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肃肃兔罝

为了庆祝邵宛之和傅暖二人明日新官上任,邵府今日晚膳丰盛的很,红烧肉、酱肘子、烧鸭、蒜烤虾……几乎都是硬菜。

邵宛之啃肘子啃的满手油,还不忘抱怨道:“真是的,爹和曦白都在大理寺,早知道我也去大理寺好了。”

邵且莫没眼睛看他,解释道:“虽说都是大理寺,但是日常又见不着面,平常她都得在黄缇生手底下做事。”

傅暖笑笑:“那是,伯父是大理寺卿,怎么可能会跟我一个小官打交道,等明天,我就能在大理寺叱咤风云。”

秉持着打击她的一贯传统,邵宛之一脸愁容:“你说这黄大人,造了什么孽,又摊上了你。”

魏清桃把剩下的虾全夹给了傅暖,又拿筷子敲了敲邵宛之的脑袋:“一盘肘子全给你一个人吃了,还堵不住你的嘴是吧,我倒觉得吏部侍郎才是造孽了,把你这么个玩意儿招进去。”

吵吵闹闹的,这便是邵府饭桌。

入职前一晚,傅暖开心的睡不着,和邵宛之在屋顶聊天聊到半夜才去睡觉。

尽管没睡多久,她依旧精神满满。

第二次见到傅暖,黄缇生就纳了闷了,她在兴奋个什么劲儿。

“黄大人,从此之后您就是我的师父,我唯一的恩师。”

黄缇生敷衍一笑:“不必,不必,你别给我添堵,我就谢天谢地。”

傅暖毫不在意,连忙问他:“师父,今日我们去办什么案啊,杀人案还是纵火案,您相信我,以我敏锐的洞察力,绝不会放过一个真凶。”

黄缇生顶着俩大黑眼圈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谢谢您啊郡主,探案那些事儿轮不到咱儿。您今天就好好呆着这儿,把这几年的案宗全给整理明白了,然后拿去给于大人盖章。”

说完,把一个满是灰的木箱搬到了她的书桌上,随后拍了拍手潇洒离开。

傅暖看着这么一大堆,彻底傻眼了。

来之前的她,幻想着走遍荼都每个角落,不放过蛛丝马迹,找出犯罪的凶手,然后受到万人吹捧。

现在黄缇生的疲惫完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算是明白了,每天能干这么有意思的活儿,为什么黄缇生整日还没精打采的。

以前官学有个翰林院大臣的儿子,都快从泰昀阁结业了,死活不肯继续读下去,也不愿参加皇试。他爹都为此与他决裂了,他却独自一人下澜洋郡去经商。那时官学人人都在讥讽他,结果就在去年过年,他回来了,还加入了郇商商会,不仅如此,那排场,一路上但凡见者,每人一张十块交子。整个人穿金戴银,就连鞋子上都镶了翡翠。据说他去澜洋做起了渔业,把处理不完的海鲜都晒成了干儿,然后腌制,销往郇北和靖国,赚的那是一个盆满钵满。

傅暖只恨自己没有什么经商头脑和见识,如今只能在食物链的底层,悲惨的整理发霉的案宗。

“我的小曦白,本座来看你了。”

此时傅暖正在打着瞌睡,一抬头就看到了安望楚那张脸。

本来就烦,现在更烦了。

傅暖没好气道:“干嘛啊你,现在是本官处理要务的时间,一边儿去,少耽误我。”

安望楚拿出了给她带的午膳,又看了看她满桌的卷籍。

“你这是什么要务,那些大臣都吃饭去了,你不饿吗?”

一听到吃饭,傅暖又活了。

还没等她从书桌后出来,就被安望楚拦下。

“我给你带了,你就在这儿吃。”

也罢,一顿饭而已。

傅暖试探着问他:“你们和谈怎么要这么久,你不用回去的吗?”

安望楚答复:“这次不仅仅为了名山关的事情,还有受命过来向南郇讨学一些东西。”

傅暖胆子又大了:“那徐殊乔呢,听闻她还没有被放出来,你们到底把她藏在哪里,怎么会连行役阁的人都找不到。”

安望楚眉头一挑,仔细的端详她:“你是想套我的话吗,如果是你,那我可以告诉你,只是我只怕你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去告诉你世伯的。”

傅暖木讷地摇头:“别,别,别,我不想知道,没有兴趣,任何有性命之危的事情,都别牵扯到我。”

她不知道的是,关押徐殊乔的地方,距她只有咫尺的距离。

而一旦这个秘密被戳破,那又将是一个变局。

临走前,他还留了一张请柬给自己,是二皇子生辰宴的邀请函。

荼都今日转凉,开始下雨,雨膏烟腻,给这座城披上一件朦纱。

邵宛之也收到了二皇子生辰宴的请柬,华艺庆还顺便邀请了文颜如一起。

三人在景胜楼汇合,打算一同前行,结果邵宛之却发现贺礼落在家里,便一个人回去拿,稍后再去。

临走前,文颜如看了看自己和傅暖的装扮,略有所思:“你觉不觉得,我今日的衣裳,和邵宛之更相衬,而你穿的是白衣,华大人平日素爱白衣。”

傅暖了解了她的小心思,便去和她互换了裙裳。

马车就候在门口,两人拿上油伞便出发了。

二皇子住的是山林别院,要出城东的初武门。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却停了下来。

傅暖以为是初武门守军在勘查,便想下车去说明情况。

文颜如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拦下了傅暖。

她微微撩开车帘,一把银剑从外刺入。

“有刺客,我去解决,你且莫轻举妄动。”

文颜如拔出佩剑,冲破车顶,和一众黑衣蒙面刺客觑觑相视。

“不是说傅暖不会武功吗?”

“怎么可能一点都不会,估计是三脚猫功夫。”

她蜻蜓点水的步伐飞到其中一人身后,利落一刀下,却被另一人的箭射中。

也是奇怪,以前又不是没中过箭,此刻她的身体却难受至极,五脏六腑像是被烧着了一般。

傅暖看到她受伤,哭着冲了出来扶住她。

“我们打不过他们的,一起逃,一起逃……”

她紧紧抓着傅暖的手,露出了一个微笑。

然后,她趁傅暖不注意,将其打晕。

用尽全身力气,拔剑直挺挺站起。

她撕心裂肺地吼道:“我就是傅暖,要杀要剐,一起来。”

那帮人见状,纷纷拿好各自的武器,向她厮杀而去。

已经不仅仅是寡不敌众了,他们的兵器,每个都不一般。

箭上抹着烧人心肺的奇毒,流星锤上也有,刀上长满又粗又长的毒针。

大雨将至,见她死透了,那帮人便迅速离开,不敢多逗留。

满地的鲜红,雨水夹着血水。

她的衣服被染的看不出来是白色,但凡毒箭穿过之处,都离奇地烧了起来。

体无完肤,就连脸,都被伤的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到看不出来是一张脸。

她的二十岁,就这么永远静止在了大雨之中。

大好年华,毁于一旦。

记得之前和华艺庆饮酒赏乐时,他还说,等他走的那一天,就带着自己一起回到自己故乡,那里一到了冬天,白雪皑皑的,满眼望去都是最纯净的颜色。

她一直犹豫不决,好不容易今天想去告诉她,自己想清楚了,愿意和他一起走。

可惜,再没有机会了。

傅暖醒来了,她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自己见到文颜如那天,她在集市上耍剑,累一天赚不到十块交子,却也没有任何抱怨。傅暖把自己的金簪赠与她,说要与她义结金兰,她笑颜如花,说傅暖是长这么大以来对自己最好的人。

“我要见颜如,我要见颜如……”

傅暖不管不顾冲下床,像疯了一样。

屋内有很多人,都上前扶着她,怕她伤着自己。

魏清桃哭着说出实情:“颜如,她,死了……”

就连二皇子也在一旁静候。

她满眼通红,随手操起一个花瓶,就要去砸他。

林轩举丝毫不畏惧,摔碎了花瓶,拔出自己的剑亲手交给傅暖。

“郡主要是觉得,这场刺杀是我做的,大可现在就杀了我。”

傅暖冲着他嘶吼:“不是你还能有谁,你的生辰宴,你邀请的人,难不成又是太子嫁祸你。”

林轩举直接把剑锋抵住脖子。

“本皇子向你保证,此场刺杀,我毫不知情。文颜如怎么说,也有五等的功夫,你尽管叫人去我府上搜,仅有的一个顾伶,今日从未出过山林别院。若真是我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把她伤成这样。”

傅暖红眼看着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灵府有往来。”

林轩举一字一句,极其恳切:“那你去看看文颜如尸体,灵府杀人,一刀毙命。”

听罢,傅暖不顾一切,非要去看。

邵宛之见到文颜如尸体时,都差点晕了过去。

可是他知道,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邵宛之打着伞,陪她去到文颜如尸体处。

一向不言苟笑的华艺庆,在尸首前,痛哭流涕,哪怕恶臭血腥至极,他也一步不肯走。

傅暖不可置信的掀开白布,巨大的不适让她吐了出来。

一直吐到酸水都没了,眼泪与口液混杂一起。

她哭着跪在华艺庆面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华艺庆默默打开了酒壶,递给了她。

她不肯原谅自己:“临走前我和她换了衣服,一定是密探搞错了,那帮刺客才误以为她是我,不然现在死的也不是她,她明明什么错都没有。”

邵宛之一起跪下:“我也有错,如果……”

“够了。”

华艺庆打断。

然后说出了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南郇竟然有惧人司的东西,火烧箭,破骨锤,甚至千针斩。”

傅暖愣了:“惧……惧人司?”

邵宛之解释道:“北靖惧人司,世称‘人间鬼府’,贺熙恩一手建立,专制一些惨无人道的刑具,手段可怖无人性。”

华艺庆悲情注视着二人:“就算你们都在又如何,五等高手都成了这样,你们就算袒露身份,又如何?三人一起反抗,一起死吗?”

真言总是刺痛人心:“你们根本没有任何与南郇皇室对抗的能力,总以为自己能够应付,有一点小聪明,就觉得别人都是手下败将,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够看穿,别人不足一提。”

傅暖痛心疾首,给他磕头:“求您收我为徒,我要报仇,我要给颜如报仇,不管是谁,我都要让他付出同样惨痛的代价。”

雨过天晴,文颜如就在这么一个明媚的日子下葬了。

华艺庆把她烧成了灰,装在一个木盒里,里面还放着华艺庆的折扇和傅暖赠她的金簪。

就连杨唤眉也特意从军中赶来,烧了一堆纸钱,哭得比谁都伤心。

他们都知道,杨唤眉一点都不坏,甚至比一些自诩正义的人要善良。

临走前,还特意交代傅暖:“你给本小姐好好的,欠我的钱还清之前敢死的话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提就是了。”

傅暖和邵宛之开始习武,真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俩人拜了华艺庆为师,刻苦修炼。

因为起步实在太晚,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而邵宛之确实是一个练剑奇才,因为听得太清楚了,飞来的一片落叶他都能寻准方位刺中。

只有傅暖一直苦练基本功,进步也不明显。

华艺庆对傅暖的体质也深感不解,她似乎并不适合修炼传统的武功,但是奇异在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将见解告诉傅暖后,她面无表情:“您别吹捧我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什么骨骼清奇,说白了,就是没天赋,您放心吧,我会更加用功的。”

现在的傅暖,有了明显的变化,比以前安静了许多。

就连黄缇生看到整整齐齐的一摞摞卷宗后,都震惊不已,她现在做事居然这么踏实。

以前一天能整理完个十篇,黄缇生都要谢天谢地了。

程叔锦也能感受到,这件事情对她打击很大。

他安慰道:“不就是一个舞姬吗?作何伤心至此。”

傅暖很生气,眉头紧拧:“世伯,为何您也这么说?她不仅仅是一个舞姬,她是我的挚友,我义结金兰的挚友。”

程叔锦沉默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线索查到了惧人司,也没有了进展。

南郇有严律,除行役阁外任何人都不能和北靖的惧人司,以及藉硕的巫蛊之术,有任何私自往来。

傅暖知道,绝不可能是行役阁的手笔,行役阁根本不屑于贺熙恩的那些东西。

那么又会是谁呢?

假设是二皇子,也不是不成立,他和安望楚走得那么近。可是,在自己宴会路上杀人,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并且根据华艺庆提供的信息,安望楚和贺熙恩关系并不好。假设是太子,他身边高手如云,非要这么掩人耳目也未尝不可。

华艺庆却提出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贺熙恩指使的,目的就是嫁祸给安望楚,然后再卖给皇室中某些人一个人情,只是没想到安望楚心悦傅暖,不可能指使这种事。

但眼下,无论何种猜测,都没有证据支撑。

自己不是行役阁的人,也指使不动上听苑的人去查。并且死的不是皇室贵族,就连大理寺,都不会派人干涉。

黄缇生看着傅暖的话是一日比一日少,心里不知为何,还不舒服起来了,有点想念她以前聒聒噪噪的时候,为了偷懒能跟自己扯上许久。

傅暖今日又整理文书到很晚,她明天想用一天好好练武,便决定把活都做完。

待她准备离开时,却发现黄缇生坐在门口等自己。

他递过来了一壶酒,问道:“会喝吗,小丫头。”

傅暖接过:“不会可以学啊。”

她坐在了他的旁边,跟他寒暄:“您老不用回家陪老婆孩子吗?”

他苦笑了一番:“我老婆是行役阁的,我也不知道她在干嘛,一年多没回家了,去行役阁问,大门都不给你进,就说四个字——有事没死。女儿被老丈人一家带着在,不过啊,她很可爱的,才三岁,可好玩了。”

傅暖惊诧:“你女儿才三岁啊,我以为您都而立之年了。”

黄缇生瞪着她:“不是,你会不会说话啊,我才二十四,比安国师都还小两岁呢。”

傅暖嘴贫:“是吗,您长这样,说是安望楚他爹我都信。”

晚风吹过,掠过傅暖鼻尖,她闭上眼,感受夏日最后的温存。

黄缇生庆幸,傅暖那张嘴依旧还是那么不饶人。

此刻的黄缇生思绪纷繁:“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他们都理解不了你。世人就是这样,长幼尊卑,身份贵贱,总要给你分得清清楚楚。要是死的是哪个大人或富商的孩子,就算是敷衍,也会给你个交代。可她只是一个舞姬,甚至连她爹娘是谁都找不出来。人人都害怕雷劈着别人的时候伤到自己,却不想自己有一天也会被雷劈。”

傅暖低头,默不作声。

黄缇生用自己的酒壶碰了碰她的酒壶,两人干了半瓶。

“酒量还可以啊你,我小瞧你了之前。”

他俯靠于门上,看着天上的月亮,缓缓道:“我只知道,和修公主,之前经常有暗中寄往北靖的密信,四年前她还出使过北靖,据说和贺熙恩相聊甚欢。至于跟这件事也没有关系,我就不清楚了。”

傅暖回看了他一眼:“谢谢。”

黄缇生继续提醒她:“不过,就算跟和修有关,也不一定和太子有关。”

涉及到了傅暖盲区。

他解释道:“和修这个人很复杂,她和皇上同父异母,小时候因为先帝后宫争宠,生母遭人算计,她从小流落于宫外,一直到你这么大才被找回来。令人奇怪的是,皇上登基后,便一直扶持她,还把国库交给她管。她生母位分不高,和皇上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亲近。但可以肯定的是,太子不过就是她的傀儡罢了,很多人都有猜忌,只是不敢说罢了,她到底是自己觊觎皇位,还是真心辅佐太子。总之,你记住了,但凡和太子有关的,就一定有她的手笔,但若是只是她自己,便不一定真的涉及太子。”

傅暖站起来躬身对他作揖:“多谢师父提点。”

黄缇生用下巴指夜色:“行了,我送你,早点回去,邵大人该急了。”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总有人怀着一片赤诚之心,坦诚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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