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1

离去 1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心中恍惚不安。起先,只是一丝极弱的失落,后来,尤其是佑生的伤腿拆了线,康复在望时,那一丝失落渐渐强大成了叹息。我在佑生面前,依然谈笑风声,但我回到我屋中独自一人时,就无法逃避那愈来愈清晰的恐惧。

我开始在屋中踱步,可屋子变得太小。于是,黑夜里,在佑生睡熟后,我穿了棉袍,在他房前的院落中,一圈圈踱步,有时几至天明。仆人们在暗影里看着我,但我觉得还是比白天要好得多。

王府很大,但我从不乱走。我唯一走的一条路,就是我那天进来的捷径。佑生所用的全是男仆,我来后还没有看到任何女子,连一个丫环也没有。但我知道这里住着她们,几墙之隔外,她们是否听得到佑生的声音,或者,我的声音?

当宫中来人或其他要人求见时,我常借机走出府去。从没有人问过我一句话,但我出门的时候,总有一个身手矫健的家人,跟在我身后,有一次甚至是晋伯。第二次沐浴时,给我准备的衣服已改得完全和了我的身材。衣服还是他穿过的,可其中韵致非平常可遇。我穿着佑生的旧衣,也能感到他的飘逸。有几次,当我背手在街上徜徉时,有好色之徒向我胡言乱语或企图接近,几乎就在瞬间,人群中就有人出现把他们几拳打懵。我身后的家人,根本不动声色。我才知道,跟随我的远非一人。

我从不带银两,出来只想看看风光景致,有时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件摊上的物件,这东西后来就会被放到我屋里。所以以后我就不动街上任何物品。

佑生的院落里,有一间书房,我经常在那里翻书浏览。他藏书广博,有些书上还有他的笔记,他的字迹秀美异常,可现在他根本不再提笔写字。传言说他有众多诗文,我也曾私下问过程远图,他说佑生的确是名满世间的才子,所作甚多。他的诗赋十年前就广传市井,那时佑生才是个少年。人们说他才华绝世,不仅有优美绚丽的词藻,还有能千古流芳的灵思。我一个中文系的,心中多少好奇,想拜读一番。(那天在茶肆,因存了偏见,没听仔细,后来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词句。)可我翻遍他的书房,没找到过他任何文章诗句的原稿或印出的文集。

听人说佑生的箫声能让人流泪,让人微笑,让人忘记是在人间,让人觉得到了天上。我从没有看见过他的箫,但有一次瞥见书橱后墙上一处痕迹,如箫短长。

那些人所传他师从大内第一高手也是实情。据程远图说佑生从十二岁起向之习武的师傅晋伯,是武功莫测的高手,曾贴身守护皇上二十多年。他说佑生没学十八般武艺,但学了拳脚和剑术,因为晋伯大概是世间第一剑。我从没见过佑生的剑。清晨,佑生有时会坐在轮椅上和晋伯比示下武功的动作。晋伯的表情极为专注认真,佑生淡漠随意。

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沉默寡语。他完全可以长篇大论,就象那天在河边他对我的表白。那些人们所传他能出口锦绣,实在不应是虚言。可现在他常常一句话都不愿说完,大多只吐几个字。与我在一起时是他话最多的时候,但一句之间也是断断续续。平素他不理任何世事,我从没见过人们向他禀报过什么。他的表情总是平淡安静,只有和我在一起时,他会笑。

现在知道我过去的胡言乱语,许多刺痛在他心里。在破庙,我曾感到腿上湿润,想来那都该是他的泪水。可我无法向他直言道歉,因为那样只会再伤他一次。他已不愿再想起过去的自己,也不愿再做任何和过去相似的事情。

每想到这些,我总想抱他在怀里喂他些东西,就象那夜他昏迷时那样。可他已经醒了,我再也不敢那样做。

可当我没想他时,我要努力压下我头脑中的画面,乡间晶莹欲滴的树林,镇外弯弯的小河,破庙中与我和泥的淘气和小乞。我让人给淘气带了消息,他两三日就会传一次信,告诉我煤和炉子卖得多好多好,谁谁谁天天来要见我(找骂来了!)。

我愤怒地咒骂B大中文系,为什么灌输给我这堆乱七八糟的思想和要我寻求所谓生命的意义? 我怎么上了这条黑道,干吗天天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谁写了那该死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谁多嘴说人不能迷失自己?我恨死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恨死了匹夫不可夺其志,自古英雄有红妆!□□只说对了两句话,一句是中西医结合最好,一句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谁见过灰姑娘婚后想回家接着扫灰? 谁听过王子和公主结合之后,公主想离去? 我为什么不能小鸟依人?我为什么不能死心塌地? 为什么啊,我没有和佑生一同死去?!

佑生开始坐到椅子上,我时常会推着他在院中走,我给他说笑话和他谈天说地。

我说:";佑生,你可知‘难过’一词?";

他几乎苦笑着说:";我当,知之甚详。";

我笑着说:";你说说看。";

他笑道:";看你做煤饼,我很难过。";

我说:";那算什么难过? 你府前有个水沟,甚是难过!";

他出声笑起来。

我说:";我保证你从此一难过,就会想起水沟。";

他轻摇头说:";恐怕,如此。";

我又说:";这就是说人言可畏啊,你开口说一句,不知道别人会想到哪里去。";

他淡淡地说:";那又如何?";

我说:";因此才会讲不清楚啊?";

他几乎轻叹了一声说:";那就,不用讲......";

他看着我的神色有些感伤,他难道知晓我昨夜大半夜的散步?他难道听见了我在书房的叹息?

一天白天,宫中又来了浩浩荡荡一批人,我出门逛街,傍晚才回来。我先去洗了澡,散着湿头发回到房间,想接着去看佑生,就听门口佑生的声音在唤";云起";,我忙转身到门边,开了门,他坐在轮椅上,大腿上有一个包裹,身后有人站着。他示意让那人走开,让我把他推进来。

我推他到床前,自己在床上坐下,他深深地看着我,那神情象千年古井。他的眉毛黑漆一样明润,他的眼睛如秋水般澈透,唇那样抿着,引我无数遐想......我也微笑起来,感到他如此美好而纯洁,不由得说:";佑生,你真的象诗一样美啊!可听过古人言诗曰: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杳然空踪,如月之曙,如气之秋,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就是在说你啊,你这样无敌魅力,我哪天非被你害死不可!......你还敢笑!快别笑了,现在就要了我的命了!";

他终于垂下了眼睛,稍低头,看着他面前的包裹说:";云起从没有穿过女装,能不能,穿上,让我看看?";

";倒也是,穿穿看看。";我站起来,当场脱去外衣,扔到床上,他更低了头。我接着脱,笑起来:";佑生啊,谁在脱衣服哪? 我怎么觉得是你在脱呢?";他连气都不喘了。我脱到只剩胸罩内裤,从他面前拿过包裹,他没抬头,只松了手放了包裹,我更笑起来。把包裹放在床上打开,不由一愣。

那包裹里是一件金丝红线为主,多彩丝绣为辅的绣衣,明亮的彩凤翩飞于朵朵祥云百鸟之间,华美绚丽,灿烂异常。下面一件是一衫纯白色的内衬。我一时无法言语,心知这就是所谓的霞帔了,只听他轻声说:";是皇兄,让宫人,近十几日,专为你,绣成的。";他没抬头,也没动。我心头异常沉重。但事到如今,无路可退,先穿上吧。我穿上了内衬,系好带子,又把外衣披上肩头,听他低声说:";我来给你系上吧。";

我知他一片心意,就走到他身边,他的左手食指无力,只用拇指和中指,他系得很慢,我把上面的都系好,等了他半天。他系好后,好象还等了等,最后终于抬了头,我退后两步,稍偏了头看他,他眼中神情复杂难言,似欢乐似忧伤,似狂喜似凄凉,最后都成一层泪光。

我转头看见镜子中反映着我的上身,那女子如在云蒸霞蔚之间,她双眉浓黑,眉间英气凛然,眼睛明亮,唇形清晰,口角上翘,似总噙笑意,却莫名又有种刚毅之气......那就是我吗,还很年轻!

我又面向佑生,他微开唇说:";云起,你好......";美么,竟说不出口。我忽然想起人们所说的他作的那些赞美顾家小姐的诗句,一下子感到了他心中的万般苦楚。我忙要解开一个个系带,想把这绣服赶快脱下来,就听他几乎哽咽地说:";等等,让我再看,一看。";我看向他,见他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他襟前,我飞快扯开众多系带,脱了绣衣放在床上,忙穿上他给我改的长衫。

他依然看着我刚才站的地方,一字一字轻声地说:";云起,我,多愿意,你是我第一个,唯一一个女子;多愿意,你是我大婚时,手挽的女子;多愿意,在我还能走路吹箫时,就遇见了你......";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是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我心痛不已,不是为了他所说的话,而是为了他的痛苦。他那个皇兄净干这种蠢事!

我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双手握了他的双手,看了他的眼睛,非常严肃地说:";佑生,看着我,听我说:我不愿意我们那时就相遇,因为我们那时还没有准备好。 若是遇上了,也许就错过了。你想那样吗? 水到渠成,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有道理,也要凭机遇,这是你说的,你的苦难才把我们联在了一起。你的心完美无瑕,你的秉性至纯至善,叹这世间,除你之外,已无法再寻得如此美玉般的品性!加上你这种绝代风华的气质,我已经自卑得筋疲力尽了,你还要把我逼到更悲惨的境地里去么?";看着他泪干了,眼睛又半合上,就加了一句:";你要是敢现在笑,我就和你急!";他一下子笑了,我大骂:";这真是没有天理了!你这不是不让人活命嘛!";

他笑着把我拉起来,微低着头说:";云起。"; 半天就又不说话了。

我坐在床沿,忽感到一丝绝望。我的位置在哪里? 不知道。但我知道不在这个王府里。那他怎么办? 正想着,就听他低声地说:";你答应了程将军,做士兵护衣,你去办吧。程将军三日后动身,你可以和他走,他也能护你一程。";我心中酸痛,知道他明白我的心境,我本该开口拒绝,但竟只说了声";好";。 他没再说话,我也不能开口,两人就这么坐着,天黑了,他示意我把他推了回去。

我回来,脱了那内衬,和绣衣同叠好,放回包裹里,把包裹留在了桌上。

后面的两天,我们尽量在一起,两个人同吃同坐,我的情绪越来越焦躁,佑生却安详沉静如常。有时我在与他说话的瞬间,会有要放声大哭的感觉,他总会及时问一两个小问题,让我在回答时转移了注意力。

临行的前夜,他请了小沈和程远图同来,在他的卧室摆了个告别晚宴。

我们把桌子摆到了佑生的床前,他半躺在床上,闭着眼,截肢了的大腿下垫着枕头,拦着腹部盖着被子,我紧贴着他,坐在床沿。我的左手放在身侧佑生的被子下,和他的手握着。桌子对面是程远图,我右首是小沈。四周烛火摇映生辉,大家的脸上似都笼上一层华光。

菜是些很清淡的精致小菜,我发现我还吃了几口,佑生只在宴前喝了碗粥,告诉我如果有好吃的给他一口就是了。

宴上有酒,淳香宽厚,我觉得十分顺口,从一开始就开喝,根本不用别人请。我酒量不大,酒后无德,我弄不懂为什么佑生要放酒在此,这不是诱惑是什么?

我才一杯下肚,小沈就看出来了,他突然说:";云起,其实你真的别有一番风韵,还实在神采动人哪。";程远图呛了一口酒,佑生的手不经意地动了一下。

我一晃头:";这大概是这件衣服,穿过这衣服的主儿是个绝品之人,我捡了他的东西,自然沾了点仙气。要么就是酒助人气,要么就是你已经喝高了。";

小沈不理:";不对,这是在你的眼睛里,不,在你嘴角,不,......";程远图哼了一声。

小沈说:";我不管他哼不哼了,云起,真的,你是好神采啊。我跟你说,我有一位小师妹,为人善良温存,相貌甜雅美丽,我觉得你们俩挺合适,我做媒,让她嫁给你吧。";程远图咳了一下,佑生手又动了动。

我斜视着小沈,狞笑着说:";小沈,醒醒,你说这种话,骗骗程大哥这种人还行,别看不起我。";

他愕然:";怎讲。";

我哼道:";你我臭味相投,一丘之貉,乃世之所罕见的狐朋狗友,你觉得我喜欢的,一定是你自己喜欢的,所以,你惦记着你那小师妹,拿我给你过过瘾,真不够朋友,白让我封你为天下第一狠人了,我得改封你个天下第一软人。";程远图一下子笑出声来,佑生发抖.

小沈一哆嗦说:";那你可毁了我了,千万不可啊!";

我点了一下头:";快快从实招来,你怎么觊觎你那小师妹,却藏藏躲躲的隐情。";

小沈大叹道:";云起,我世之知己啊。";

我:";你说了多少次了,讲真格的。";

小沈:";实不相瞒,我的确十分,中意,我这位,多才多艺,举世无双......(我打断:快快!)的小师妹。她是我师尊的独生女,深得我师尊喜爱。我师尊言道,日后娶得我这位小师妹的人将继承师尊所藏的一部医学宝典,名为医典。此典集百年经典药方和种种医治手段,为世上无价之宝,天下从医者无一不念,无一不想啊。";程远图面显疑惑,佑生也静静的。

我哈哈笑起来:";小沈,一身傲骨啊,不愧是我的朋友!干了!";小沈尴尬地喝了一杯,

程远图还显茫然,佑生却似乎一笑。

我接着说:";你那师尊也太笨,这不是给自己招白眼狼女婿嘛!可怜天下如小沈这般痴情真心才高盖世的人反而娶不了这位小师妹了。";程远图恍然大悟,正正经经地看了小沈一眼。小沈长叹了一声,和他平时散漫不经的风格完全不同。

我忽然严肃地说:";小沈,我问你三个问题,你今天和我说实话,我指你一条明路!第一,你可真心爱你的那个师妹,此生不渝么。";

小沈一拍桌子:";我非她不娶,若她嫁与他人,我宁愿孤独一生!";

我:";好,你那小师妹可中意于你?";

小沈扭捏地说:";我临行时,她撒泪而别,说,终生等我一聚。";

我:";你可要依赖那医典胜出众人么?";

小沈哼了一声:";我沈仲林,小沈,乃不世出的医界奇才,现在已无几人能言可胜我所为。有没有那医典,根本无关我日后将独占医学泰斗之称的必然!";

我一声长笑:";小沈,你就回去娶了你的小师妹,你师尊赠你医典之时,你就向天下人告之,你愿与众医者共享此宝典,以济天下苍生!这就叫:无欲则刚,我只要我的小师妹!别的我还什么都不要了!我小沈不在乎这医典,有小师妹一人,足矣!";程远图瞪大了双眼,佑生紧握了我手一下。

小沈一怔,起身就走,我忙问:";去哪里?";

他几乎颤抖着说:";我立即回山,去求娶我的小师妹!";我们都笑起来,程远图少见尊重地对小沈说:";城门已闭,你明日可随我同行。";

小沈失魂落魄地说:";我离开已一年有余,我知道,我其他几位师弟也甚中意这位师妹......";

我一摆手:";小沈别怕,她既然说了等你,你那几位师弟没戏。";

小沈正色道:";若我得娶我小师妹,云起之大恩大德,终生不忘。";

我:";你不欠我的,你与天下共享医典之时,给我一份,我用它作我百医堂的教材!你我两偿,谁也不欠谁的!";佑生又握了一下手。

小沈:";一言为定。";

我:";不可更改,干了!";我们一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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