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中篇小说)

农村武侠

昨天晚上,在月光野里有个影子飘过。

我没有亲眼所见,是听那个总好趁着夜色拾棉花的西门鹤说的——西门鹤,以『踏雪寻梅』闻名,在白屋村也算是搅风云的人物。白天在菜市口贩肉,夜了到田畈里拾棉花,两不耽误。卖肉时以紫焰刀法切肉,讲究内功入刃刀锋发紫,一刀下去肥瘦相间,骨肉分离;拾棉花则以绝世轻功加以拂云爪,在棉花地里如穿花蝴蝶般舞蹁跹,谈笑间,已拾尽一垄地,显得潇洒之极。

西门鹤跟我师父讲,那条影子轻飘飘的则像一朵白云,扛着一只麻袋,从师父家的棒子地里朝夜空飞起,轻功轻似风吹芦絮,往老鸹坪的方向冉冉而去了。

师父把我也唤到堂屋,那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剥棒子,手势优雅而杀气萧瑟,指尖在苞衣上轻轻一划,指气如霜,正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秋色斩』。

我隐着半招未吐,放下衣衫凌乱的棒子,走进师父独居的北屋。我本是被父母丢弃的孤儿,是师父东方狐,将我从六月的麦地里拣回。师父与西门鹤在白屋村齐名,因为师父家住村东头,西门鹤在村西头卖肉,故人称“东狐西鹤”。

师父,西门鹤,一东一西坐在八仙桌两侧。我垂着手站立,听完来龙去脉,便诘问西门鹤:“你的踏雪寻梅轻功罕逢敌手,为何没去追那个贼?”

西门鹤神色凝肃,语气沉郁,说道:“我疑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谋,倘或我追了他去,我家半垄地的棉花恐怕也难免被盗。”

师父用他那杆古老的烟袋,轻轻敲磕着桌角,燃尽的烟卷丝如水珠飞溅,火光四射。

然后师父又添满了一锅烟丝,双手夹着火石,缓缓而稳稳地擦出一朵幼小的火。师父点烟的手看似无招,却暗含『擒龙手』『绝筋指』的收尾式,以及辅以『太玄功』的内劲。

西门鹤看完师父点着烟,已从那轻微的动作中,察知我师父的武功修为,不禁神色大变,目孔胀大,道:“东方兄,你——”

师父轻微嘬了一口烟,丹田内缩,狭长的目光却闪出寒芒,道:“棒子,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被盗。看来是我的仇家,终于找上门来了。”

西门鹤悚然道:“何以见得?”

师父冷笑,道:“因为我家的棒子还没熟!”

师父说:“若是寻常盗棒子的贼,为何他不盗别家已熟的棒子,而偏偏要盗我家没熟的棒子?所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在向我示威,以此告诉我,他已来到白屋村!”

师父家有两片私田,一片田在淡风凹,另一片在折雁窝,皆种了棒子。折雁窝田地里的棒子已割收,但淡风凹地里的棒子还未成熟。

西门鹤道:“那么……会是谁?”

师父吸了三口烟,才缓缓说出四个字:“慕容三蝶!”

西门鹤如闻晴天霹雳,不禁动容,脸如痉挛,道:“你说的是……人称南慕容的……谷苏庄慕容三蝶?”

师父郑重地点头,道:“十八年前,慕容三蝶来咱们村赶集,粜卖刚收割的黍子。那年我家地里欠收,便拿三枚刀币籴了他一麻袋黍子,备着过冬时候吃用。付完刀币后,我请他抽了一袋烟,又拉了一会儿呱,临到末了时,还跟他客气地让了句:有空到家里去吃饭。

“没想到我一句客套话,他倒当了真,当即就随我到家里吃午饭。我也是心中有气,心想我若是粮食富裕,干嘛还买你的黍子?便没将好酒好菜招待他,只炒了个萝卜白菜。我对他讲,家里并没存酒,你就凑合吃点,别嫌饭孬。慕容三蝶笑笑,倒没说什么,足足吃了三个干粮,抹抹嘴就走。

“走到门口,忽又踅回来,因为看到了门后的酒坛子。他指着我鼻子骂道,好你个东方狐,把酒藏起来却谎说没酒,果然比狐狸还精哩。我对他说,好好说话,别骂人。慕容三蝶又说,我哪是在骂人,我是骂狐狸呢。我憋着那口闷气,先不发作,默默地先吃完手里的半块干粮,这才站起来,威胁他说道,有种你再说一遍!然后他又说了一遍。

“然后……他就被打落了两枚牙齿,从头至尾我俩共切磋了十三招。”

西门鹤愕然道:“谷苏慕容,武林称雄!慕容氏满门豪俊,尤其慕容三蝶,更是少年成才,十八岁就将『静夜思神功』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东方兄竟能……佩服啊佩服,请问东方兄是用的什么掌法?”

师父回忆着往事,神游物外,长叹道:“胜败也只是浮云而已,不提也罢。但慕容三蝶却一直记恨在心——八年前,也就是那顿饭过去十年之后,他又手提镰刀来到我家。一别十年,他因为苦练十八路镰法,而变得干枯瘦黑,再不似之前那个蹲在集上等待粜黍的翩翩美男子了……”

西门鹤道:“十八路镰法?那是西洼老祖从收割麦田中所悟出的武功绝学,讲究腾挪钩折,如行云流水。稍有不慎,便会镰伤脚趾,端的是练来不易。镰法最难在一个“曲”字,非十年不能窥其三昧。”

师父点点头,道:“是啊,虽说慕容三蝶为复一饭之仇,而在麦田里苦练十个炎夏,受了极大的罪,这份苦心孤诣,确是不易。但他替三十六村割麦,也挣入不少的刀币,成为百里之内身价最高的镰客,也算没辱没慕容氏的门楣。”

西门鹤好奇心急切,道:“那一次决战,结局又是如何呢?”

师父淡淡一笑,说道:“他挥镰割麦十年,但我掰棒子也掰了十年,所以……”

西门鹤恍如突听大雷,惊立起说道:“掰棒子?自从司徒独鸿死后,江湖上再没人能把棒子掰的那么出神入化了。而独鸿大师亦没传人,所以掰棒子绝学也从此失传,成为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师父长叹道:“是啊,想当年独鸿大师挥指如电闪,掰棒子如惊鸿一瞥,我也是极为追崇的。故而我种了十年的棒子,年年在棒子地里苦练琢磨,从中体会到掰棒子的真谛,进而悟出失传已久的『秋色斩』。所以当我出其不意使出『秋色斩』,慕容三蝶猝不及防,引败而去。听说从此之后,慕容三蝶一气之下远走他乡,一边替人割麦,一边拜师学艺,终于成为一代宗师,创就『天镰派』,威震谷苏庄。”

西门鹤道:“原来如此!所以昨夜他偷掰了棒子而去,就是为了跟你炫耀他也练成了『秋色斩』。”

师父却摇了摇头,道:“今晨里我去了淡风凹察看留下的掰痕,并不是『秋色斩』的招式。”

西门鹤道:“哦,那是?”

师父脸色阴沉,道:“无招无式……或者是招式太过空灵,以至于无迹可寻。”

我插口道:“师父,『秋色斩』练到至高境界,也可以淡淡一指,无迹可寻。”

师父奇异地看我,道:“莫非你也练到了『无我』的境界?”

我惑然,道:“何谓『无我』之境界?”

师父起了一丝愁色,道:“云行水底天地阔,风吹灯黑是无我。”

于是我更惑然了。

西门鹤看看窗棂上,日头升起,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出摊售肉了。东方兄,请留步。”

师父虚让道:“要不吃完饭再走?”

西门鹤一听,骇然变色,恐步了慕容三蝶的后尘,连忙道:“不敢,不敢。”

送走西门鹤,我又在院子里掰棒子。手势轻微如微风,动作缓慢如慢语,心里琢磨着师父提及的『无我』之境界,手捧一个棒子视若整片江湖,剥苞衣如脱去妻子的衣服,我的手爱怜而温柔,我的瞳情浓而专注,似乎苞衣之内暗藏古老的秘笈。

师父在棒子堆旁站立,觑着我,看着我的一招一式,而一语不发。

我跪下,求师父指点:“师父,这是否就是『无我』的境界?”

师父长叹一声,语气凝重,道:“不,这哪里是『无我』之境界,是你在偷懒磨滑啊。”

我叫东方拾,随了师父东方狐的姓氏,而以“拾”为名,正因为我是被师父拾捡的遗孩。

从小我与师父相依为命,十年种地,十年江湖。师父说过,何为江湖?庄稼地就是江湖。师父一生无妻,便对庄稼更比旁人痴迷,刈麦,锄禾,割黍,拾花,从不肯落人一步,尤其最爱掰棒子。等庄稼熟了一茬,他的武功修为亦更进一境。

但在附近三十六村的范围内,公认为武功第一的人,不是我师父东方狐,亦不是“天镰派”掌门慕容三蝶,而是走街串巷卖百货的货担郎——糖人孙。糖人孙自然姓孙,因为吹的一手好糖人,由此得名。他那风情的一吹,已入了化境。看似平淡无奇,却已将八种内力化于了无形,真正是大巧不工。师父东方狐就曾亲眼目睹他吹糖人,归来后三月不知肉味,甘拜下风。糖人孙不止武功奇绝,而且酷爱替人排忧解难,兼且断案入神,故而被三十六村公推为武林盟主,为三十六村持掌风云。

所以师父家地里少了棒子,便派我去找糖人孙处诉讼。希望盟主能够惩凶罚恶,主持武林公道。

但糖人孙亦不是说见就能见,得靠碰运气,非因为他是武林盟主而难以拜见,而是因为他总挑着一副货担行走江湖,出没于各村落之间,可谓是神秘莫测。

但他又好像随时会出现在王家屯的胡同口,或者吴垓的那株槐树下,吆喝一声“新进的盐巴,白的很。再不买就卖完啦!”

所以虽然只一个糖人孙,但他佝偻而深奥的影子,却好像飘荡在整个三十六村,显得无处不在。这就让做了亏心事的人骇且惧,只觉得不见糖人孙,但却处处糖人孙。

我一路轻功,越过七村八庄,皆不见糖人孙的踪影。由于憋了一泡尿没撒,轻功受辖,便在后陈村外的红柳行里收了步子,对着一棵树根解手。

我则有意试炼我的内功,于是气蕴丹田,持续催发功力,将一缕尿水迎风而射的笔直。正尿到忘我的境界,忽听见一声——咳嗽。我浑身一震,尿意全失:好深的内功!

究竟是谁——咳的如此婉转而悠长?我不敢再尿,于是攒着所剩的半泡。在如此高手面前撒尿,我岂不是班门弄斧?

我寻着那一声咳嗽,如乳燕投巢般向东南角掠去。只见红柳树下,一个青布衫男子正在——解大手。那男子四十岁左右模样,一身青衫已洗的发白,补丁零落,袖口参差,显出英雄困窘的光景。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英华内敛,一看便知他内功淳厚。

我恭敬拱手:“敢问英雄出身何派?”

青布衫男子一边解大手,一边望着我,眼神深邃,但始终默默无语。我几乎认为他已入了禅定,但他的屁股在秋风里尽情展现,大约他的确是在解大手。莫非这里面也暗藏了某一种武功?

我又进一步问道:“阁下那一声咳嗽,不绝如缕,令我高山仰止。请问是出自于何种内功?”

青布衫男子看着我的眼神忽地一闪,小心翼翼道:“你带纸了么?”

我喜出望外,忙掏出一沓白纸,由于过分激动而手掌颤抖。

男子接过白纸,黯然销魂。我满以为他会为我默写出内功秘诀,但他只是随手一折,风姿潇洒,用我的纸擦了屁股。尤其最后那一抹,风采动人。

我俩个并肩走出红柳林。

我问他:“你一个人要去何方?”

他望着秋天天空里一片伶仃的云朵,说:“我独自流浪江湖,为各种武器开刃淬锋,已足二十余年。终会有那么一天,我会让每一个武林中人,都有一把锋利而趁手的兵刃——这,就是我毕生的追求!”

我肃然起敬,道:“阁下之胸怀,之武功,几乎能与糖人孙不分伯仲!”

他冷笑:“糖人孙又算什么!迟早有一天,我会夺了他的盟主之位!”

说完,他再看一眼天空,气势凌厉。然后踽踽走向后陈村,到了村口,叉腰独立,忽一亮嗓子,气吞山河,内功果然悠长。

“磨剪子来——戗菜刀!”

听他如此一喊,我悚然,才猛然明白,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他就是与糖人孙齐名的,磨刀陆。

我竟与磨刀陆同在一片树林里解手,当真是三生有幸。相面大师吕半瞎就曾说我天庭饱满,必得莫大的机缘。今番一加印证,此话果然不虚。

舍下磨刀陆,我又往前面的村庄赶去。

我颠沛流离,到傍黑的时候,终于逢到糖人孙。他正在一座青石桥底下解小手,尿线忽曲忽直,可见武功之诡奇。忽见他斗然打了个激灵,挥尿如天女散花,风度翩翩,让我自叹不如。由此也让我领悟到:武功练到至高的地步,如他,也如磨刀陆,必然是寂寞的,所以他们只能从解手中体会武功的快感。

糖人孙听完我的诉说后,脸色沉郁,缓缓伸出了两根手指。

我一诧,惊异此人断案之迅,竟在瞬息之间,道,“大师是指——‘薛二两’偷的棒子?”

糖人孙摇了摇头,道:“我是说,追回棒子后,我要两成。”

我虚惊一场,道:“那是自然。”

趁着天色未黑,我领路糖人孙奔向白屋村淡风凹,到棒子地里嗅探蛛丝马迹。一路上他挑着货担,步履缓慢而凝重。不过也只是看似缓慢,纵使我展开轻功往前赶,他却始终不急不躁地紧随在后,未被落下一步。师父说他的武功大象无形,只能用高深莫测来形容,果然是巨眼识英。

糖人孙到了棒子地前,只见黑云密布,罩了半片天空。棒子地里杀气腾腾,每一个棒子似乎都暗藏杀机。他随手掰下一个棒子,用的是“无忧掌法”,寻常招式在他手中使出也是曲尽其妙。他剥开苞衣,细微嗅着棒子粒,又咬了一口,默默咀嚼满嘴的秋意,而渐渐入了神。进而闭上眼在黑暗里推敲案情。

突然他绽开目光,黑瞳中闪电一闪,道:“好棒子!”

他凝视着棒子如看故人,缓慢而慎重地问:“是五年前……北燕坡居士……贻留人间的棒子种?”

我惊道:“大师只嚼尝一粒,便说破满地棒子的前世,真乃神人也。”

糖人孙临风长吁,道:“北燕坡居士亦算是孙某半师,其为人清华德馨,遐迩皆著。五年前,居士忽歿,全北燕坡一水儿缟素,尽叹北燕坡棒子从此绝矣。不意今日,北燕坡棒子重现江湖,遥想居士可以瞑目了。”

忽糖人孙神秘一笑,道:“我知道了——听闻居士生前,曾有一人深爱棒子味,而独寻入北燕坡,腊夜跪雪以求棒子种,然被居士所拒,可见此人待棒子之心,至极矣。故我料得今日棒子之失,多半是着落在……”

我迫不及待问:“大师,此人是谁?”

糖人孙声声慢说一个人——后李村的“小李飞刀”,李弹花。

我大惊,手足皆栗,近乎跌在垄上,道:“若是他盗走棒子,凭我微末之术,能奈小李飞刀何?”

后李村李大侠,以弹棉花为业,人呼“李弹花”,因一手飞刀绝技神乎其技,刀币出手,入天杀佛,故又誉为“小李飞刀”。李弹花从不轻易杀人,倒非是他慈悲为怀,而是他家贫寡钱,刀币少有富裕。一刀飞去,便失了一日口粮,白弹了一昼棉花。故,他舍不得杀人。故,世人亦罕见小李飞刀那一刀的风采。

糖人孙捻着颌下的几绺青须,道:“有我糖人孙在,谅李弹花不敢有伤于你。”说完,他又竖起三根手指。

我说:“我懂。三成棒子,归大师所有。”

糖人孙微微一笑,颔首,未再赘语。

李弹花的弹花房在后李村村北口一排梧桐后,我们赶到时天色入晚,秋暮的梧桐如参差的女裙倒拂向天空。天空黑魆魆的,颇有点吓人。那间弹花房蒙在一圈秋气里,落叶肃杀,秋风萧瑟,弹花声暗哑。

糖人孙遥站在屋外的坡头,听一声声弦响忽促,又忽闲,远而清晰,如一段古曲,绝无停息。他忧然蹙眉,道:“数年未见,原来他已参透『天音境』,怪不得刀法稀见虚发了。”

纸窗上影出李弹花轻灵婉转的手法,弹花锤微微触动弹弓,委婉时天籁悦耳,飒沓时杀气萧萧。

弹花将尽。房内有一媪说话:“李郎啊,这三个刀币,且付三日的弹棉钱。”

糖人孙罕然色变,挑起货担,道:“回去。”

我感到诧异,说:“现在就走?莫非盗棒子的人不是他?”

糖人孙很严肃的语气道:“等他花完这三枚刀币,咱们再来。”

路上我问糖人孙:“你也惧骇李弹花吗?”糖人孙憋着难看的脸,不说话。末后及他想通了又向我道:“我不是惧他,只是心存怜悯。你想他若被我打死,还有三个刀币未花了,岂不是冤枉?”

我肃然起敬,竟然信了他的话。

再访李弹花时,他家门口的一排梧桐树叶几乎半枯了。李弹花正在树下面泡茶。他是难得有闲日——但近日是庄稼熟了,各村忙着收割,便无人得空来弹棉的——只是,可疑师父家淡风凹的棒子迟迟不成熟,仿佛是蕴藏着大的玄机。我参不透。

李弹花看到糖人孙翩翩而来,看到他穿过梧桐树间时轻功很好——他踩过一片恰好飘过的树叶,而没惊动它飘落的轨迹,脚步似凌空般浮在那片树叶上。他人走过去,树叶还在飘着。

李弹花便不再喝茶,立起来,如临大敌。他看出糖人孙是兴师问罪的,不然糖人孙是不会弃了货担而赤条条地来。他摸了摸囊底,空空的,一个刀币也没有。便怔住了。颇悔疚不该花那两刀币去买王寡妇的夜宿。

糖人孙看李弹花窘迫地站在那,一笑,说:“李郎啊,别来无恙?”

李弹花望了望天空,碧蓝,如揉了水。他不说话。他想用沉默保持他的杀气。

糖人孙呲着牙,白森森的一排牙齿,森然如白月光,说道:“拿来吧。”

李弹花还是不说话。一片梧桐叶淡淡地落下。他凝视那片落叶,眼神认真。他在等落叶。

忽然他跃起,身形如燕,看准时机向糖人孙攻击——那片桐叶正好落到糖人孙的眼前,遮住了他看他的目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高手之争,往往在瞬间之失,就可决胜败,判生死。

糖人孙拂开落叶,李弹花已然逼入中宫,好快的攻势,我眨了一眨眼的空儿,李弹花双掌往上翻,掌化为爪,向他的咽喉飞抓去。在此危难关头,糖人孙不愧为武功第一,飘然一扭身,恬淡地微微甩开袖,风度逍遥。李弹花一抓扑空,想撤了手掌再取他丹田的,却被他袖子给缠住了臂。

我认得这一招,是红林渡口边的漂母所创的“流水柔”,漂母是范楼村的贫孀,十五年前,将《流水柔秘籍》换了三块皂角。而今看来,那皂角便是糖人孙换给漂母的。

李弹花右手被缠,左臂弯如月,加劲向他肋条捣去。糖人孙哪是好欺负的,夹手将右臂一拗别,李弹花大痛,俯身半跪下,左臂支住地,右手被往后边更加拗别,痛愈深入骨。

李弹花没办法动弹,说:“李某从没有负于人,为何要这样相待?”

“流水柔”运到尽处,气脉封于舌底穴,糖人孙不敢动嘴搭话,怕泄了那口气,足尖伸出,在地上划拉出几个字:“何以盗棒子。”

李弹花默然不语,心绪纷杂。久久后,他咬了咬牙,说:“先容我喝口水,此事再叙来。”

糖人孙已然掂量出他的武功,若无飞刀在手,他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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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的敌手,便放心让他去喝水。

秋风吹过梧桐林,瑟瑟地响。我无端听出了杀气。

看李弹花,他捧起茶壶,对壶嘴细细地啜着。白瓷壶长久被劣质茶叶浸泡,发着碱色,在黄昏的落日里显出古老的味道。他啜茶的神气渐渐寒冷,完美的杀气在他身上冥合,他说:“孙先生的流水柔,高山仰止,近乎浑圆了,但是却有一个破绽,很致命。”

“什么破绽?”

糖人孙自信已将这招使得入了化境,绝难相信还存有破绽。

“唯一的破绽是你没有紧接着折断我的右手,反而放了我来喝水。”

李弹花说这句话时,笑意勾起了唇角。

“喝水?难道喝完水你便能破我的招吗?”

糖人孙觉得好笑,就哈哈大笑了。忽然里他不笑了,他寻思起了一个传说,骇然说道:“莫非泡在茶壶里的并不是茶,而是药神叟用了一辈子提炼而出的还梦神水?”

人说鹿家庄“药神叟”是扁鹊再世,药石绝学傲古欺今,却从不医人疗恙,一生醉心于武功,将毕生功力凝聚于一瓶水里,后人饮用后即可得“药神叟”八十年修为,是为还梦神水。

但李弹花却摇摇头,说:“还梦神水只是个谣言罢了。我所说的你不该让我来喝水,指的是茶壶随时可变成无数只飞刀。”

说完,他拿起茶壶往桌面上一摔,裂成一堆碎片,李弹花从容挑起了一片最刃锐的瓷片,捏于双指之间。

不是飞刀,胜似飞刀!

糖人孙吓得罕然变色,说:“李郎,不要冲动!”

李弹花说:“既然已经说破,那么咱二人之间,便不能都活了。”

重重梧桐叶往下坠。是他的杀气太浓。

李弹花说:“没错,『桥端任晚雨』临死前确乎找过我,将『泣鬼神胡琴』卖了给我,换得一身絮棉的寿衣。”

任晚雨是上一代盟主,拉得一手好胡琴,因家住在韩水桥头边,人称『桥端任晚雨』。但是我纳闷,为何李弹花会在这时候说起了另一番往事?

糖人孙大愕,说:“自从任盟主作古,泣鬼神胡琴便在江湖上迷踪了,原来是在你这儿?”

“我弹了那么多棉花,近年来弹棉时忍不了会夹几声胡琴音,所弹出的花也轻而美。人说弹一年泣鬼神胡琴,便能涨十年的功力。呵呵,何止是十年啊。”

“前晚我来屋外的林子里,听你弹棉花,难怪听出了『天音之境』。”

“所以你今晚该去陪陪桥端任晚雨了。”

“李郎,为了几只棒子,至于要你死我活吗?”

李弹花一怔,说:“棒子?什么棒子?”

糖人孙指了指地上用脚尖写划的五个字,说:“我问过你的,为何要盗白屋村的棒子?”

李弹花再一怔,说:“你写的这五个字,难道不是『桥端任晚雨』,你也并不是来问我讨『泣鬼神胡琴』?”

糖人孙摇了摇头,说:“我写的是,何以盗棒子。”

“我不认识字。”

李弹花废然地持着瓷片,又说:“话已经说到这了,飞刀总要发出去的。”

糖人孙说:“慢,我只问一句,棒子到底是不是你盗的?”

“什么棒子?”

“白屋村淡风凹所种的北燕坡棒子。”

李弹花一震,捏“飞刀”的手指也颤了,说:“北燕坡棒子?”

他茫茫然了一大会,说:“是东方狐家的棒子地吧?”

糖人孙闻言,瞬间将气走遍全脉,做出攻势的预备,说:“你果然知道。”

李弹花却丢了瓷片,说:“不是我盗的,但我早就听闻东方狐培种出了当年北燕坡棒子的余味,与之神交多年,很想着一晤。几年来,我一直在等,等他来弹花,好与他谈价,但他始终没有来。”

我说:“师父有五年没有种棉花了。”

李弹花怅然说道:“原来是这样。”

忽然看向糖人孙,说:“如果咱们同去找那贼的话,我能分多少棒子?”

“我只能与你半成。”

李弹花捡起几只瓷片放入袖子里,说:“好,我就跟你走一遭。”

李弹花并没有偷棒子,糖人孙很失望,最完美的线索就此断了。

糖人孙叹气说:“如果真是你偷的,故事就完美了。”

李弹花说:“那样的话,故事的结局里就没有你了。”

糖人孙不服,说:“去比比?”

李弹花说:“走。”

两绝世高手对视了片刻高深莫测的眼眸,并肩向林子里走去,各挑了一棵顺眼的树,背倚着树身,散开裤腰带,幽然往远处撒起了尿。

李弹花刚饮饱几壶茶水,正憋了一泡气壮山河的大尿,便蕴起『李氏家传玄天功』第四重功力,往五丈开外撒去,尿势甚足。

糖人孙则吃了没喝水的亏,将一小丢的尿意视若拱璧,格外珍惜地先尿一点儿,后来用八种内力撺掇起全身各地的尿意,如从村北水坝上悠缓吹过的四季风。这股尿甚有余力,愈加地撒远了,大有超迈李弹花之尿的劲头。

我从没见过这么登峰造极的尿,小腹间不禁尿意发痒,但憋住了,我对他们说:“其实还有一条线索,我的师父说过,有个人最可疑……”

两人止了撒尿,杀气弥散一空,都转颈望向我。

我说,“是慕容三蝶。”

糖人孙反应最快,双手麻利地系了裤子,用的是『云掌十八笳』的收尾式。

他转脚奔往北苏庄方向,我起步撵去,却跟不上他俩个。他俩个展身如飞鸟,争先而逐,开始切磋起了轻功。我气力短绌,撵不上,没得见他俩个谁更轻功好,等我赶到板屯西北野的一片豆地时,见他俩正负手立在一棵杨树下,互不说话,共默默望着豆地里一个刈豆的农夫。

糖人孙眼神奥妙。

李弹花拍树身长叹,自愧弗如。

我以为是李弹花比脚功输了,才会这般感慨。

却听李弹花怅然说:“小板屯向来籍籍,无名于三十六村间,但有了这号人物,板屯从此赫赫矣。”

我这才明白,令他所甘拜下风的,是田野里那个悠然割豆的人。

秋风吹过,杨树叶哗哗一阵响。我望向豆地里,那人虾着腰,左手撷豆秸,右手握弯月镰刀轻微划过豆秸根,刀很锈乏,但是割豆秸时又仿如一溜月光斩,是他将内力注进镰刀刃里,使钝刀得以锋锐。

我说:“好深的内功啊。”

李弹花说:“他的内功并不多么可怖,可怖的是他使刀时柔若无物的手劲啊。”

我惑然。

李弹花如着迷了的,品茶般看着他一镰接一镰地割豆秸。我问李,他不答。

糖人孙说:“其实这块豆地早就该割了,而他不在豆荚嫩时收割,非得再暴晒几日,等到豆荚焦脆了。你看这满地的豆棵,别说动镰去割了,就算有一阵风拂过,都会将熟透的豆荚吹裂口,纷纷落坠豆粒。所以说,割此时的豆秸,是最考证武功的。”

听了这话后,我再看那人,不禁肃然起敬——秋风又涌起,那人撷豆秸的手顺着风向轻送,消去风吹在豆秸身上的力,使豆秸纹丝不动。镰刀锋贴着根一划,刀劲微妙,豆秸浑然不觉间已被割斩。豆粒静悄悄于荚中,一颗也没震落。

割完一垄地,那人歇了镰刀,竖起腰来,悠然见南山。

糖人孙赞道:“好镰法。”

那人一转眼珠,识出了糖人孙,说:“是孙盟主。”

糖人孙问他姓名,他答:“胡阿大。”

我观这胡阿大,一身瘦骨架极大,面有菜色,甚不壮美,若不是他显了这么俊的一手,我近乎要蔑瞧其了。

却见胡阿大拾起镰刀,向着糖人孙一晃,镰刃青森森的闪跃着寒光,满地的豆棵被这种气势吓的颤动不已,豆粒纷纷弹落。

胡阿大说:“切磋一下吧?”

糖人孙则失望地摇了摇头,说:“你的这一镰霸气太甚,若用以斗格,不是我的对手。阿大,我更欣赏的是,你那出镰无痕迹的割豆功夫。”

胡阿大说:“如此慢吞吞的镰法,怎么杀人?”

“唉,阿大啊,你空有绝好的武功,却不知怎么去善养。其实武功如仁德一样,到了一种境界,与其震慑,远不如呵护。”

糖人孙不与他比招,要走,胡阿大从豆地里大步迈出来,立在垄上说:“孙盟主,请留下一招再走。”

糖人孙望了望四周,就觉得地头这一棵杨树碍眼,便提起蒲扇般的瘦骨大掌走过去,站定,凝息,掌心里渐渐蕴起丰富的纯阴内力。

一忽儿间,糖人孙那只手掌表面晕出一层幽蓝色的隐芒,如水波晃动。离了他那么远,胡阿大都感到瑟瑟的寒意。这一掌若排向大树,必然受冻寒而死无疑。

糖人孙等着将蓝色隐芒全部敛入了掌心,对准树干……

胡阿大却大声叫道:“止住!不必显招了,你走吧。”

糖人孙掌凝于树前,先不发,两目狐疑地看向胡阿大。

胡阿大说:“我每日劳作,全仗着这棵树有荫,你给我一掌拍死,我到哪里去歇凉?再者说,这棵树还没有成材,不是伐的年岁,卖不到应得的价钱。”

说到最后,胡阿大愈加黯然了,他又说:“我虽然是个武痴,但是练武毁伤力太大,太费钱,我没有刀币可以浪费。”

李弹花顿时引为知音,说:“胡兄之言甚是!便看我这一身,飞刀虽独步天下,但总恨是无米成炊。若不是囊中刀币见绌,李某早就……”

“原来是小李飞刀李弹花先生,久仰大名。您坡里的豆地收割了么?”

“已经入了仓。”

他俩人又话了会桑麻。忽然胡阿大住了嘴,抬起头来,瞭望着一片如蓝水的天空里,有一只秋天的雁无声飞过。他似乎能够遥远地耳捉到雁轻展翅的声音。

李弹花明白了,说:“原来你练成了听花耳。”

胡阿大点了点头,如一个隐居深山的高手。

我在久远以前,就听闻过「听花耳」的传说。传说修炼者在至高境界时耳朵如神,可以清楚听到十里外一朵花儿细微绽放的声音。但这种功夫不是任谁都能修炼的,对天分的要求极其严苛。若不是天生耳聪,耳听不到雪落声,便不能拜入师门。

李弹花问道:“你师父是江头的无耳渡郎,还是江尾的渔娘子?”

无耳渡郎与渔娘子二人,便是远近村仅有的「听花耳」大家,尤其无耳郎,曾经在旱灾最绝绝的那年,他从龟裂的大地上听懂了地底一千仞的深处流动着细小的水声。而由此挖开的一口水井,使三十六村的人免受渴死之罪。

无耳郎与渔娘子是同门师兄妹,少年时有过一段爱恨情仇,在夜水江头同住,不知怎样的原因,后来渔娘子舍了无耳郎,去到夜水江尾寡居。此后一别十年,一个在江头,一个在江尾,两人互不相见,共饮一江水。

胡阿大见李弹花这么问,说:“是渔娘子。”

李弹花说:“哦,是她啊。去年你师父赊的二斤棉花,至今还没有还账呢。”

胡阿大佯装没听见,岔走了话题:“李先生这是要往何方去?”

“去谷苏庄,寻慕容三蝶。”

胡阿大说:“慕容三蝶?巧了,我早就想跟他比比镰法了——我所练的六字地镰法,与他的四字天镰法,到底谁更快了一些?”

糖人孙道:“那阿大,不如我们同行?”

胡阿大说:“不必去谷苏庄了,我听说他已经邀了菜刀佛——仗镰一挥,决战棉花坡——就在今日的黄昏。”

糖人孙大愕,说:“棉花坡是千百年来的武林圣地。当年菜刀佛与鬼厨子选在棉花坡论刀法,战的天昏地惨,天雨粟,鬼夜哭。十七年后,才又出了个旷世鬼才屈待诏,敢于向菜刀佛再次挑战……”

糖人孙说的没错,我就亲眼目睹过那次决战,屈待诏单手拿一把雪铁剪,双足踩在秋天的棉花枝上,如风飘云动,向菜刀佛剪了二十四招,武功里有讲究,叫二十四桥。屈待诏给人剪头发,剪了半辈子,在剪刀的一张一闭间,是他一生的参悟。

但,棉花坡的这次论刀,照例还是菜刀佛赢了。

屈待诏剪到第八十三招,剪下了菜刀佛的一绺头发,他收了剪子,才发觉自己的长衫破了个口子,是在第五十二招时,菜刀斩破了衫布,却没有往里伤皮肉。菜刀佛用刀如佛法,如春风,屈待诏输得心服。

没成想,五年后的今天,慕容三蝶也敢与菜刀佛棉花论刀,必然会轰动武林无疑了。

我们结伴飞赶到棉花坡,坡底下已经满是看客,尽等着菜刀佛来。由于是晚饭时分,大多数看客端着碗就赶来了,边嚼谷边等着,遍野飘荡着地瓜粥的浓郁香味。

菜刀佛迟迟不来。慕容三蝶坐在棉花坡上,向西面凝重地望夕阳。只要夕阳没有落,菜刀佛便算不得失约。

他摸了摸镰刀的刃锋,颇觉得咬手指,刚被磨刀陆用心磨过后,锋利的几乎嗜血。为了这次的决战,他准备了很久很久,从那件从没舍得穿过的粗麻服,到脚底那双最抓地的草编鞋,都力求完美到无可匹敌,所以,连晚饭也没顾得吃。所以,遍野的粥香味让他一个劲的吞口水。

他不禁咬牙恨起了这帮捧着粥碗来馋他的看客们,但是嫌恨归嫌恨,却不敢惹罪他们。等棉花坡比过刀法后,还需依靠他们的嘴来传颂自己的风采。

落日就只剩余脑袋的一发,将浅夜了。

慕容三蝶坐乏了,腿酸,站起身来,站在战气弥漫如古战场的棉花坡里,如将军一样看众生。秋天的棉花白如雪花,大梦初醒。

看客们见他站起来,都喜了,毕竟已经闷等了那么久,粥喝了一碗接一碗,但棉花坡里始终无一点动静。可慕容三蝶终究是打破了寂静,他站了起来!起身时还碰晃动了几棵棉花,棉花晃动着,气势磅礴。看客们觉得,就这么一站,能亲眼目睹到,便不虚此行,不枉此生。

看客们忍不住欢喜赞叹。

人群里忽然欢呼一声:“菜刀佛来了。”

菜刀佛还像五年前风度逍遥,他将头发挽起来,留了个髻,显得道骨仙风。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他已经五年不曾剃发,自从二度棉花论刀以后,屈待诏便不给他剃头了。看来屈待诏并没有村里人说的那么大度,他还在记恨着那次的输。

菜刀佛还特别洗了脸面,走的施施然,从黄昏的粟米田里远远走来,一路走过血色淋漓的高粱地,走过秋风萧瑟的白树冈,最后走到人群里。人群如潮水般向两岸推移,以表示对这位武学宗师的尊敬。那把名震江湖的菜刀就别在麻绳腰带后面,没有鞘,刀锋在夕阳里好像血染过的湖水。

到棉花坡了,菜刀佛立住脚,目光掠了一遭,最后定眸久久望着慕容三蝶,先抱拳致歉:“暮饭吃的是豆粥,不容易熬的烂,所以来迟了。”

慕容三蝶说无妨,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他把镰刀向右手边一摆,表示随时可以决战。

菜刀佛却摇了摇头,说:“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所以比刀之前,还是将刀币先付清了比较好。您是清楚的,棉花坡论刀,十刀币战一次,概不赊账。”

慕容三蝶倒是个爽快人,麻利掏出了十个刀币,哗啦啦全给在菜刀佛掌心里。菜刀佛数了数,笑颜说道:“其实吧,我也只是赚四个刀币,六个刀币是付给刘地主的,这块棉花坡是他家的,他定的价,我不好驳斥。”

日头渐渐下坠,棉花坡里薄夜色,然后菜刀佛终于从身后拔出了菜刀,刀锋寒冷如寒风,凛凛然有龙吟声。他展开轻功,轻脚踩在棉花树尖上,一棵棉花树连着一棵棉花树地踩过去,风度翩翩走到坡深处。

慕容三蝶也不逊人,轻功如飞鸟般掠过去,还没近身,动镰刀就斩出一招“搅沧海”,这是三蝶的成名招,曾经倚仗着这招,一口气连割十余亩麦地,讲究以气御刀,镰刀还未发出,镰刀的杀气已经杀倒一大片麦秸。暑夏时见麦地里刀气纵横,麦子纷纷倒地,堪称武学大观。

菜刀佛半撩起菜刀,截断一封,将刀气弥散,接着递出菜刀去,沿着任脉十八穴虚砍了十八刀,说是十八刀,却只有六刀是实招,其余十二刀全是虚招。是从切琢豆腐中变化而出的刀法,纯以空灵飘忽为窍要。

三蝶没吃晚饭,感到大饥,怕久战不利于己,想速战速决,曲起镰锋向菜刀佛削了一镰,镰如电闪雷鸣。尔后一镰接着一镰,棉花坡里顿时电光闪动。夜色愈浓了,菜刀佛展轻功一退再退,忽然一只脚用沉了力,踩掉了一片棉花叶。

就在这么错脚的一瞬里,三蝶已将镰刀抹向他抓刀的手……

如果菜刀佛就这样输了,如果棉花论刀的两度赢主过不了三招便输了,不仅那些闻名而来的看客们会失望,连慕容三蝶估摸着也要失望了。毕竟如此寻常的刀法,哪里值十个刀币?

所以菜刀佛不该这样子轻易就输掉。

所以他也在那一瞬里,右脚一溜,身子已如一阵风般飘走,与此同时,菜刀翻过刃口,与镰锋相碰,一碰即离。但在那一瞬里,内力已从菜刀传到了镰刀,三蝶只觉得虎口大震。

三蝶奔去,镰刀赶着菜刀佛的身影不放,菜刀佛忽然一绕,轻功如蝴蝶宛转。两人刀对刀各施了十数招。月亮从棉花坡上升起来。展飞,挥刀,飘袂,影如遥远的仙翩翩起舞。

胡阿大忽然叹说:“我不如慕容三蝶。你看,他所创作的这几镰叫「吴牛喘月镰」,镰法热烈,如石溅火,我就破不了。”

果然见慕容三蝶两眼发赤,挥镰如火花,气势如虹,菜刀佛几次想施放他那一招从天而降的刀法,但久被镰刀绊住了脚,飞不起来,且将菜刀小桥横截,刚还施着「剐鳞刀法」,不等招数用尽,又改「剥肠刀法」。

但菜刀佛最让人心惊胆战的,还要数那招从天而降的刀法,是谓「大慈大悲刀」。鬼厨子当年就败在这一刀之下,之后终生不敢用刀。

糖人孙观战良久,此时说道:“棒子并不是慕容三蝶所盗的。”

我侧脸望他,满肚子疑然。糖人孙说:“在棒子地里,我清楚看见棒子掰走后残留的苞衣,虽然凌乱,看似无招,但我寻思了几日,还是认出了掰棒子的手法。”

他顿了顿又说:“是失传已久的「雁南飞抓」。我看慕容三蝶应是不会这一抓,不然他为何要费劲使一镰「望月」,白白饶了菜刀佛三招。”

听他说起「雁南飞抓」,我不由得想起武林中一件惊天往事:当年独臂侠落叶从青溪坡种了三十亩棒子,一种就是二十年,从中参悟出十三招抓法。落叶掰棒子都是在秋天,抬起头常见人雁南飞,便将这套抓法称为「雁南飞抓」。

后来,后起之秀司徒独鸿创出「秋色斩」,自认无敌于天下,便去青溪坡找落叶求证。去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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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并不与争。第四次,司徒独鸿自个儿去青溪坡掰了两垄地棒子,悄然而来,悄然而去,向落叶示威。

司徒独鸿确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所悟出的「秋色斩」逍遥无匹,如行云流水。但落叶对此不说好,也不说坏,仍旧如寻常一样锄草种地。

司徒独鸿寻到当时的武林盟主,默然大师,采撷来两片苞衣,一片是独鸿掰棒子所留,一片是落叶的杰作。

默然大师面对着两片苞衣参详了两昼两夜,目不交睫,到底是看不出哪一片苞衣更高明。便飞书请邀来武林九大高手,在秋雨祠堂里共同评判。

经九大高手辨认,后来一致认为,司徒独鸿指法绝妙,臻一流境界。而落叶神乎其技,更胜了一筹。但「雁南飞抓」飘忽无痕,缥缈如谪仙清怨,终究不能相信是人力所为。就叫来落叶,让他公然试武。

落叶却淡然一笑,并没有显露那一抓,自折了独臂,飘然而去。

留下一句:“一介农夫,何必谈武。”

司徒独鸿听了,也幡然醒悟,就此退出江湖,余生不再掰棒子。

而那两片苞衣,至今仍私藏于秋雨祠堂里,让后来人叹为观止。

「雁南飞抓」,「秋色斩」,这两大武功绝学,便就此同时失传,成为了传说。

从此棒子地里,再无江湖。

我感叹着这些往事,抬头却见慕容三蝶挥出镰刀,镰指住菜刀佛的颈肩,却忽然顿住了。他顿了好久,如在酝酿某一种武功。

他喘着气,手颤着镰刀,后来说道:“能不能停一下……我实在饿坏了。”

菜刀佛收了菜刀。慕容三蝶缓步走到坡下,饿的他没劲儿使轻功了,舍着脸向看客们乞讨一碗粥吃。看客们愕然了,等醒过神来,群将剩余的粥默默喝尽,连碗都舔得极白。漫山遍野咕咚咕咚喝粥的声音,没一个出来施舍粥。

三蝶喟然长叹,坐于垄上,说:“没想到我没输在刀上,却输给了一碗粥。”

结局了。菜刀佛翩翩从棉花坡里出来,给慕容三蝶客套几句话后,把菜刀别在腰带里。忽然转身一瞥,望见了杂在人群里的糖人孙——“孙盟主,您也来了!”

糖人孙越出人群,与菜刀佛寒暄起来。菜刀佛比刀方胜,甚是英姿雄发,说话也字正腔圆,最后还扬起头打了个特别威风的饱嗝儿。

菜刀佛打完嗝后,颇觉得气畅。糖人孙却罕然变色,直凝视着菜刀佛久久地不语。

我猜想,菜刀佛这么一个嗝儿,气壮山河,足见内功深厚,以致于让糖人孙这位内功大师也兴起了高山仰止的感发。咦,不过看糖人孙这副表情,是在高山仰止吗?

糖人孙后来又黯然了,说道:“阁下是怎么参悟出来的「雁南飞抓」这种绝学呢?”

菜刀佛大惊,说:“你……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晚饭你明明喝的是棒子粥,为何非要说成了豆粥呢?”

我这才明白,原来是那个嗝儿,令糖人孙嗅到了破绽,我师父种的棒子有着特别的清香味。

李弹花也渐渐摸出了衣角里的瓷片。

杀气顿时弥漫开来,秋风阴了月光,秋风凉了菜刀。

菜刀佛面颜萧瑟,抖动着身体,忽然他身影一展,飞鸟般掠到一棵大树巅上,借枝丫再掠,身已划入到白树冈里头。

糖人孙首先飞追去。李弹花正想着紧跟,却被慕容三蝶喊住了。三蝶给了李弹花一个刀币,说:“替我报了此仇。”

李弹花有刀币在手,神气为之大振。三蝶又说:“算是我借给你的。”李弹花顿时又萧索了。

我跟着他奔进白树冈里,却见月光下两个身影斗在一起,菜刀佛已经取出菜刀,刀法嚯嚯,糖人孙空手夺刃,飘忽来去,倒不致于落下风。

刀气如霜雪寒威,白桦树一棵连一棵地,吓得颤抖不已,落叶纷纷,满树林飞跑。

菜刀佛右手捉刀,左手忽然使了个雁南飞抓,糖人孙早就防着他这一手,用「排空掌」接了。然后他退了三步。排空掌不如雁南飞抓有余劲,便输了这三步。

李弹花纵身向前一剪,并没有舍得先发飞刀,菜刀佛提菜刀右砍,随着这一砍,掠出去。李弹花两指拈刀币,如短刀欺入了中宫,菜刀佛两面受敌,顿时落魄,不禁大啸一声,飞身躲进一棵白桦树树头。

李弹花便拈刀微微瞄向树头,准备发飞刀了。糖人孙掠在一旁,我说:“李先生,若飞刀出,菜刀佛必死么?”

李弹花目光凝结,说:“自古以来,飞刀没有虚发的。”

我说:“菜刀佛死了后,棒子要去何处寻呢?”

李弹花一怔的空儿,菜刀佛趁机逃向另一棵树,如猿猴般飞走,眨眼就出了白树冈。

我们追出十几里去,凛冽秋天的田野无垠,浓夜色里发着野香气味。菜刀佛的轻功要比孙李二人高一些,越过胡仓北头时,才隐隐能望见他的一点影儿。

孙对李讲:“射他的肩膀!”

李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咬咬牙,舍得出那一个刀币了。他微目瞄一眼远方的菜刀佛,心算着距离,风速,刀的弧度,以及对方的飞跑规律。手指拈起刀币,不着力气。忽然他一皱眉,刀币飞出,如一溜流星射向菜刀佛。

随着血痕继续追,胡仓往北五里便没路了,路被夜水江截断,到了渡口,我们仨眼对眼都茫茫然了,我们仨的轻功还不足以水上漂。江岸边有滴落的血痕,是菜刀佛的肩头血。

过了会儿,忽听得欸乃一声,船夫摇着橹从江那头渡过来。那人头戴草笠,折起腰,摇船极其慢。

船到渡口时,月光已满了水面。我们仨谈好了价,上船,船夫一语不发,寂静地将船往对岸划去。菜刀佛早不见了。李弹花还挂念着那一个刀币,拍着船帮,埋怨起了糖人孙:“害我白饶了一个刀币。”

二人后来吵了起来。船夫不闻不问,默默然摇着橹,橹声如春天里花儿飘落的声音。

忽然船夫低声说了句:“勿恼了,提防明日雨。”

李弹花一愣,以为船夫是在劝说他呢。听船夫又细声说:“今日获了几多鱼呢?”

我们仨才知道他并不是与我们讲,船恰好行到水中央,黑魆魆的,没有旁人,我们仨都毛骨悚然,难道他在与水鬼有秘话讲?

却听船夫轻声笑了一声,说:“够煮一釜好鱼仔汤了。”

船夫说:“勿恼了,我都反思十个年头喽。”

船夫说:“阿妹,你就不念我么?”

船夫说:“好,你勿恼,我不说这般话了。”

风吹过江面,月光颤动起来。将船夫的草笠吹斜了。李弹花眼尖,一眼就逮见他的右脸没有右耳,恍然大悟,说:“你是无耳渡郎?”

船夫用手指给李弹花示意,李便禁了声。船夫又说:“没旁人,是个过河的……你要寐了?……那好,你好寐吧。”

船夫之后就住嘴了,稳稳地摇着橹儿,目朝着远方的夜发呆。

李弹花试着微声问:“你是在与渔娘子说话吗?”

船夫点了点头,过了久久,说:“嗯,十年了,她不见我。我每夜就这样远远地与她谈会话……”

他俩都是听花耳的高手,隔着十几里水程,互相低声密语,互相听得到。

“但她一直还没原谅我。”无耳渡郎的语声,像茫茫的大雾。

李弹花说:“其实,我手里便有一个机会,你若是把握住,或许渔娘子就能原谅了你。”

“是什么机会?”语声里的雾气淡了一些。

“渔娘子去年赊了二斤的棉花,还没结账,要不你给她先还了?”

无耳渡郎叹了一声,雾气愈浓了。

“你究竟犯了多大的错,她记恨了十年,恨还没有散?”

无耳渡郎说,他自己反思了十年,也未能琢磨透彻。十年前,他与渔娘子都住在江头的草屋子,眼看便要成婚。那时候,他们俩撒鱼落网特准头,能听寻到鱼儿堆集的水域。但,买得起鱼的人并不多,便只能卖给刘财主。刘财主是十里八村仅有的不会武功的人,却家大业大,为人吝啬刁钻。一般人不敢惹。

鱼易腐臭,不得不卖,刘财主看准了这一点,就将鱼价压得极廉。所以他俩日日地获那么多鱼,就只能挣几个铜板,过得十分清苦。

冬天,大雪封了河,不能捕获鱼。无耳渡郎便去北林里逮野兔,期间遇见了陈猎户,帮他听了听一窝狐狸的躲雪处,为谢渡郎,他送了一瓮酒。

陈猎户以弓箭见长,有“野林李广”的称。这天大雪弥漫,兽都遁了影踪。与无耳渡郎合手,一个听寻兽,一个引大弓,不会儿便射杀到十几只。

在一棵林木后,无耳渡郎歇会脚,他特别朝远方的草屋子听了听动静,却听到了渔娘子的哭泣声。便急匆赶回草屋子,原来,渔娘子绣了一半的嫁衣没了影儿。

渔娘子见他抱了一瓮酒,与分得的两头獐子,疑心是他将嫁衣给拿去典当了酒肉钱,一怒之下,便离开江头,去了江尾。

无耳渡郎自然没动她的嫁衣,可他琢磨了十年,还是没想破因由。其实也不怨渔娘子会误会,他确实是嫌疑最大。丢嫁衣那天,雪已经很厚了。但草屋子外,只有无耳渡郎的脚印。

糖人孙听到这儿,说:“有个人的轻功公认是古今第一,脚底有踏雪无痕的功夫……”

“您说的是‘鸟不惊’莫春侯吧?”无耳渡郎停下了摇橹,叹说:“从嫁衣丢了后,我的耳朵不时地在听寻他,却没有搜索到他的脚步声。”

糖人孙听到兹话,吃惊了好大会。虽说他早听闻莫春侯轻功绝绝,过春林而鸟不惊,但是他竟能够躲过听花耳的搜寻,而且一躲十年。这份功夫,细想来真令人毛骨悚然。

莫非他已然死了么?

我却听出他叙的话里有极大破绽,我说:“各个村落有那么多人,脚步声纷纷扰扰,如何听辨得出哪一个是莫春侯的?”

无耳渡郎说:“我的耳朵认得他的脚步声。”

停了停,又说:“十三年前,在河豚上河的时节,我就与莫春侯在桥北相遇相识,那时听他的脚步声便很稀,要间隔两个时辰,才会听见有一声脚步落地声。十二年前,再去听他,要多半天才能听到一声。十一年前,莫春侯便能两天两夜脚不沾地了。截止十年前,以后,他的脚步声就再没有入过我的耳朵。”

糖人孙叹道:“昔日老树翁在西河丘月旦评,评说莫春侯的轻功「古今第一」,看来果然是这般。”

李弹花忽然插了句嘴说:“渡郎啊,您受累给听听,菜刀佛那老贼遁去了何处?他……我的一个刀币还在他肩膀呢。”

“哦,好……稍等……我听到他了……他的脚步声在簸箕野一带,轻功很好……是往大刘屯方向奔……嗯好了,听一次两个刀币,请付钱。”

李弹花顿时尴尬了:“啊,不是免费的啊?额……能赊账么?”

船靠了岸,孙,李,我,我们仨辞别了无耳渡郎,向簸箕野走,走了一半,李弹花忽然说肚痛,要回家去。李弹花走后,我与糖人孙又往前走了一程,已过了簸箕野,再翻过前面的五斗坡,就是大刘屯了。

糖人孙忽然也不走了,他走到一块地头上坐下来,拿出一袋烟点了,默默抽起烟来。

“拾娃。”糖人孙叫我,忧郁地跟我说:“要不,咱们棒子别要了……李弹花也必定猜出来:棒子确实是菜刀佛所盗的,但却是受了刘财主的指使……李弹花不敢得罪刘财主,所以他走了……拾娃,我所卖的担货与盐巴,全从刘财主处入手……为了那一点棒子,我实在犯不着去大刘屯惹祸。”

我深了解糖人孙的苦衷,没勉强他。我心里如是想:“刘财主是个废物,没一点儿武功,无需糖人孙,我三招两式就能拾夺了他,将棒子讨回来。”我别了糖人孙,独行,向大刘屯走去。

月光如雪花飘落,我走在白茫茫的五斗坡里,听粟禾苗在野风里沙沙摇动的声音,秋虫叫,天星流,我越走越觉得饿了。

大刘屯西头有一口井,我路过井台边,坐下来歇脚。有个大汉正用水瓢从大桶中舀出水,饮他那头小毛驴。驴嘴伸在瓢里,一卷一卷地,喝饱水后,又懒懒地打了个小喷嚏。

大汉饮完驴,又舀了水自己大口喝。我看着他,也觉得口里渴了,就借用他的瓢,舀了半瓢井水。刚汲上来的井水十分寒冽,我喝完,忍不住打了个颤儿。如他的驴一个样。

大汉摸出来一个烙饼,分给我半个,我大喜,就着井水,急吃入肚子。我问大汉是哪儿人。大汉说他来自于遥远的海边,到大刘屯是给刘财主送盐巴的。

刚从刘财主宅里出来,他准备连夜赶回去。

我还没有见过大海,大汉给我讲了他故乡的壮阔与美丽。那里的人过得还算富饶,大略没饿过肚皮。

我问,那你们练武么?

大汉笑了笑说,不,练武会让人易饥饿,吃的多,糟践粮食。

又聊了会儿,大汉没多作停留,骑着他的小毛驴向东行去,余影渐渐隐没入夜色里。飘在驴脖子上的铃铛声也淡了。

夜更深了,夜风吹起。我抬头看了看天,本来是晴夜的青空,此时却有点阴了。一大片云堆压着另外一大片云,迅疾地向这边涌过来。远方无垠野地上的无垠夜空,有闪电忽闪忽闪地。

我蓦然想起了无耳渡郎给渔娘子悄声说的那句——“提防明天雨。”,原来早在那时候,他就已听到了云层在遥远的天空涌动的轨迹。

闪电在远方又闪了一下,我藉着那一瞬闪电的光芒,望见一个影子从我眼睛里轻飘飘地飞了过去,飞过屯北头那一排瓦房子。那人的轻功很好,几乎要与西门鹤媲美了。我大奇,缀在后头跟过去。

那人一路飞墙走壁,后来在晒谷场一拐,飘身落步到一座破落的土屋外,我则飞身上了一棵歪脖树,躲起影来。从近了打量那人,挺年少,看眉眼处,应不足冠年。

岁数比我还小,轻功竟然这么好。我心里不禁泛起了酸味。

少年在阴天的月光下,沉默了一会,最终扣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良久以后,门扉才吱呀一声打开了,屋里人走了出来,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穿着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短衫。他先是右脚踏出去,又拖着左脚用劲往前挪,一瘸一拐的。他的左脚显著是废了。

短衫男子不愿意拄拐,他怕一根拐杖会折去了往日全部的尊严。他固执地往晒谷场瘸走去。咬着牙,显得颇痛苦。

晒谷场上有好几堆麦秸垛,比屋大。他走到第三堆麦秸垛旁,站住了,面朝天空默默凝思着。

少年不展轻功,徐徐走过去,说:“师父,您的仇该……”

短衫男子挥了挥手,止住少年要说的话,说:“今夜我教给你学末尾一招,学完后,你就不必再来找我。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不是师徒,是路人。”

短衫男子的嗓子很糟,像是给烫坏了喉咙。

阴夜里,短衫男子在晒谷场上缓缓地身展,如一只鹤微微撩开了翅膀,风度淡雅,浑然是一个武学宗师,丝毫看不出他瘸了一条腿。

他说:“这末尾的一招叫「凤舞九天」,十二年前,刚过了年,我给人家屋顶补瓦片,正好雪下的浓,瓦片滑溜,无意里我想出了这一招,讲究脚底无劲,气力空明……”

少年依照着轻功诀,运功不绝,他的脚渐渐离开地面,几乎要凌风而去了。

短衫男子絮絮叙完后,走去垛边一块骨碌石上坐下歇气。

少年悟性奇高,不到两个时辰,便将如此高明的轻功学会了四成。

我在歪脖树上躲得手腿麻,却一动也不敢动,怕万一被发现了,还得担个偷学武功的骂名。

天快明了。

鸡叫了。

少年跪到短衫男子面前,说:“师父,我学完了轻功,一定给你报仇,去找云铁匠……”

我一听云铁匠之名,不禁抖了下身子,此人是“四大恶煞”之一,打铁出身,以一招「风火锤」纵横武林。小时便听人说,他经常食小孩子的心,长得凶神恶煞。兼为人霸横,鱼肉乡里,与西驿村的郑屠户,团鱼营的贩履张三,还有上丘的泼皮牛霸儿,合称“四大恶煞”,臭名远扬。

短衫男子却打断少年的话,说:“我说了,我们不是师徒,是路人。我的仇,用不着你来插手。”

“可是您将毕生的武功都给了我……”

“三年前,我几乎要饿死时,是你逢着我……那一钵黄粟饭,便值了这三十六招的轻功。咱们从此两清了。”

少年不平地说:“可是云铁匠他……他将你害得这般惨!”

“我的仇家并不是云铁匠。”短衫男子追忆起以前的事,黯然销魂,说:“云铁匠是奉了别人的令,打折了我的一条腿,喂给我吃下烧铁的碳火。我瘸了,坏了嗓子,其实,不是云铁匠的本意。”

少年追问:“云铁匠奉了谁的令?”

短衫男子不愿意说,却拗不过少年一个劲地问,就说了:“是刘财主。那年地里欠收,我没有粮食纳刘财主的地租,便押身半年给他,听他的指使,到各个村窃人财物。唉,偷鸡摸狗,实在丢人。冬里,我给刘夫人偷了一件红衣裳。没成想,衣裳上绣的凤凰还没绣完,缺了一只脚。刘财主却说我在讥讽他两口子,让云铁匠打断了我一条腿。我辩了几句,他又让云铁匠给我吞碳火……”

少年越听越怒,眉毛一横,说:“我去找刘财主!”

短衫男子拦住他,说:“你勿去。不仅云铁匠,其余三大恶煞也在刘家大院里看家守院。还有武林第一剪屈待诏,倚天斧杨樵夫,菜刀佛……刘财主用五斗黍子,收罗了如许高手。”

这时,鸡叫了第三遍。

“唉,你走吧,把轻功诀好好参详,日后便没人能比及你。从此别再来找我,江湖中算是没有我这一号人物了。”

他俩又讲了些别的话,等鸡啼四遍时,少年走了。

短衫男子蹒跚进了屋。

清晨的天气仍旧是阴天。我爬下了歪脖树,没敢去找刘财主家讨棒子,我认准路,往大刘屯村外走。

我茫茫然走着,以往的念头开始动摇:为什么——绝好的武功,到头来,还比不上五斗黍子?

快走到村口时,见一群牛从胡同里纷纷挤出来,闹哄哄奔在大街上。有个放牛娃跟在后头,抡起了鞭子,娴熟的手法一荡一荡,鞭梢在各头牛背上扫了一下,牛儿顿时安定下来。

前方就是井台,几头牛渴了,想饮井水,就奔出群队往井台跑。有头牛奔得急,差点栽进井口里。放牛娃不慌不忙,放远鞭往缠里一收,飒然如风,绕住了牛角。真是好一招「云头钓月」,是黏蝉小郎流传下来的「飘九鞭」中的第六鞭……

唉,我怎么老毛病又犯了。

是我想多了,根本就没有「云头钓月」,也没有什么「飘九鞭」。

他只是纯粹地赶牛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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