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2 章 堆银雪

十二只金边螺钿大漆盘上,托着一叠叠发黄发焦的旧稿纸,由内侍官捧了,鱼贯呈至百官面前。一名白发苍然的刑部郎中抖起丝衣大袖,小心翼翼将稿纸拿起,眯眼一瞧,陡然变色:

“这……这是……”

崇政殿内再度响起窃窃私语,御史大夫韩铸脸色不虞,梗着脖子偏过头去,苏朝恩眯眼笑道:

“韩大人?”

韩铸冷冷一哂,不情不愿地拿了张稿卷,一瞥之下,蓦地变了脸色。他似是不信,将盘中旧纸一把抓过,一张张从前翻到后,胸膛微微起伏:“这东西从何而来——为何竟钤有……寿春堂花押?!”

“韩大人动作轻些,若是不小心毁坏了物证,官家可要怪罪。”

韩铸语态急促,显然管不了这么多:“官家,范太师自号‘寿春堂主人’,他的花押,为何会出现在这张秉谦的稿纸上!”

他说完,将那叠东西一把甩在张秉谦眼前:“这是你写的么?!据实交代!”

张秉谦扫了一眼:“是罪臣的文章,却并非罪臣亲笔写的字。”

稿纸上誊着的,正是张秉谦殿试答卷——案发后,此卷作为物证在三司辗转,韩铸经手此案,夙兴夜寐,早将卷中文字烂熟于心,盘中这几张稿纸笔迹微有出入,可三份答卷,赫然是一字未改!huci.org 极品小说网

“皇榜放罢,殿试所有策论皆封存禁中,非今科九名阅卷官及六位观文殿大学士,寻常人根本无缘得见——范太师,您说对么?”

——这是将矛头指向范希文了。

范希文闭目而立,默然不语,群臣纷纷侧目,只看这位老太师如何作答。

“范太师与瘦山居士同为涿郡范氏中人,想必知道自己这位族兄,收了两位弟子——吴诚义,和徐恩达。”

老太师花白的眉梢微微一动,温恪寒声追问:“你逼迫徐恩达矫造张崇及张秉谦笔迹,诬构二人私相授受,徇私舞弊,可有此事?”

范希文嘴唇颤了颤,公申丑忽然出声道:“范太师雅号世人皆知,这枚寿春堂花押,更是千金难求——倘若这些伪证出自太师授意,留下这枚花押,不啻自露马脚,未免太过愚蠢。”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颔首,一双双锐利的眼睛,转而盯向了吴诚义。

“大胆刁民,竟敢矫造物证,欺君罔上?!”

吴诚义一下子慌了神,抖若筛糠,捣头如蒜:“草民不敢!草民……这铁匣子里的东西,都……都是恩达临终前托、托付给我!小的……小的……”

胆敢在这崇政殿犯下欺君之罪,动辄便是杀身灭族之祸——

他没料到那枚本该是铁证的太师花押,在阎王闩一张利嘴中,竟翻作天大的破绽。御史大夫掷下的那几张稿纸七零八落横陈目前,白纸黑字,刺得他头晕目眩。

吴诚义眼珠子乱转,一时急得冷汗涔涔,牙关打着颤,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赵楹似有些不耐,镇山河刚要拍落龙案,忽听得这驼背结巴高喊:

“——有了!有了!!”

吴诚义仓皇抱起地上稿纸,凑在鼻下,细细闻嗅,狂喜道:“万杵膏!是万杵膏!”

范希文蓦然睁眼,愕然的目光掠过公申丑,又死死盯向吴诚义,吴诚义膝行上前,两眼炯炯发亮:

“错不了!错不了!万……万杵桐华膏,剂以麝香馥!这……这是涿郡范氏特制的私墨,五石顶烟,珍贵难求,唯供族中尊长——”

“自师父仙逝,草……草民已近十年,不曾见过这万杵膏了!”吴诚义一生痴爱文墨,言罢,重重顿首,“官家!求您明鉴!”

东州世家颇好风雅,在场百官自然对涿郡范氏这鼎鼎大名的“万杵膏”早有耳闻。此墨用料极为考究,触手温良如玉,留墨清晰,不洇不染,千金难求。

面面相觑间,刑部郎中从盘中拿起一张稿纸,细细一嗅,果然闻见一阵如兰似麝的香气。香意幽微,初闻之时,清凉之意直抵舌根,须臾,又化作万树花开般的馥雅,确系麝香无疑。

“这……”他心里咯噔一声,却不信清风峻节的老太师当真会做出这等构陷忠良之事,“范太师,您看……”

“吴诚义,休得血口喷人!”范希文怫然怒道,“麝香剂的文墨京中不知凡几,你敢平白污我清名?!”

吴诚义急切道:“官家信我!一试便知!”

“准奏。”

东西很快按照这驼背结巴的吩咐送至殿来,在白玉砖上一字排开。

殿中君臣不错目地盯着他,却见吴诚义小心地捧起一张稿纸,将其浸润在陶缸的绿矾油中。纸张受蚀,一下子泛焦蜷曲,吴诚义手执银筷,将纸挑出,平摊在银盘里,竟是墨字清晰,纤毫不改。

范希文面色陡然变得灰败,吴诚义高声道:“放眼东州文墨,唯涿郡范氏万杵膏,入绿矾油而不洇不蚀!先师在世时,范氏小辈常以次墨充好,愚……愚弄师父,他老人家便教我这鉴别之法!”

“事到如今,范太师可有话说?”

温恪冷然一笑,范希文见大势已去,花白的须发抖了又抖,怒目回身,恨恨瞪向公申丑:“竖子!何苦坑害老夫!”

“老太师,您怕不是糊涂了吧。”公申丑负手而立,浑然置之事外,“这些临摹的伪证上,钤的是你寿春堂的花押,用的墨,又是你涿郡范氏的万杵膏——与本官有何干系?”

“住口!老夫将徐恩达交给你,可没让他用万杵膏来写字!”范希文怒极,胸口不住起伏,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你果然留了后手!”

公申丑哂笑,只当他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范希文撩袍跪下,以头抢地,嘶声喊冤:“官家!月前公申丑遍寻书家而不得,老臣好心将瘦山弟子徐恩达引荐于他,岂料——”

他顿了顿,急急道:“徐恩达落入这贼子手中,究竟写了什么东西,老臣一概不知啊!”

“哦?”赵楹似乎笑了,“依太师所言,张秉谦的答卷好端端封存禁中观文殿,竟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入徐恩达手中?”

范希文忘了这一茬,汗出如浆,煞白了脸色,却听官家话音倏然一冷:“还是说……窃走殿试答卷的,另有其人?”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他一下慌了神,胡乱道,“自武昭二十六年,先帝授老臣这太师之位,十多年来,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老臣辅佐您荣登大宝,平定西陲三郡之乱——官家!您……您切莫听信小人谗言哪!”

——这是要讲恩求情了。

范希文不提便罢,这寥寥数语,却字字戳中了赵楹心病。镇山河猛地拍在龙案,赵楹寒声道:“你还有脸同我提西陲三郡?!温卿——”

“臣在。”

温恪应声领命,将一册账簿呈于御前:“范太师,这本账簿上写明,武昭二十五年,前后三十二批自贵霜入境的香料避开关隘耳目,秘密送往涿郡——这些香料无一不是名品,其中不乏价逾万金的优昙婆罗。”

“这三十二批香料,足足塞满五十支驼队,以当时香价,折合成银两,恐怕不下百万之数。”

范希文呆呆跪伏,几乎无法思考,温恪微微冷笑:“下官听闻,武昭末年西陲连年大旱,玉门、云中、定襄三郡,更是颗粒无收——”

“饿殍遍地,易子相食,西陲百姓穷得揭不开锅,个个翘首盼着上京拨下的赈灾银——敢问太师,您这百万香资,究竟从何而来?!”

“臣……臣……”

范希文根本无言以对,面色惨如金纸。那一身紫蟒袍、貂蝉冠,颤巍巍虫豸一般,温恪只觉这衣冠禽兽,殊为可憎:

“你挪用赈灾银款一百七十万,中饱私囊,可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因你而死!你涿郡范氏自负风雅,非千金纸墨不用,嘲风弄雪、文雅风流,岂知这万杵膏、麝香剂,都是斑斑人血!”

这一百七十万两赈银,无一不是救命钱——单按十年前物价,一两银钱可换粟米二石,足够劳力壮夫一月之用,玉门、云中、定襄三郡,自武昭二十四年来颗粒无收,人畜死伤无算,正是久旱待甘霖,岂料京中一只恶虎,将这救命银款一下吞了干净!

“臣……臣死罪!”

范希文心慌意乱,自知十恶难赦,额头重重磕在白玉砖,双手颤抖,摘下象征太师之位的貂蝉冠,平举过头:“挪用赈银之事,乃罪臣一己所为!罪无可辩,唯愿官家赐臣一死!”

温恪冷笑,看出范希文这是要断尾求生,拼死保下涿郡范氏了。

赵楹不置一词,目光沉沉落在范希文双手间的貂蝉冠上,却见这位老太师恨恨出声,怨毒的双眼,直直盯向公申丑:

“老臣自知罪不容诛,却不能放任这阎王闩逍遥人世,酷烈鹰扬!公申丑!这十年来你拿捏着我挪用赈银的把柄,几次三番威逼利诱,害老夫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公申丑眉峰皱起,素来冷定的面容上终于现出一丝裂痕,范希文恨得咬牙切齿,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你今日用万杵膏逼我认罪,焉知我范希文没留下后手?!官家!此贼自恃为大理寺卿,大权独揽,但凡朝中半点不同的声音,便要寻着由头将人拿下寺狱,折磨得不成人形!”

“百官惮他手腕毒辣,哪敢出言直谏!御史中丞卫嵩不过讽喻两句,全家七口人便被这厮打入狱中,长子卫琅珏更是当着其父之面被活活油煎鼎烹——官家!”

范希文声色俱厉,嘶喊道,“这阎王闩在朝中一日,百官便缄口一时,道路以目,时日曷丧!您想要吏治清平,文正中兴,此贼……如何留得?!”

他以头抢地,再拜顿首:“公申丑双手沾人血无数,十数年来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此贼逼迫于我、逼迫百官,诏狱卫家长子未干的血痕,便是如山铁证——请您明辨!”

崇政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谁都知道,范希文声泪俱下,字字都是真话,可公申丑素有从龙之功,更兼手腕歹毒,一时无人敢撄其锋芒,只等官家发话。

赵楹的目光淡淡掠过公申丑,良久,吩咐道:“朝恩,研墨。”

公申丑悚然一震,抬头朝御案望去,苏朝恩手中所执,正是帝王家执掌生杀的龙胆朱墨,朱批过处,见血方休。

他一手扶上御座的天子亲政业已十年,在世家鼻息下韬光养晦,忍了太久太久,终于到了收拢君权,重振朝纲的时候——

然今非昔比,官家身边有了温恪、安广厦、沐苍霖,有亲自科举铨选的股肱能臣,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需靠他铁血手腕才能在这门阀林立的东州朝堂站稳脚跟的少年天子了。

公申丑惯擅审时度势,哪甘沦为弃子,当即正正跪下:“官家。”

赵楹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年初有蓬头妇人怀抱死婴于含光门前冲撞平章车驾,徼巡金吾拿了寻衅蛮妇,正是大理寺审理的此案。”

“妇人系云中流民,口口声声为其枉死的父兄喊冤,谎称平章车驾碾死怀中幼子,后经审讯,从这蛮妇鞋底,搜出一把意图行刺温平章的毒匕首。”

赵楹没发话,群臣纷纷侧目,不知公申丑忽提此案究竟何意,却见这阎王闩从怀中取出一叠雪浪纸,掷地有声道:

“微臣思前想后,确认此女行刺平章,乃是听人授意——魏氏余孽如今潜入京中,臣请将功折过,重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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