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乡野艺术

“我的刺拳快而精准!我的摆拳强而有力!”

也许你已经疲于倾听这毫无诚意的自我介绍了,那么我这次便说的简单些。

我叫赵大凤,是这家的长女。

上次回家是六个月前,我已经忘记是为什么回来的了。但不论如何,我对于归乡这件事的热忱从未改变。

人需要有个港湾,再坚强的人也不例外——更何况,我并非一个坚强的人。

再加上之前我进屋时那兴致勃勃的打招呼,满脸笑意地喊着“爸、妈,我回来了”的样子,你一定以为接下来将会有一副温馨的场面吧。

母亲急匆匆地出来迎我,把我的大衣挂在墙上,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和我一同走进屋子;而父亲则坐在餐桌旁,用坚定却不失慈爱的视线越过一桌丰盛的晚餐看向我,招呼我入座。之后弟妹们也接连上桌,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欢聚于此,去分享这半年来的见闻。我大概会高兴地冲他们讲,自己在城中又遇到了什么新鲜事,也会饶有兴致地聆听,最近村里有发生了什么新变化。

没错,任何一个人听了之前那故事的引子,大概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我上述的那副画面。我不能说他们猜错了,但起码在那之前,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你小心啊,我可不是闹着玩的。”guxu.org 时光小说网

摆出架势,我冲着堵在门口拿着扫帚的那个糟老头子摆出架势,再次警告道。

“将近两百斤的成年男人都打不过我,你好好掂量掂量你那老身子骨挨不挨得住啊!”

这是我们家独特的“迎客”模式,我并不意外。

而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有两层原因需要解释。

表的一层自不必多说,就在我驱车回家的这短短十几分钟,沈姨和三大娘她们的告状电话已经打过来了。而站在门口的这个糟老头,也就是我这一世的老爹,既然收到了“举报”那么就必须给予回应。

回应的方法是暴力,执行工具是那扫帚。

而里侧的一层原因则相较表侧稍稍复杂一些,必须得从这老头子,赵修德的生平开始说起。

他是村里小学的语文老师,算是四里八乡小有名气的“文化人”。而我的母亲家里则是当地的富户,姥爷有钱、但更好名,便招了这个倒插门的“文化女婿”;然而,母亲基本可以算作文盲,他们俩人的婚姻注定充满了三观不合带来的种种摩擦。

在这大前提下,重新成为一家之主便成了这老头人生的终极目标;而就结果论,有一段时间他的确成功了。其方法也不难,靠着拍老丈人的马屁,被委以重任去经营他们家那不算多但确实还有一点的产业,毕竟在重男轻女的思想以及文化水平低的双重debuff下,姥爷也不太愿意让母亲继承家业。

但好景不长,赵修德成为一家之主的时日大约只有四五年,那之后我便独立了。我赚到了他们难以想象的大额金钱,代替他成为了这个家的舵手,夺走了他的宝座。虽然在那之后他的生活变得更好了,但却千方百计地想要找机会重新树立威信,卷土重来。

我知道,这情况在原生家庭和睦的人听来显得不可理喻,但我家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老头和沈姨以及三大娘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但在上述的前提下,他们愿意一致对外——哪怕这个“外”是他的大女儿。

我是想说自己的原生家庭正上演一出悲剧吗?

并非如此。

这是一桩喜剧,不带有任何歧义的,外表是喜剧、内核也是喜剧的喜剧。

如你所知,我是妖怪——虽然家中所有人都不知道。但我的体质强健,又学过自由搏击,在十五岁时这老头已经打不过我了。

他一生自诩“讲理”,但却又是暴力的忠实信徒;对于他们小学中孩子的管理方式也无外乎是贬低与体罚两种。

从被压制到成功夺权,我从这老头子身上学到了很多。比如在这村子里的生存之道——也许你可以用严密的逻辑驳倒他们,但这时他们便会放弃之前讲理的模样开始撸起袖子。

“哎哟、你这丫头是要反了天咯!连我都敢打,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生了你这个不孝女。”

而当暴力也无法占据上风时,他便会采用plan B,开始像是受害者一样大喊大叫。也不过也许在这里,“像是”可能有些不准确,我想他们并没有这么好的演技,是真心觉的自己是受害者。

可惜,长达十数年的拉锯战中,我早已学会了应对这个男人各式招数的方法。

“少跟我在这偷换概念,我一个指头都没碰过你!喜欢进行道德谴责是不是?诶、那今天就来谴责谴责,你一个大男人打我一个女人还在这哭哭啼啼的,而且手里还有武器,说出去不要太丢人哦!”

“我这是教教你这个离经叛道的东西什么叫长幼尊卑,出去城里几年,连生你养你的人都忘了?!”

“我要真忘了还能让你在这跟我吆喝,早就一拳撂倒了!胳膊肘往外拐没事找事,我跟那泼妇闹矛盾你不帮我也就算了,还拿着个扫帚准备打我?按你这意思,我怎么觉得你生的不是我是她们俩啊?!”

就这样,我又一次战胜了这老头。

我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辩护,哪怕我给他们买了新电视、新空调、新房子;但不孝女的名头依旧稳如泰山。

我的行为确实不符合定义里的孝顺。

但我的确没有跟他真正动过手。这不仅得益于我自身的克制,更是得益于父亲的自知之明;就在我十五岁那年故意当着他的面一脚踢昏了一个高我两头的男人后,他的体罚战术就变得只是流于表面了。

之后,母亲见我们俩闹完了,也适合时宜地走出来打圆场。

客厅里二妹和五妹都在,而最小的老九、最得宠的男孩也在。虽说与父亲关系微妙,但我跟这些同辈人却很合的来。

“哟、大姐回来了!”

最先走过来的是老二,帮我脱了衣帽,拉着我坐在沙发上,展示着她刚包好的饺子。今天五妹就要回外地上学,这是借了个“上马饺子下马面”的寓意。

老二的工作就在村里,可以每天回家照顾父母。虽然没什么结余,但的确是除了老九外最受父母喜爱的一个——她也得到了一个女儿应有的待遇。

“姐、欢迎回来。”

五妹很大方,也很聪明。是家中除了我以外,唯一一个考到了外地上学的人。

而电视机前的老九由于跟我们年龄差距太大,说实话更像是儿子而非弟弟,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蹲在那里继续看他的动画片。

晚餐在愉快的氛围下进行,一家人围在小圆桌上。母亲在我左手,二妹在我右手,而父亲在我正对面。

她们都待我十分热情,把我供的像个客人似得。

也许事实就是如此,毕竟六个月乃至更久才回一次家的人,的确让人感到陌生。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同辈人之间的关系,除了上述的理由、除了年龄接近有共同话语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他们也讨厌我对面的那个老头,他们也想像我一样,但却不敢。

不、也许没有我,家中剩下几个反叛气息比较重的人已经这么做了。但由于我一马当先,他们便可以躲在后面享受着这份舒畅,也不用落得一个不孝的名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大家该离桌的离桌,该睡觉的睡觉。

大厅里只有老二在沙发上陪着老九看电视,而桌上还剩我和父亲。他现在正伏在桌上,哭的泪流满面。

“大凤啊,你说我这一辈子,怎么就这么失败呐...”

他酒量很好,但不妨碍现在的醉意。

酒是一条通道,也是一段台阶。

“我这辈子,就没成过什么事儿,每每高升,都是凭着别人。哎...我羡慕你啊。”

的确,他没说错。

虽说平日里显得不可理喻,但不得不承认,他可能是家中世界观距离我最近的人,他能看明白一些事情但却不说,可也正因此才会痛苦。

“这第一次高升,就是娶了你娘。要不是你姥爷原本中意的那人不愿意当倒插门,也轮不着我。”

那个故事我听过很多遍了,但作为保留节目,我并不介意再听一遍。

那令我心情舒畅。

现在的他,就像是个下罪己诏的老皇帝一样,看上去十分可笑。

“第二次高升,那就是划区拆迁,咱们家也落了城市户口,也跟我没半点儿关系。”

对于这个男人年轻时代的样子,我并不了解。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现在之所以这么颓废,与我不无关系。

他的锐气是被我打没的。

当然,我也没有负罪感,当那么一个趾高气昂却又没有真才实学的穷秀才成为我的父亲时,这种摩擦就已经注定了。

要么是我成为那个锐气被打没的人,要么是他成为那个锐气被打没的人。

而结果如你所见,我怎么可能会输。

“这第三次高升,就是生了你这么个金凤凰。哎、这些年来家里的大小事宜都多亏了你操办,你妹妹们的升学工作呀...”

也许你会认为这个老男人在向我寻求和解,但我想你错了。我比你更了解他,他是到死也不会认输的。

而这时,你可能又会问,他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这问题也困扰了我很久,但结论却是——没有意义。我与他之间的大多数对话都是无意义的,就像门口的对峙一样,我不会真的打他,他也不敢真的打我。

这些年来,我们之间的博弈就像是猪在泥潭里打滚一样日复一日却毫无长进。伦理道德层面说不过就动手,动手无法解决便再用伦理道德谴责对方,如此循环往复。

“...最近,工作上还顺利吗?”

而这一句,也是无意义的。

他每次都会这么问,而我一般会如实回答。

“很不顺利。”

余雪是我遇到的,这些年来最为棘手的家伙也说不定。

而我面前的这位老父亲,却不能像很多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主角遇到困难归乡时,扮演一个“隐士高人”的角色,用他们局外人的“清晰”目光去提供神之一手。

大多数情况是,作为专业人士的我都解决不了,那么外行的父母肯定无法解决。也正因此,大多数人会选择撒谎,报喜不报忧。

但我不同,我会说实话,我来这里可不是积攒压力来的。

客厅里的大摆钟的两根指针重合,我也在洗漱后回到了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

不、现在它也属于我,只是很久未被使用而已。门上还贴着当时喜欢的偶像,而里面的布置也与我在时大差不差。

躺在上了年头却莫名舒适的单人床上,我带着撒泼打滚后的一身轻松入睡。

很快,第二天的太阳便随着鸡叫声一同自窗户那边传了过来,我也睁眼穿上放在椅子上的衣物,再次回到餐桌前与家人们共进早餐。

他们本想留我到中午,但我不敢留那么久。

城里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不太放心那几个人。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家人们的目送下,我骑着心爱的红色小踏板离开村子;后视镜中,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小,而再走一段后,村子的影子也渐渐变小。

“哈哈...”

迎着朝阳,我从赵大凤重新变回了胡玉儿,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爽自胸腔中发散开来——这才是我归乡时真正追求的感受。

我又逃出来了!

我能逃出来,生活在别的地方,而非溺死在村子里。这种死里逃生的喜悦令人心情舒畅,令人永远都不会厌烦。

“哈哈哈哈——”

真是个恶趣味的女人。

将那地方远远甩在身后,我笑的更狂妄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人嘛,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奇怪的癖好。奇怪的癖好不等于小众,只是许多人耻于谈论罢了——起码我如此认为。

可有时候天道就是这么无常,正在我享受着胸腔中这份如蜜一般的心情时,手机突然响了。

是林清华的短信,那里面的内容让我头皮发麻。

短短五个字,却已经足够震撼了。

那上面赫然写着——蛇王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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