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皇命

距离那场大战已有两年多。

西夏败退以后很快递上了降书,俯首称臣,半点没含糊,好像把自己之前的行径忘得一干二净。而大邺,虽身为万邦之首,却日渐式微,皇帝年纪大了沉迷享乐,并不愿冒险去征服周边领土,只愿高高兴兴做个守城之君。

无故被召回京的大将军林宏又回了西北边境,至于缘由,就不是萧启能够知晓的了,即便战中取敌人首级让她晋升了校尉。

平平凡凡的两年就这么过去,按部就班习练武艺,偶尔领兵打仗,把不太守道义隔三差五来晃悠的羌族人打退回去,休沐之时去看看容初。

时年十七的萧启,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是她今后几年乃至十几年的主旋律。

但是……

圣旨传来的时候,萧启手里的书卷就这么掉了下去,现在的心情或许该用手足无措来形容。

张修永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心疼的拍拍灰,对于读书人来说,书就是命。他清清嗓子,鼓起勇气准备给萧启说道说道她这行为有多么暴殄天物。

一起身,看见萧启那张不知所措的脸。

自初次大战之后,他便开始给萧启上课。身为一个差点考上举人的秀才公,给武艺非凡却对兵书以外的其他都一窍不通的萧启讲课,简直易如反掌。四书五经、史书典籍,不求背诵,只求理解,能明白大意就好。

也算是还了萧启的救命之恩。

萧启听得也很认真,不懂就问,讲过一次的知识很用心的记住,在训练的空闲时间反复回想加深记忆。

可她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读的不耐烦扔书了啊。

萧启眼里早没了什么诗书礼仪,方才听到的消息如惊涛骇浪,啪的一下把她打晕,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

公主,要招亲了?

圣上有旨,宣各地十五至二十岁的未婚小将军回京参选驸马,即日启程。

圣旨,自然是大将军接的,而旨意,却扎扎实实传到了每一位有品级的适龄小将头上。萧启今年十七了,也赫然在列。

等她终于消化掉这个消息,铺天盖地的疑问就在心底蔓延开来:怎么会?

前世,公主一直被疼爱女儿的皇帝留到十八岁,北境危急,蒙古铁骑就快要踏破鹤城,辽人要求和亲,皇帝权衡利弊,还是舍弃了疼爱的女儿。生在皇室,身不由己,一句“为了大局”,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就不得不穿上嫁衣远赴他国。

亲,还是萧启去送的。

这变故,未免也大了些吧。

不过也好,那个小姑娘……终于不用远嫁他乡,被迫长大了。可是为什么会有点难受,萧启无意识的抬手按了下胸口偏左的位置。

心脏似乎被某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而后,就仿佛是脱缰的野马,剧烈跳动起来。

咚、咚、咚。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军营驻地以外,某只精心饲养的信鸽被放飞天空,奔向京城。

几日后。

京城的某处茶楼里,闵于安挥手接过侍女柯壹递上的讯息,是才从边境飞鸽传书回来的。

“旨意送到,萧启已知,不日启程。”

短短几行字,让胸膛里的声音跳的没了章法。

噗通、噗通、噗通。

清雅秀智的眉眼弯了弯,唇角勾起。

而对面,着一身丹青衣裙的女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些好奇是什么让这言行举止有规有矩的公主大人展了笑颜。

笑起来比淡着一张脸说服自己的样子好看多了啊。

闵于安收敛心神,鱼儿已经被饵料引了过来,只需静静候着便是。眼前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先生考虑好没有,”闵于安忍住到了唇边的笑意,目光平静,说话间却比刚才多了一丝暖意,“您想要的环境,只有我能给。而今女子地位低下,便是您祖父是丞相,能给找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今后也免不了被困于内宅,被日常琐事磋磨了光阴。您满腹经纶,就真的甘心?祖父身居高位,父亲职位不低,将来夫君也定是朝中重臣。可那终究,不是自己的东西。”

瞥见张云沛握着茶杯的手骤然捏紧,泛起白色。

闵于安再接再厉,给燃起的薪柴添了一把火:“权势,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实的。若您肯辅佐我上到那个位置,吾,必以丞相之位相许。”

丞相!

便是父亲祖父身居高位,家中无男,迫不得已教她读书,也免不了在平日里透露出“女子能顶什么用”的态度。

母亲平日里的操劳、父亲应酬后满身酒气的嫌弃、闺中密友嫁人以后的哀愁抱怨,如同钝刀子割肉。

见识了书里广阔的一切,就不想再局限于头顶四角的天空了。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传宗接代相夫教子,她想要,想要,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张云沛松开颤抖的手,指尖摩挲,茶水的余温还残留其上,她在几个呼吸间飞快权衡完毕。

“好。”

她站起身,越过椅子向右侧移了两步,朝面前满是自信的人跪了下去,五体投地,俯首称臣。

额头与地面亲密接触,望着近在咫尺的细小灰尘,张云沛闭了闭眼,郑重允诺:“承蒙公主厚爱,沛定殚精竭虑,忧您所忧,助您,上位!”

野心,从来都有。

再不想,做被人无视的砂砾。

想要,让祖父和父亲看一看,你们平日里叹息的没有男丁,子承父业,我不是子,却可以继承,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成了,闵于安轻轻颔首,微松了一口气。

她上前一步,把张云沛扶起:“那么以后,就全仰仗先生了。”

帮着拂掉张云沛身上粘上的灰尘,闵于安接过柯壹递来的银票,放进张云沛手上:“既然先生以后就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这茶楼是我的产业,我名下还有几处赚钱的楼阁。你行事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只管放手去做。”

张云沛连声称是,再不敢小瞧这年仅十五的小公主。能暗地发展自己的势力,想把太子从那个位置挤下来,又岂是等闲之辈?

闵于安抬脚迈出雅间,准备打道回宫。

自重生那日起,她便一直在谋划。曾经毫无所觉,没有半点自己的势力,这两年闵于安一直在准备。训练暗卫,培养私兵,最初的银两都是卖掉自己宫中饰物画作摆设所得,后来渐渐也受够了些酒楼茶肆商铺,银票也越来越多。现如今,终于做足了准备。一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公主,和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云泥之别。

受够了被支配的人生,闵于安想去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坐坐。

选择张云沛,是偶然,也是必然。

比起自己被迫颠簸的人生,她也不遑多让。丞相千挑万选,选了新科探花,长得一表人才,可惜是个喝醉了就喜欢打人的畜生。张云沛所嫁非人,不认命的想要和离,却适逢贾天雪的《女诫》大受追捧,京中权贵莫不奉为圭臬。于是她就成了世人口中的毒妇,逃回娘家,却被嫌弃丢尽了人的丞相五花大绑送了回去。迎接她的,是更狠的毒打,最后的最后,被殴打致死,到头来,还被人道一声活该。

丞相的孙女,学识能差到哪里去?三岁识字,七岁能草书,作大字有及数尺者,素有神童之名。

张云沛出阁前所作的文章曾被京中学子争着传颂习读,众人只叹可惜了是个女子,否则参加科举定能施展抱负。后来出了那等事,却又被贬进了泥里,先头赞扬她的那群人仿佛失去了记忆,点火烧了张云沛的文集,骂她不愧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世人愚钝,可张云沛,值得更好的。自己,也需要这样的一个智囊。

身后,张云沛朝她的背影深深作了个揖。

往后请多多指教,我的,主公。

沛必竭尽所能,为了您口中那个,女子也能读书做官的朝堂。

马车里,柯壹犹豫再三,问道:“公主为何一定要招萧启为驸马?”

自被公主收留,成为她手下第一的暗卫,柯壹早就是闵于安的心腹了,因而才会被带在身边,在明处替她处理事宜。此刻不顾犯上斗胆提问,也是实在想不清楚,那个破相了的小小校尉,是如何入了公主的眼?

茶几上摆放着诸多糖果糕点,闵于安拿起一颗糖放入嘴里,入口是酸,而后甜意在舌尖蔓延。

她启唇轻笑:“因为是将军啊。”语音缱绻,仿若情人间的低语,又浸透了哀思。

将军?什么将军?大邺国多的就是将军,适龄的小将军这京城禁军就有不少,何必在边境去寻?

柯壹听不懂,索性闵于安也没指望她能听懂。

刚醒来的时候,闵于安一直想着,能在萧启遭遇饥荒之前找到他,护他一世。可派人去寻,竟然是不知所踪,自幼在破庙里长大的人,就这么不见了!

还没等她急,高昌城就传来消息,说一个名叫萧启的少年于万军从中取了西夏头领的首级,挽回了败势。皇帝大悦,封了校尉,给了赏赐下去。

闵于安只想知道,这个跟将军同名的少年,会是他吗?

可为何与前世不同了?分明,将军前世是在北境从军,也没有这样出挑。难道真是所有的都变了?那他,还会是自己的将军吗?

无论是与不是,都要先看见再说。

闵于安耐下心肠,专心发展自己的势力,捱到现在终于及笄,她终于等不了了,央求父皇给她选驸马。

时间再推推,恐怕有变,若是跟前世一般被送去和亲,才真是得不偿失。

皇帝想女儿多留在宫中陪陪自己,可她再不想等,皇帝拗不过她,只得按她所言。

闵于安说不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想要嫁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武将,皇帝只能放弃从朝中选有识青年的念头,按女儿的要求下了圣旨,命各地适龄小将军回朝参选。

现下是八月初五,距皇帝为诸位小将军准备的大宴,还有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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