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父与子

12父与子

离开配药室之前,阿曼拉先洗了一把脸,整理仪表。

看着镜中那张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你很难相信他是个117岁的活化石。

在旧时代晚期,海德拉生命掀起的生物技术革命摧毁了人类社会,每一项生物技术的突破,都意味着一种,甚至是一类,人类社会属性的崩解。

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基因调整’与‘廉价试管婴儿’,这两项技术让大规模社会化抚养成为现实,婚姻与家庭就此彻底死亡。

而如果说最伟大,也是最具破坏性的技术是什么。

那一定是‘全门类生物义体’。

所谓全门类生物义体,简单说便是人造除大脑之外的所有人体组织。

皮肤松弛,换皮。

骨头断了,换骨。

肝坏了换肝肾坏了换肾心坏了换心……过去的医疗总是困于一个‘治’字上,而这项技术的普及意味着绝大多数的疾病可以通过‘换’的方式解决,哪怕是癌症——事实上今天人类依旧无法治愈癌症,但只要癌细胞没有扩散到大脑,完全可以把脑子拆下来装进另一个身体。

人类从此战胜了衰老,所有人都可以是俊男美女,所有人都可以在脑死亡之前保持青春年少,所以117岁的阿曼拉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这看起来挺好?

不,这意味着人类社会中不再有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分别。

只剩下成年与未成年。

由此带来的伦理崩坏是深远的,比如,老人家不再天然是弱势群体。

——旧时代总是有种思维惯性,觉得老年人是虚弱的、淡泊的、慈祥的、低欲望的。

他们一生经历了许多,所以变得更愿意包容他人,更加平和更加与世无争。

实际上这是完全错误的,因为事实证明,老年人佛系只是因为他们只能佛系,身体已经没有精力再供他们挥霍,是以只能把欲望压在心底。

困扰他们的从来不是所谓的年长者的智慧,只是衰老而已。

我还想嗨,嗨不动了,仅此而已。

战胜衰老,意味着社会中只剩下长幼,而不再存在后辈对前辈的尊敬,与前辈对后辈的提携。

如果不是大脑仍旧无法违抗自然的规律,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死亡,那么这个世界的阶级固化恐怕会达到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

对普通人来说,血缘不再具有契约功能,年龄也失去了等级意义。

所以。

当阿曼拉穿过明亮的走廊,进入干净舒适的无菌病房,那个病床上躺着的,由他播种,在另一个女人身体里孕育了四十一周,如今已经降生19年整的青年男人,并没有称呼他为‘父亲’。

他只是转过头来,笑了笑:

“你来了,阿曼拉。”

……

“最近怎么样?情况有好转吗?”

阿曼拉在病床前坐下,那一边,护士已经开始将蓝血药剂输入阿茶的身体。

“你知道的,还是那个样。”

阿茶说着,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被子之下,他的皮肤很白,近乎透明的白,鲜红色的毛细血管网若隐若现,像是一戳就会破。

的确是一戳就破。

这是种叫做疳油症的血液疾病,患者的血液中会生成一种溶脂化合物,简单说,你的血会变成洗洁精,而且这个过程非常非常缓慢,你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是如何慢慢从皮下脂肪开始溶化的。

致病原因不明,起初只流行在海德拉生命控制的南大陆,二十年前他们在太阳城建厂之后,这里的疳油症患者开始暴增。

所以便有了海德拉制造疾病的说法,因为恰好,疳油症的唯一解药,是他们生产的蓝血。

二十年前,阿曼拉有过一段婚姻。

他的妻子是在化工厂工作的公司员工,死于疳油症。

阿茶的病,来自遗传。

在目睹了挚爱在极度痛苦中渐渐变成一滩血泥后,阿曼拉发誓,他要救这个孩子。

“抱歉,上个月实在买不到蓝血。”

“但还好我们有存货,”阿茶咧嘴笑道,“要不然这会儿我的皮已经全没了。”

阿曼拉也笑了。

即便饱受病痛折磨,他仍旧如此开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每个月阿曼拉都回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

彻底治愈疳油症,只能进行全身蓝血改造,这是一项非常高级的生物义体技术,因为蓝血的功能,可从来都不是治病。

血液承担着生产和输送人体能量的作用,今天的海德拉生命已经可以制造出超级生物义体,比如韧性和强度足以挡下子弹的皮肤,再比如能迸发出上百吨力量的肌肉组织。

可问题是,给你换了你就能用么?

汽车身上最核心最关键的部件是什么?

是发动机。

某种意义上,血,便是人体的发动机。

蓝血能真正突破人体的桎梏,带来超人一般的能量,只有底层的穷鬼才会胡乱往自己的身上装铁疙瘩,真正的贵族都是从自身开始强化。

所以蓝血奇贵无比。

如果每月给阿茶注射一支蓝血药剂,完全可以让他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但这不解决问题,他出去以后只能去下城区混帮派,因为公司不会收病人员工。

所以阿曼拉这二十年来,每个月都只为他注射半支药剂,让他不至于痛苦。

剩下半支的钱,要攒起来。

攒够一整套蓝血改造。

……

护士走了。

阿茶的脸色渐渐变得好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注射整支蓝血药剂,他在床上坐直身体:

“今天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你忘记了?阿茶。”

“什么?”

阿曼拉拿出了先前装蓝血药剂的盒子,但其实,这盒子里并不是只有蓝血药剂。

还有一块昨天便定好的蛋糕。

“生日快乐,阿茶。”

阿茶愣了愣:“原来是这个,呵呵,我都忘记了。”

“这可不能忘。”阿曼拉说。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阿茶问,“每过一段时间都浪费时间与金钱在这种事情上,感觉……挺无聊的。”

“这是庆祝,阿茶,庆祝你来到这个世界,难道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值得庆祝吗?”

阿茶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阿曼拉看着他礼貌的笑容,心中微微一颤——很遗憾,他有礼貌。

阿茶在这个病房里,并不是不与外界接触。

这是网络极度发达的时代,连上脑后的那根管子,你在哪里都一样。

阿曼拉知道,阿茶并不赞同自己的话,他是真的认为过生日这种事浪费且无聊,这是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

同样,当你不赞同时,要直说,这也是普世价值。

——阿曼拉本人并不能完全融入这个时代,这倒不是因为他思想陈旧,而是……

‘要用科学的方法看待事物。’

八十年前,戴着z字面具的人是这么跟他说的。

不可否认,接连的技术革命改变了社会形态,家庭解体、人们只有成年和未成年的分别,这是随着技术而来的,不可逆的趋势,你不能说我们就是得组建家庭,我们就是得父慈子孝,我们就是得守着陈旧腐朽的长幼尊卑。

‘一种契约的解体,意味着另一种契约的确立,今天我们不再以血缘和种族连接人与人,却没有找到新的羁绊,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了人群中的孤魂野鬼,我们的灵魂都是如此空洞肮脏。’

很遗憾,他有礼貌。

有礼貌并不是坏事,但很遗憾,他的礼貌来自从小到大,我对他所灌输的:我是你的父亲,你理应尊重我。

他也成为了像我一样,无法融入世界的人。

……

“我有礼物给你。”阿曼拉说。

“什么?”

“我终于攒够一千万通用点了。”

阿茶的脸色僵了僵,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然后他又开朗的笑了起来:“所以……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对!我明天就跟公司预约蓝血改造,下个月的今天,你就自由了!”

阿曼拉笑着:“所以你得抓紧时间复习了,夏招在六月份,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肯定……”

他顿住了,因为他发现,阿茶脸上的笑容,真的消失了。

“怎么了?”

“万一我考不上……”

“你一定可以,”阿曼拉说,“你放心,我的事情不会影响你,你一定会是今年夏招生物工程师考试的第一名。”

阿曼拉很确定,非常确定。

因为他自己就是太阳城最好,资历最老的生物工程师,没有之一。

阿茶是他亲手教出来的,那些从教育司出来的臭鱼烂虾哪里比得上他。

“我,我……”

“你可以的,阿茶,不管你去哪个岗位,以你的水平,三年只能就能升上3级技工,如果运气好些,五年你就能去核心区,你可是有着大好的前……”

“一定要去公司么?”

阿曼拉顿住了。

“公司……不好么?”

“不好。”

阿曼拉挤出一丝笑容:“谁告诉你的,这世上没有比公司更好……”

阿茶看着他的眼睛:

“是你告诉我的。”

……

这个生日过得并没有不愉快的地方。

怎么可能,会,不愉快呢?

二十年的煎熬终于走到尽头,我们都要自由了。

对于掌握了逻辑思维的理工男来说,说服别人与被说服都是件容易的事。

道理很简单。

不去公司就加入帮派,不加入帮派就流浪荒土,流浪荒土就是死。

这个世界很残酷,你只有一条路可选。

不管你是为了生存还是生活,有,且只有,一条路。

有人会幻想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但当阿曼拉站在那里时,他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阿曼拉说服了阿茶。

然后便到了他与苹果约定的返程时间。

他们礼貌而友善的告别,约定好明天的体检时间、需要准备的申请手续、蓝血改造的注意事项、改造完成后的恢复时间里,是不是找机会带他去工厂实操一番……

总之,是时候开始谋划未来的生活了。

——在离开病房,穿过走廊,进入电梯时,阿曼拉仍旧有些精神恍惚。

他隐隐有一些不好的感觉。

电梯缓缓下行。

阿曼拉收到了阿茶的传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是个好问题。

在旧时代,一句你是我儿子,我爱你,天经地义,是完美回答。

但这很唯心。

不是科学的思维。

“你想象一番,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会是怎样?”阿曼拉问。

“你不必这么艰苦。”

“不,没有你,我的生活毫无意义。”

“意义?”

“人类是高智商群居生物,需要在吃饱穿暖之余寻找意义,在旧时代,我们将这种意义称之为爱。”

“可什么是爱?是心灵的寄托与情感的抚慰,是来自他人的理解,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们,但你一定会找到那样的人,找到了,我们便不愿与其分离,这便是家人。”

“今天,天然的家庭关系解体了,可爱没有解体,不是流着同样的血才叫家人,而是彼此相爱,所以才是家人。”

“你的母亲理解我,我深爱她,我们是家人,而在她死后,你便是我的家人。”

阿茶问:“所以,我继承了你对她的爱?”

“不,你是我的家人,我爱你,这和她没有关系,和血缘没有关系。”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养大的,我们彼此陪伴了十九年,我参与了你迄今为止的多数人生,我天然便理解你,这也是为什么,家庭中天然就会存在爱——并非是血缘,而是我们怎么可能不理解,与自己的生命牢牢绑在一起的人?”

“所以我如果不是你养大的,你便不会理解我,也不会爱我?”

“当然,我说了,血缘与爱毫无关系。”

阿茶那边沉默了片刻,接着,一句话浮现在阿曼拉的信息板上:

“可我并不觉得你理解我。”

“那你能理解我吗?”阿曼拉问。

“不理解。”

“是不理解还是不想理解?”

阿茶那边再次沉默了。

阿曼拉走出电梯,远处,汽车已经发动,苹果正朝自己招手。

他顿了顿脚,输入另一段话:

“我很理解你的想法,孩子,但是无差别的爱太过危险,那种力量大而不强,你可以尝试着去爱特定的人,改造完之后,多出去走走吧,要触摸别人你才能感觉到他们的温度,就像你与我的相处一样——我还是挺有趣的,对吧?(??w??)?”

良久,阿茶也没有回复。

阿曼拉兀自笑着摇摇头,八十年前,他也不是一夜之间就接受了这一切。

没关系,得慢慢来。

阿曼拉迈出步子。

——只迈出了一步。

接着,他听到了风声,阿茶的身体坠在他面前,血溅一地。

信息板上,留着他最后一句话:

“我理解你,父亲,但是对不起,人生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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