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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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魅气息消散的刹那,那层笼罩在马车周遭的诡谲结界一并消散。

虚芥影魅匿踪潜行,极难被察觉。发生在马车上的这一切隐秘无踪,高平司空家能靠着一手虚芥影魅稳立高门世家之列,自然有自己的本领。

凝辛夷沉默片刻,终于抬起手指,在紫葵的眉心轻轻一点:“醒来。”

紫葵的双眼瞬间有了神采,却还有点茫然:“……三小姐?我刚刚是睡着了吗?”

她记得一些隐约却不真切的画面,正要细思,凝辛夷那双极黑的眼瞳已经轻飘飘在她身上扫过一眼。

于是紫葵脑中的所有画面都消失,她一手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只觉得有点不适,却又找不到原因。

浑然不觉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两圈。

一圈是差点将她彻底蚕食殆尽的影魅。

影魅吞影再吞人,待将人的三清神魂蚕食殆尽的那一刻,便可以彻底替代这个人的存在,以假乱真。

一圈是落在她肩头的那滴心血。

杀人很简单。

在马车上神不知鬼不觉处理一具尸体,多少还是有点麻烦。

更何况,紫葵虽然是息夫人安插来监视她的,这几年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杀了,息夫人恐怕也还会再安插一个新人来,还不如紫葵用得顺手。

所以那滴抽出来的心血在重新潜入紫葵体内时,凝辛夷只抹去了她的记忆,再拨动了她的一魄。

从此只要凝辛夷想,紫葵的一举一动都将处于她的绝对监视之下,而她只要动念,就可以让紫葵生机断绝。

马车压过最后一截下山的路,重新回到了平直的官道,再行过一段,黑压压的天色也开始变得稠蓝。

黎明来临时分,被甩在马车后的鹿鸣山变成了视野中的一片难辨的虚影。

神都界与扶风郡之间,以鹿鸣山为界。

这些年来,战乱连绵,饿殍满地,鹿鸣山在数声野鹿悲鸣后,早已没有呦呦鹿鸣,只剩下了难辨的夜色,和夜过山峦时不可看窗外的耸言。

官道上逐渐有了人影,也有了人声。

只听一道清稚童声响起:“可是爷爷,为什么书上说,以前没有这么多妖灵邪祟呀?”

苍老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极耐心道:“那是因为千年前,方相娘娘驱百鬼夜行,将天下妖灵邪祟都封印在了极北的从极之渊下,所以才能天下无妖。”

那稚童听得似懂非懂:“那现在呢?是方相娘娘的封印不顶用了吗?”

“傻孩子,再厉害的封印,经历过千年,也总会有出问题的呀。”那老者摇头:“只是这天下啊……”

老者满面沧桑,长叹一口气,终是截了话头。

“可爷爷也说了,如今我们有了两仪菩提大阵,那北满蛮子和他们驱使的妖邪们便侵入不了我们大徽!”稚童握拳,嗓音清脆:“等我长大了,我要考入官学,成为厉害的捉妖师,让天下无妖!”

“好好好。”老者好脾气地应和着自己孙儿的远大志向,两人交谈的声音逐渐被马车甩在了身后。

马车里,凝辛夷亦弯了弯唇角,却也难掩心底的一声叹息。

想要还天下一片清明,让天下无妖,谈何容易。

天色将亮,凝辛夷不看窗外,反而是紫葵悄悄掀开了一点窗帷。

深秋时节,扶风郡绵延的绿意已经枯败。车马碌碌碾过黄土,官道上终于有了青石宽板,变得平坦易行,不多时,扶风郡高耸的城门便出现在了视野中。

谢府娶亲,城门大开,红绸沿街高悬。

明红如火,盛红如织,朝阳落下时,便如一片热烈的霞云。

全郡城大半的人都涌在长街之上,看昔年熟悉的谢字旗烈烈,也看那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马。

有人恍惚间觉得回到了谢氏还鼎盛的三年前,也有人唏嘘接过喜婆子向四周抛去的喜果喜糖,眉眼间却难掩忧色,但更多的人到底笑逐颜开,只觉得龙溪凝氏有情有义,扶风郡或许不日便可回溯往日荣光。

紫葵挑挑拣拣地看了扶风郡的街景,觉得纵不如神都繁华,却也还算热闹,待遥遥看到谢府二字时,忍不住回头开口:“小姐,到了!”

绯红盖头随着车马微摆,然而车外原本的喧嚣与热闹却倏而停了一拍,慢慢散开,在车马终于停下的时候,变成了一片突兀的死寂。

喜婆子们相互交换眼神,难掩脸上惶然,更多的凝家侍从心头涌上怒意与惊愕,原本烈烈的谢字旗耷拉下来,卷边遮掩了上面的字。

无他。

只因本应张灯结彩迎亲接喜的谢府竟然中门紧闭,只有一名瞎了一只眼还坡了一只脚的老仆颤巍巍候在门外。

门是新刷的朱红漆。

老仆身上是新扯的朱红衣。

门上也挂了红绸彩球,支棱起了点儿喜事模样,却实在寥寥,对比起声势浩大的这一行车马,便显得格外寒酸且滑稽。

寒酸的是谢府。

滑稽的是凝家。

落针可闻。

无数道目光齐齐压在老仆身上。

那老仆生来一副苦容,看起来分外愁眉苦脸,他抬手的姿势带了点笨拙和焦急,接连在半空比划出一串手势后,老仆再指了指嘴,发出了“啊啊”的沙哑声。

原来不仅瞎眼坡脚,还是个哑仆。

紫葵早已看呆了眼。

按照她的设想,那谢家大公子谢晏兮理应感恩戴德,早早就去城门口诚惶诚恐地迎接她家小姐。

凝家还肯承认这门婚约,就是给他谢氏门上贴金!

结果末了,竟然仅一名哑仆在此守门?还在比划些谁也看不懂的手势?

真是岂有此理!

紫葵还在怒火中烧,却听一道带着点儿笑意的清越女声从自己身边响了起来。

“你家公子去附近村落平妖,今日尚不能归来。但托人带了口信,说请凝家小姐先入府歇息自便,其余一应事宜,且等他回来再商议。是也不是?”

哑仆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有人看懂了自己的比划,面上顿时有了喜色,连连点头。

“此事虽于礼节不符,但仁义之心难得,何况当今圣上也曾有言,百事平妖为先。相比之下,我虽红妆嫁衣,翻山涉水日夜兼程数百里而来,委屈一二,也是应该的。”

凝辛夷的声音很是平稳,紫葵怒火半熄,却不禁有点疑惑。

三小姐何时能看懂哑语了,又是何时……看到车外那老仆的动作的?

却不知车马之外围观的百姓们在听完这话后,神色却都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平妖事是大。

但这门婚事又不是突然从天而落,明明可以在出发平妖前就将一切安排妥当,绝不至于将高门下嫁跋涉至此的新嫁娘怠慢至此!

“阿垣是怎么回事儿?我记得谢家几位公子里,就数他最为稳重周全,如今怎地……”

“唉,逢此家中巨变,性子变了些也是正常。可嫁娶之事,到底不应该如此。”

……

一片窃窃私语中,凝辛夷侧耳片刻,勾了勾唇,终于重新开口:“既如此,请这位阿伯开门吧。明媒正娶,断没有不走中门的道理。”

车帘不动,声自车厢中来,却依然清晰:“凝三,凝六。中门沉重,你们去助这位阿伯一臂之力。”

如果说之前种种,是知书达理的包容与退让。

话锋转到这里的时候,却已经压满了不容置喙!

我堂堂凝氏嫡女在此,今日你谢府这中门,是想开也得开,不想开,也得开!

两名褐衣短褂的青年应声而出,腰间的凝字牌与金褐色腰带撞击出清脆声响。

路过那老仆时,两人初时还作揖,旋即便已经越过那老仆,一人撑了一只手在红铜大门上。

说一臂之力,就是一臂。

三清之力自指尖流淌而出,那老仆还未反应过来,木栓已经寸寸碎裂。

凝三凝六一左一右,恭谨撑开谢府中门。

中门已开,马车上的新嫁娘却依然岿然不动。

不等众人疑惑,便有侍从自尾端的马车上取来了数卷红色织金绸缎,自地面一滚而出。

有布庄的伙计认了出来,低声惊叹,又与周遭之人解释:“那是鎏金缎,金线上都滚了真金,才能在阳光下闪耀出这样的光泽。前段时间,太守家的两位千金才为了这么一块缎子争到头破血流……”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此名贵的缎,在高门眼中,不过只配铺路罢了。

那一匹匹被挥落在地的鎏金缎,像是在告诉所有人,纵凝家女嫁入谢府,她背后站着的,也依然是如今的高门之首龙溪凝氏。

待得那金红的长路一直蜿蜒到谢府内堂,这位凝家小姐才终于肯向前倾身,虚虚踩在脚奴的背上,轻巧下了马车。

她一身红妆,裙摆上繁复至极地绣着并蒂金莲与振翅的半面金凤,脚登高履,头上赤金点翠的发冠下,还有六对十二支金钗。

然而如此荣华富丽,却也只是她那张姝色过浓的面容上微不足道的装点而已。

跨过谢府中门的时候,凝辛夷的脚步微微一顿。

“龟蛇衔环。”凝辛夷的目光在红铜大门两侧的怒目圆睁的辅首上落了一瞬:“玄武辟邪,寓意倒是好的,可惜旧了。换新门栓的时候,多刷几层瑞金吧。”

那两扇朱红的大门在她身后重新被沉沉合拢,掩去了一切窥伺的目光。

谢府极大。

昔日南姓高门之首的府邸,占据了几乎小半个扶风郡。

出嫁之前,凝家已经遣了仆从来此,将整个谢府进行修缮。可时间到底太紧,到如今,才刚刚将府邸的前三进整理出来。

凝辛夷踏入大门,转过影壁后,又换了软轿。

这条路,她前世理应走过许多次。

有些恍惚的熟悉感从记忆深处浮凸一二,不及她细思,一股熟悉的、仿佛心脏被攥紧般的痛便席卷了她全身。

凝辛夷闭眼一瞬,硬生生挨了过去,脸色却更苍白了一些。

及至落轿,紫葵快步上前,正想要说什么,凝辛夷已经侧过脸,落下了冷冷一声。

“滚出去。”

紫葵哪敢再说,躬身后退,悄然将雕花外门合拢,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方才顾及凝玉娆的声名,凝三小姐已经在人前装完了大度,现在要在人后摔点儿东西发火泄愤了!

瓷器的碎裂声高低不断。

本应愤怒至极的凝辛夷却已经将嫁衣外袍脱下,随意堆扔在一边,往地上扔瓷器的姿态娴熟且散漫。

与其说愤怒,谢家大公子此刻的怠慢,倒是反而让她对他有了一丝兴趣。

等砸到第十五只瓷杯,凝辛夷看着一地碎裂,终于停手。

少顷,她自己抬手将满头金钗拔了下来,拎出其中镌刻了密纹的三支,其他的则捏在手里。

再抬眸,她的眼中已经重新写满了与踏入此处时一般无二的跋扈。

“紫葵!人呢?”凝辛夷一把拉开门,将满手金钗扔了一地,满脸躁意地站在那儿:“这些破东西真是重死人了!赶快来给我卸掉!”

紫葵忙不迭地应声,一边帮凝辛夷去了满头金饰,换了常服,再将门口散了一地的金钗一股脑儿收进了木匣子里。

凝家三小姐,沐浴要点高昌白氏那位白隐大药师亲手调的婴香,水面要漂从云雾郡新摘下来、在潜英石中封存时间不超过三日的桂树花。

凝辛夷神色倨傲地在紫葵的服侍下就寝。

等到她闭上眼,紫菱拉好她的床帏,悄声退出去,吹灭了房间里最后一盏烛火,让一切都与沉黑夜色融为一体。

里屋的一片漆黑之中,凝辛夷静静地躺着,仿若睡着了。

许久,她才重新睁开眼,难以忍受地皱了皱鼻子。

没有人知道。

她最讨厌桂花。

也受不了婴香里的乳味。

更不喜欢这么密不透风的漆黑。

凝辛夷娴熟且面无表情地掐了个诀。

三清之气悄然流转,将她身上的婴香、桂花香气和澡豆的馥郁一并拂去。

——就像她在过去的无数夜晚所做的那样。

黎明来临前,凝辛夷睡了不过两个时辰。扶风郡的深秋早晨比神都要更冷一些,树叶都已经挂霜,用过早膳后,她多加了一条白狐毛披肩,才迈出门外。

她打算先去看一眼工匠们修缮谢府的进度。

谢府占地如此之广,院落重叠,结构复杂,凝辛夷一手握着刚刚拿到的谢府平面图,一边垂眸看,一边向前走。

只是刚刚绕过角门,就听得一道声音随着越来越近的急急脚步传来。

“公子回来了——”

谢府的中门进来,是一条很长的甬道。

甬道长四十九丈。

天衍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四十九。

那急急的脚步穿过这四十九丈,一路向前,声音在两边甬道两侧的高壁之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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