷在九嘤耳旁炸开。

心悦,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叫心悦吗?

简直可笑!

还第一次见面就心悦自己,开什么玩笑?谷阳镇初次相遇,二人险些当街吵起来,这叫心悦?

九嘤并不知道,扶灵口中的“第一次见面”,指的是生辰会那日她将灵松雪狐交给自己的那个瞬间。

心悦这两个字太重也太假,九嘤只想冷笑,正欲开口让扶灵不要说这些无聊的话,空气中又接二连三的响起她的声音——

“师姐,这些日子我对你的心意,你竟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那银鳞若非是师姐送出,我才不会费劲心思骗来。”

“只是我过生辰师姐什么都不给我准备,我只好去拿别人的了。”

“师姐不要再生气,也不要讨厌灵灵好不好?”

“灵灵明日便去向夏忍师姐道歉,以后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

“灵灵保证以后什么都听师姐的。”

这些话越到后面,话语中隐含的痴迷爱恋便愈发浓烈。

九嘤心跳飞快,借着月光看向扶灵,却见她手指已悄然落下,正稳稳的停在自己右边脸颊上。

轻柔的抚摸动作,纯洁又干净,不带有一丝情/欲味道。

九嘤感受着颊上的冰冷触碰,心口又惊又骇,连眼神中也写满了震惊。

扶灵将她表情看在眼里,忽的轻声笑了笑,

“我知道师姐不会相信我的话,那,这样呢——”

话刚说完,空气倏然安静。

九嘤还未曾回过神,一道软唇便轻轻压到她唇上,犹如蜻蜓点水般的碰了碰就离开。

如此亲密的举动,便是扶灵也有些害羞,连声音里都带着甜腻的气息,

“冬俏师姐说,亲吻是道侣间才能做的事。”

“我也想当师姐的道侣。”

先是心悦,后是道侣——

扶灵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已经将九嘤所有的认知全部打的稀碎。

扶灵喜欢自己,怎么可能?

可回想生辰会后发生的一切,确实和扶灵说的一样——

她那对自己的维护和亲近,好像全都写着“喜欢”二字。

九嘤张了张唇,脑中已经乱成一团乱麻,记忆飞速翻转,她这时才注意到一个重点——

扶灵所有的异常行为,全都从生辰会那日开始。

那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

重活一世,九嘤已不是前世那个任人诓骗的单纯小姑娘,不过呼吸间的片刻功夫,她就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不知不觉间,她手中已全是湿汗。

连额头,也被冷汗覆满。

扶灵的手还停在她颊侧,一下又一下温柔的摩挲着,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细细密密的迷恋。

九嘤感受着这轻抚,心口没由来得泛出一缕痛意,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消弭散的药性都被她解开,她才颤着声音开了口——

“告诉我,我们是在何处相识的?”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扶灵笑笑,心中痴迷渐深,又俯下身子,在九嘤颊侧轻轻亲了一下。

这已是今夜的第二个吻。

九嘤甚至没有来得及躲开,那吻就已经落下。

偷到美人香,扶灵心情甚好,未做思考,她便将答案说了出来,

“我与师姐——

相识于我的生辰会上。”

这话一出,九嘤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喉咙生出些干涩,竟是用尽所有力气才问下后面的话,

“生辰会那日,发生了什么?”

扶灵并不知道九嘤为何要问这些,却还是老实应答,

“那日我病了,师姐照看了我一天,我醒来的时候,师姐还给了我一只雪狐。”

九嘤越听越是惊骇,直到压制住心口的痛意,才继续发问,

“然后——你就爱上了我,是吗?”

扶灵听见这个问题,手中动作骤停,凝眉细细想了想才点头承认,

“是,从那时起,我心中便只有师姐一人了。”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得到扶灵的肯定回答,九嘤直接翻身从床上起来,此时此刻的她脸色格外难看,胸口也全被不可置信的怒意和震惊填满。

不等人反应过来,她便已经披好外衣,直接牵着扶灵的手往屋外走去。

扶灵正好奇那消弭散为何失效,就已经被拉着出了房间。

二人手牵手,还是九嘤主动,扶灵心间便泛出一些甜蜜的欢喜,直到走出长廊,她才软软的问了一声,

“这么晚了,师姐要带我去哪儿?”

九嘤浑身上下冰冷异常,连声音也没有一丝情绪,

“去找晖明长老。”

扶灵闻声也察觉到一些不对劲,却还是乖顺的跟着,直至快要走到医庐门口,才再一次开口,

“为何要找晖明长老?”

她声音中满是信任依赖,如此浓郁的爱恋,竟是一点都不遮掩,完完全全的表露了出来。

九嘤步子一顿,回过头看了一眼,眼神中各种情绪夹杂,许久过去,才沉声回应——

“你生病了。”

生病?什么病?

扶灵不解,再停下时,九嘤已经推开了医庐大门。

晖明长老的房间在最里面,二人走的急,此处又十分安静,脚步声便十分明显。

人还未到,房间的蜡烛就被重新点燃。

想来,晖明长老已经醒了。

九嘤伸手欲叩门,扶灵却忽然站在旁边,自顾自的小声辩解一句,

“我喜欢师姐,这不是病。”

声音很小,却足够九嘤听见。

这句话,又让她心脏生疼。

屋里的人已然听到屋外的动静,不等敲门声响起,就主动打开了门。

见到来人竟是九嘤和扶灵,晖明长老也愣了半刻才让她们进屋。

事情很复杂,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九嘤哄了两句,扶灵才肯乖乖去一边等待,等把事情解释清楚,她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你是说,灵灵被人下了情咒?”

晖明长老眉眼中尽是忧愁,世间情咒千万,每一种都分外难解。

“若不是情咒,她怎会说出、说出那些话来……”

便是九嘤,想起那些心悦、道侣一类的说辞,也觉得面脸发热。

话毕,她又想起什么,直接从扶灵胸前拿出储物石,念过口诀过后,一只掌心大小的白色毛绒团子便出现在她手中。

“这不是司家送的灵松雪狐么?你怀疑那咒是通过这狐狸下的?”

晖明长老忍不住蹙眉,伸手接过小狐狸看了又看,却没发现什么蹊跷。

九嘤点头,直接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不错,我怀疑那情咒——是司家大公子下的。”

凭空猜测,终归是不太好,更何况还牵涉到八族之一的司家。

晖明长老摇头,轻声提醒一句,

“没有证据不可乱说,这狐狸没有问题。”

这一下,惊讶的人变成了九嘤。

她不敢相信,这狐狸竟没有问题——

不可能的。

扶灵中了情咒,唯一下咒之人,只会是司祺。

否则,前世的自己又怎会和今世的扶灵一样,毫无缘由便爱上一个陌生人?

生辰会那日,司祺交给自己两样东西,一是灵狐,二是铃铛。

既是灵狐没有问题,那铃铛呢?

九嘤心口猛的一跳,又从储物石中取出那红色的小铃铛。

随后一言不发的当着晖明长老的面打了开来,里面藏着的东西,瞬间便让二人神色剧变——

那是一颗拇指大小的蚕茧,茧身黑白相间,那白色的自是蚕丝,黑色的,显然是扶灵的头发。

发丝生茧,蚕心为诱——

这是妖魔二族失传已久的古老情咒。

晖明长老脸色难看至极,许久之后才开口,

“是白首同心蛊。”

光只听见这五个字,九嘤的心便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世人皆知,白首同心蛊——

无药可解,无药可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知道了,等扶灵灵清醒,师姐就追妻火葬场吧

我喜欢师姐,这不是病——

这句话居然有点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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