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驻留

“真天子言:有恶火入影者,其性愈劣,力愈增,心智愈迷。”

……

骙瞿顺着大道,放慢了脚步行着,让伏在它背上的蒲叶睡得安稳。

一人一马,昼夜兼程,唯露水可饮,腹中早已饥渴。马见前方炊烟痕迹,长嘶一声将女孩唤醒。蒲叶揉揉眼睛,屋舍的轮廓铺排在晨曦下,或许也该到领地的边陲了。

村舍外有一树,年轻的男人靠在树下。

“贵客何处来呐?”

他见她年龄不大、衣无饰,却腰挂刀、骑骏马,想是什么独特人物,乃起身拱手道。

“不从哪里来,只愿借住一宿。”她应道。

“女子?”

“嗯。”

他等蒲叶下马,把马绳牵了往村里去,一边问道:“阁下武艺如何?”

蒲叶没有作声。

“啊……此般唐突,令阁下见笑。只因我村乃名将辈出之地,一向尚武,故言及此。”

他说着,忽然停下脚步,悄声道:

“最近不知何故,村人语中皆带戾气,阁下自行小心处事。”

仿佛为证明此话,一旁的屋中传来吼声:“老子现在劈柴都用力百倍,你们倒像什么废物!”

引路的男人说:“那是前几日劈柴伤了手的杨二。他性子本来就烈,现在愈是蛮横,我们都不理他。”

“嗯……对了,贵姓?”

“免贵姓刘。啊……什么免贵,鄙人诨名正是阿贵,你也这样称呼就好。”

蒲叶跟阿贵走着,未曾料到他带她去的地方不是客栈,而是村人自己搭建的演武台。

一个剑客仪态、穿素衣的人高喊:“我是已有七十二胜绩未败的王规之,精通大吕流派的武艺,人称‘斗圣’,谁敢向我挑战?”

众人应声齐呼,却无人上台。

阿贵暗自啧啧数声,对蒲叶低语:“鄙人记得书中言‘止戈为武’,此人武德差矣。什么七十二胜,多少是酒里掺了水。今村人唯武艺高强者马首是瞻,武德亦尽失矣。”

蒲叶微微颔之。更一心想,台上这王规之,哪里学来的大吕武艺?

此流派如其名,于盛世中出现,大开大合,海纳百川,饱含前朝气象。不过自盛极必衰后,世间已不再流行这种武道,取而代之的是流觞剑派,顺势而为,主在取胜求活。加上王侯间累月杀伐相争,武人死伤无数,正统大吕刀法的继承,除去旁门左道,最终只剩下蒲家一支。

就连年轻的她,也对此状况有所了解。

“我来!”

有挑战者上擂,双方以木杖代兵刃,开始决斗。

王规之高举武器,她有种年月回溯的感觉,看出其中架势正有大吕刀法的影子。

不过王后续的刀路,在她眼中杂乱无章,他的挥击明显比常人更加狂躁。

两方试探几回,王忽然一击击中对手下腹,竟将其打飞数丈远,直接跌落台下。

在众人狂热的叫喊声中,阿贵摇了摇头。

“你,书呆子!看不起谁?”王规之看见阿贵的不屑,大声吼道。众人亦跟随他揶揄起来。

他跳下台,对着阿贵扬手就要打。

“等等!”蒲叶踮脚,将手高高举起。

王规之瞥见她身上挂的刀,心中一惊,脸上还是一副蔑视的神情。

“我可以吃一点东西吗?还有我的马,也要讨水喝。”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同声哄笑。

“你敢插嘴?!”王规之质问,“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人,跟这穷酸书生一道。”

“吃了东西,就能赢他了。”她答。

“你这黄毛小孩!”他怒声道。

阿贵倒是一脸期待。

村人果真好这一口,不过四分之一个时辰,各家皆出酒食,连马也被牵到厩中喝水去了。蒲叶毫不推诿地朵颐一番,只是不喝酒。

“乱说话,骗吃骗喝是有代价的。要是你输了,可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做牛做马!”王昂起头说。

“哦。”

村人嘈杂的讨论声很快平息了,到了两人上台相斗的时候。

她甩了甩手上的木杖,比一般的武器轻很多,但她还是摆开架势。

她先行一步,奔突上去,稳稳地交剑。

“后撤,防守。”

清楚地读到了对方的想法。显然,对方的气势被压制一头,她自然要乘胜追击。

第一击收尾顺势反斩,上挑而去的棍头直逼对手胸腹,王勉强收手挡下,却令其平衡愈失。蒲叶忽然放慢运刀的速度,对手放松警惕欲调整架势,不料她迅猛地跟进数击,如连连鞭笞一般,直将王规之与其武器一同掀倒在地。

观者默不作声,心里暗自有想法。

“咳……第二回合!”

王规之显然迫不及待,提了手中物就走上来,蓄足力量直乱挥一棍。蒲叶用棍身抵向对手棍头,却没能架住那力,被推开数尺。

刚才的交锋让她愕然。她读不出思路,只有自矜和恼怒——这些让王心中的火烧得极旺,以至于赐予他一瞬间的蛮力。

对手显然急躁,蒲叶仅仅诈退引诱对方出招,再回马控制好力道一刺,便拿下这回合。

“好!”

“也该打败他了!”

喊声从台下涌来。

阿贵拂去脸上汗珠。

不知怎地,蒲叶并未有得胜的感觉,也许是对手不够强大。她不带什么表情,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下台去,留那捏紧拳头坐着的王规之在身后。

“你这剑术的异端!不配和大吕流派对决!”他喊。

“我用的是刀。”

她此刻关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在交兵时候,她能看到人们心中盘旋的邪火,这大概是大吕刀法的秘窍和真天子的气相交所得。若真如伍起所说,“每个人的影子里都有煞气”,那么每人身上都该有那样的火才对。她自己是没有的。

还有一个人没有,就在刚才接招的一瞬,她瞥见了。

她并不认识人群中的那人,现在再寻也没了踪影。

……

有阿贵相助,她在村中客店住下,甚至免去店钱。

“关于过去的事情……”蒲叶无意间提到。

“你一无所知吗?真像个富家小姐,”阿贵说,“旧朝垮了之后,天下大分。篡位的僭主入朝,实施暴政。后来万荆合纵旧诸属国推倒篡位者,曰空朝五年待旧天子归,实则早已将年幼的皇帝暗害,预谋自己登基。而旧朝天子的远亲余种今在南方,同万荆对峙。依我看,这仗迟早又得打一场。”

“那位旧朝天子如何?”

“据说有德无才。在前朝末代,上天多半已收回成命。真正的‘天子之气’,谁也不知道,是赋给了万荆,还是至今在流落中呢……”

“……”

日昳,忽闻马蹄声至,房外一阵吵吵嚷嚷,随后是蹄声远去了。

仍能听到王规之在人前念:“那异端……”

她出了房门,迎面便是小二,向她问:“可有人欲缉拿阁下?”

她一惊,忙后退两步,对方反而叩首道:“阁下真武人也!今众人皆知,阁下刀术乃大吕刀法之真传!”

小二身后,“斗圣”戚戚离店了。

蒲叶也叹了口气,她原本只想以如此换一顿饱餐,也不能饿着骙瞿。

她默默回屋了,关上门,坐着。

“你真是气量不凡呐!”

轻快的少女声音从窗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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