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小舅舅

十几日前,戚长珩还随着太后住在江南行宫,不日便收到了宫中传来的信。

戚长璟命他亲自前往嘉靖关带蔡和春回京述职,戚长珩只得离开温暖如春的锦绣江南,再千里迢迢地跑到远在漠北的嘉靖关。

走的时候,戚长珩相当不舍,若非京中再三催促,他真的打算拖到年后再去。

只是太后却恨不得他赶紧走,省得看见他整日待在行宫游手好闲不干正事。

这样外面催里面赶,戚长珩也只能骑上快马,极不情愿地走了。

前朝的戚家乃是赫赫有名的三代公卿,从太祖开始便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此后戚道远,也就是时佑安的外祖父,更是平定漠北骚乱,皇帝亲封“镇国公”。

戚道远同远房表妹孙芳洲,也就是如今的孙太后结亲,育有一子一女,长女便是戚凝,幼子则是戚长珩。

而戚长璟则是戚道远随军守城时在战场上意外捡到的孩子,戚道远心善,回家后同孙太后一起商量,便决心将戚长璟收作义子,序齿第二。

戚长珩性格活泼,捣蛋顽皮,常常闯祸,倒是戚长璟从小就性子沉稳,跟着戚道远每日雷打不动地练武。

戚长珩天不怕地不怕,哪怕小时候戚道远拎着粗棍子追在他屁股后面,戚长珩都能扭头甩给自己亲爹一个鬼脸,却偏偏怕戚长璟怕的要死。

只要戚长璟面无表情地站在戚长珩跟前,哪怕什么都不做,戚长珩就能吓的腿发抖,人也一下就老实了。

直到后来,戚道远病逝,哀帝即位听信谗言,随手就夺了戚家的公爵之位,戚家兄弟二人只得随着孙太后一起远走江南。

而已经嫁给文昌侯的戚凝则留在了浚洲。

这样来说,戚长璟同戚长珩的关系也是极好。

时佑安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忙回道:“小舅舅回京,我自然高兴。”

戚长璟勾起嘴角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连朕都忘了,怎么还会记得你的‘小舅舅’?嗯?”

被莫名阴阳怪气了一番,时佑安呐呐低头,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点心,想要遮掩一下脸上尴尬的表情。

见时佑安刻意遮掩,戚长璟心中暗笑,话锋一转:“长珩倒是走的快,朕本以为他要将近年关才能到,此番竟是提前了半月有余。”

提及新年,戚长璟似是想到什么,问道:“若是新年,玉奴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猝不及防被问到,时佑安还在咀嚼的嘴巴停了下来,鼓起来的腮帮像小仓鼠一样显出圆润的弧度。

他匆匆吞下嘴里的残渣,含糊不清道:“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这话却是说的不假。

时佑安少时住在文昌侯府,戚凝尚未离世时吃穿用度皆为上等,而之后虽然被许夫人母子刁难,除了每日能吃饱穿暖也不曾有过其他物欲。

如今他因着戚长璟也跟着鸡犬升天,不光白捡了个郡王的皇亲国戚的身份,还住在天底下最奢华的皇宫,吃穿用度与圣上皆是一样。

他已经很满意了。

不过……若要非说有什么喜欢的……

时佑安倒是很喜欢小动物。

只是圣上看着似乎对动物之类的兴致缺缺,时佑安眼观鼻鼻观心,也只能缄默不语。

一旁的戚长璟却是再没说什么,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

不日,大理寺少卿下朝后同圣上一一禀报审讯达多的结果。

达多起初骨头硬的很,还以为苏坦勒不会轻易放弃他,被押入大理寺后还夹扎着漠北语骂着脏话。

不过后来用了刑之后,达多什么都招了。

——包括那日戏辱郡王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皆详尽地记录在纸上。

等大理寺少卿将供纸呈上后,戚长璟只是略略一扫,便怒不可遏。

“大胆!”

大理寺少卿匆匆跪下,老老实实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当然明白圣上为何能如此生气。

达多不光详细描述了一番羞辱郡王殿下的过程,还提到了赛斡尔。

当日宴会上,若不是达多阴差阳错拖延了些时间,只怕郡王殿下就要被赛斡尔刮花了脸。

尽管最后事不成,可戚长璟只是微微一想,便怒从中起。

“赛斡尔着实嚣张。”待戚长璟平静稍许,大理寺少卿这才接着开口,“只是身份特殊,微臣也不知要如何处置。”

窗外寒风渐起。

尚书房外面的梅花树随着风不轻不重地撞在墙上,在屋内投下一道长长而扭曲的怪异黑影。

纪得全还在案边静静地研墨,殿内只有研墨发出的摩擦声。

戚长璟一身中黄色团锦簇常服,袖口和衣摆隐隐露出些许金丝,布料厚重柔软,没有一丝褶皱垂在脚边。

他倏地松松笑起来,五官疏朗,不复往日的锋利。

然而纪得全只是悄悄看了一眼,便匆忙低下头。

“天寒物燥,圣子当日入宫却是穿的单薄,”戚长璟修长莹润的手掂起毛笔,顺着砚台边缘蘸了蘸,“想来对我中原天气适宜良好,既如此,便把过冬所需的炭火冬衣一应停了罢。”

手腕轻轻摆动,毛笔在奏折上批下“已阅”二字。

“地龙也不必有了。”

大理寺少卿心中一凛,颔首称是。

“还有漠北大王子苏坦勒强闯皇宫一事,”大理寺少卿沉声道,“苏坦勒身份非同小可,便是押入大理寺我等也不能用刑,已经审了整一天,微臣担心……担心漠北借机发难,便将苏坦勒移交刑部了。”

戚长璟意料之中,只是“嗯”了一声。

知道圣上真正要听的还在后面,大理寺少卿沉了沉气,接着说:“……还有那日刺客一事,大理寺同兵部、刑部一起调查,却是、却是没能找出京中有姓‘章’的男子符合条件。”

“……至于陛下猜测的,漠北是否同那章姓男子有所勾结,因没有对苏坦勒用刑,微臣也并没有查清楚。”

毛笔微顿,戚长璟又打开下一个奏折细细看去:“如此,便是人证物证俱无了?”

大理寺少卿额头冒出些许冷汗,惶恐地点点头。

“罢,”戚长璟随意摆摆手,“既无证据,便放了苏坦勒罢。”

“只是刺客一事不能放下,你同刑部须得一起继续调查此事,务必找出刺客身份。”

见圣上不予追究,大理寺少卿忙答到:“微臣必当尽心尽力!”

待大理寺少卿退下后,门外的小太监又弯着腰溜进来,低着声音禀报:“陛下,羽林营尉张谈大人求见。”

“宣。”

门无声打开,张谈解开腰间佩剑,递给一旁的太监,随后恭恭敬敬地向戚长璟行礼。

直到张谈出现,戚长璟这才放下毛笔,缓缓抬起头来。

“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张谈气质冷硬,一看便是武将出身,说起话来也是不卑不亢,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回陛下,卑职调查了当晚守值和轮转的守卫明册,发现并无人离开岗位,也无人缺勤或者早退。”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一位名叫林玖平的羽林卫,据同班羽林卫禀告说,这些日子这个林玖平当值的时候总是走神,神思恍惚,常常犯错误,已经被队指挥骂了很多次。卑职已经将此人停职查办,只待陛下吩咐。”

点了点桌子,戚长璟问:“身为羽林卫,为何神思恍惚?”

“卑职派人仔细调查了林玖平家中状况,近日倒是没有异常,只是据林玖平的夫人反映,这段日子林玖平却是颇为喜欢出去喝酒,往往拉着三五个京营士兵或羽林卫等人一起出去喝酒玩乐。”张谈皱眉,“……京营尚且不提,只是按照羽林军规矩,羽林卫是严禁喝酒的,此番也是这林玖平先犯了错,这才一时疏忽放了那刺客闯入皇宫。”

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只是……

角落的香料烧的有些尽了,纪得全眼尖,忙瞪着眼朝门口的小太监努努嘴。那小太监忙跑出去寻香料去了。

落在案几上的手指无声抬起,戚长璟垂眸看向张谈:“一时疏忽……朕看却是有些蹊跷。”

张谈登时神色一凛。

如今的圣上谋反登基,无论是用兵还是治国皆是胸有谋略,朝中上下无人不敬服。

若是圣上觉得仍有蹊跷,那便真的有些蹊跷了。

“卑职愚钝,还望陛下明示!”

“再查,把林玖平这段日子接触过的所有人、去过的所有地方,都一一查清楚。”

敏锐地察觉出戚长璟话语里对此事的重视,张谈随机沉声应道:“卑职遵旨!”

从宫外被抓回来之后,时佑安就又过起了从承乾殿到工造局两点一线的生活。

临近年关,圣上却是愈发忙碌,整日待在尚书房批折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时佑安穿着银色狐裘,里面又穿着厚实的浅橘色绒花冬衣,整个人都裹的像个球。

待终于将手上的扳指彻底做好之后,时佑安脊背一松,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旁边的萧桥笑眯眯地递上来一盏温茶:“殿下真是辛苦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时佑安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扳指,接过萧桥递过来的茶。

扳指通体莹润,在日光的照耀下显现出凝脂一般的纹路。

是上好的羊脂玉。

萧桥看着,忍不住啧啧称奇:“殿下真是好手艺,若是陛下收到礼物,想来也要高兴的很呐!”

他接着问:“若是殿下不着急,不若将此物先留在工造局,奴才定当好好保护,也顺便做个木匣,到时候一并交给殿下。”

略一思索,时佑安便欣然同意,再三谢过萧总管后便离开了。

他今日可得早些回去呢。

倒不是又怕出什么意外,如今宫里戒备森严,便是连一只老鼠都溜不进来。

只是今日晨起时,时佑安还迷迷糊糊不曾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听得圣上在不远处模糊地来了一句“今日要早些回承乾殿”。

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这样一路想着,时佑安一路艰难地迈着小步,终于回到了承乾殿。

然而门口却立着一个脏兮兮、一身轻甲、头发凌乱的男子。

那男子看着疯疯癫癫,蹲在门口不知在干什么,门口的侍卫和太监也对这个怪人毫无反应。

时佑安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那人便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猛的回头,一双眼睛瞪的巨大,明晃晃地落在时佑安脸上。

下一刻,那人就像个小旋风一般,裹着尘土两三步冲过来,一把抱起球一样的时佑安,声音震耳欲聋:

“玉奴!舅舅想死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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