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黄土往事

“灾害纪元”六百七十二年,秋。“木叶家族”失踪后第三年。

“枯荣城”的繁盛一如往昔,尤甚往昔。枯荣城主,却已不是“薛让”。于他而言,“钱庄”才是真正的生意。

年仅二十三岁的“薛霄”,无疑是南、北两地最年轻的城主。“薛让”没有正妻,他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所有想要联姻的家族:我无嫡子,但传人已定。

“薛霄”的生母“云笛”由于出身的关系,终是不能扶正。因此没有资格与“薛让”一同住在“主宅”。尽管如此,她也绝无可能再与一众“来历各异”的百多名妾室们混居。

“云笛”如今的居所,是一座规格与“主宅”几乎无异,只是位置稍偏的宅院。二十五年前,此处名为“玄院”。

来此探望旧友的“云洛”并不清楚这一点。曾经住在“枯荣城”的那些年,她总计在“夜宫”之内待过一百二十二天,其中半日是在“蛾院”安抚烧伤的鬼蛾,半日是在“演武场”跟叶玄打架。余下时光,全部都在监牢。

“小笛,你不开心?”终于盼走了出于礼数不得不彼此寒暄、客套了好一阵的“薛让”,“云洛”觉得总算能跟这位许久未见的好朋友说些私话了。小笛的脸庞比在“忘月楼”时清瘦了些,除此之外,样貌几乎没变。可她的神情很不对劲儿。从一开始,就很不对劲儿。

“唔…不,没有。‘霄儿’去了‘烽烟城’,赴‘驼帮’副帮主的寿宴。这是‘霄儿’头回独自出远门,我…不太安心。”云笛说得是实话,可当作对上一个问题的答复,却是谎话。“薛霄”独自出门是真,所谓独自,意思是身边只陪着两名“旱灾”以及“火、水”若干。所谓独自,意思是“薛让”没有同去。

儿行千里母担忧。云笛心中确有不安,可真正致使她今日“不对劲儿”的原因,并非如此。

“蠢妇。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薛让转身后,心中暗骂了云笛一句。即使四下无人,他面上也仍留存着与云洛寒暄时的和煦。

薛让不喜欢云洛,甚至可说厌憎。如果她仍是“云山盟”的云洛,或者仍是“木叶家”的云洛,薛让不会对她如此重视。因为“云山盟”完全没用,而“木叶家”的关系也用不着靠她来维系。

时过境迁,现如今她最主要的身份是“云溱的妹妹”,这隐隐象征着“苍城商会”,隐隐牵连着“吴家兄弟”。

更关键的是,“汇通钱庄”与“苍城商会”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越是如此,他对待“云洛”就越要仔细。至于说“云洛”本人喜不喜欢这样的“仔细”,那是次要的问题。

“哦,‘烽烟城’挨着‘边境长城’,是吧?”气氛仍不太妙,云洛有些尴尬地明知故问、没话找话。她当然清楚“烽烟城”在哪儿。虽然很想见见那位据说是个天才的小侄,但“薛霄”应邀去了“烽烟城”她也完全不觉意外。

事实上,云洛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到“枯荣城”探望云笛,正是因为“驼帮”副帮主近日要办“四百岁”的寿宴。

“驼帮”是“霄云镖局”最大的雇主。但凡“驼帮”的重要宴请,“山均”伯伯一定会去,爱热闹的“山魁”哥,多半也会跟去。

她想念“山魁”,也听舌头比马还长的“鬼蛾”说起过“山魁”曾在狱中为了她而自残的事。正因如此,她觉得自己需要积攒更多勇气,才敢见他的面。

“是…还挺远的。”云笛神不守舍,答得无比敷衍。云洛当年犯下重罪,被人带去南边,这二十几年是怎么过的,都经历了什么,她连问也没问一句。

“小笛,你究竟怎么了?是‘薛让’欺负你吗,还是说…你不喜欢我来?”饶是她不擅察言观色,也能感受到这太过明显的疏离。

不知是被击中了心事,还是被对方的委屈激起了自己的委屈,云笛看向云洛的目光,终于恢复了一丝做娼妓时才有的赤诚:“是,我不想你来。”

云洛怔怔地看着好友,嘴唇微动,最终没有开口。她认为自己有资格不经追问,就得到一个完整的解释。

“小洛,我好不容易才忘记以前的事。”云笛语带怨怒,又透着难以遮掩的歉疚。

“果然是这样吗……”云洛心中暗叹。许多年过去,如今的她其实已不像当初“云山盟”时那样单纯。然而…隐隐约约能够猜出别人的心思,并不是一件令她欣喜的事。方才一瞬,不自觉猜准了小笛的心思,更令她感到说不尽的酸涩与悲哀。曾经她最讨厌被人当成小孩儿。越长大,越不想长大。

“对不起,小笛。我不该不打招呼就来找你,我……你需要我在这儿住几天吗?我可以早睡晚起,尽量少和你见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云洛渐渐有点学会了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因而她知道事已至此,自己过早离开会让小笛更加难堪。

她恼恨自己没有真正学会“设身处地”,以至于一头撞进这早已“物是人非”的富丽边城,一头撞破了只属于往昔的美好虚影……

…………

四天之后,云笛、云洛当着众人的面,依依惜别。这很得体,没人挑剔演得像还是不像。

回至卧房,云笛顾不得宽衣,顶着一身雍容,直接瘫倒在床,用棉被紧紧将自己包裹起来。裹得密不透风,裹得香汗淋漓。强烈的孤独与无助,并未因此得到半分舒解。

她不知自己做对了没有,身边连一个能商量的人也无。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几乎要将自己真正的心思说与云洛。她甚至觉得,只要对方再多住一天,自己就崩不住了。

那还是八年多以前,“薛棠”第一次来“枯荣城”探望二哥,“云笛”寻了个时机私下见到“小姑”,不分长幼、不顾劝阻地跪求一句指教:“我不想争,也不敢争。我只想知道,如何才能不拖累‘霄儿’。”

“在你身上,最好不要发生任何事。”这就是“薛棠”搀起她后,给出的答复。

八年来,“云笛”如遵圣谕般,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小姑”的教诲,半点也不敢变通。与“木叶家族”和“苍城商会”都有渊源的“云洛”,则毫无疑问属于“任何事”的范畴。

…………

深灰近黑的斗篷内,藏着朴拙无华的“精钢长剑”,也遮掩着左侧空空如也的袖管。身在“枯荣城”的几日,“吴福”一直保持这样的装扮。他所住的客栈紧邻“忘月楼”,却始终强忍着没去荒唐。

“保护云洛”是“莫问塔”派给“吴福”的任务之一。期限是多久也没说清楚。“吴福”感激这个任务,也感激这样的含糊。如此,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尾随她。

“苍城”与“枯荣城”远隔数千里,“吴福”不是什么追踪、潜行的行家。一路之上,“云洛”当然知道他的存在,也没想着刻意甩脱。相反她觉得有点安心,有点温暖。近些年,她愈发珍视那些善待自己的人。或者说,她愈发在乎“有哪些人愿意善待自己”,而不是只想着“喜欢谁,不喜欢谁”。

“吴大哥,一起走吧。”枯荣城郊,一条偏僻的林间小路。云洛跨坐在一匹与自己身型极不相称的高头白马之上,气沉丹田,将尖细的声音稳稳送至树林深处。

…………

“灾害纪元”六百七十四年,春。

游历多年,再一次回到“丰临城”的“薛棠”,站在“商会”近旁宽阔的主街之上,神情略显错愕。满街满眼,尽是斑斓妖异的“蚕衣、彩绘”。她相信“慕雪”能将事情做成。却不曾想过,居然“成”到这种地步!

得知“薛棠”返家,“慕雪”第一时刻便闯进“薛园”找她,也不管她是否要先和家人相叙。结果就是,“慕雪”在“薛棠”房中坐到日落,独自用了“午茶”与“晚膳”,才终于见到这位同门之中关系最好的师妹。等得稍久,她也不气恼。

“小棠,下月我要回‘夕霞山’祭拜师傅,你和我一起吗?”

“嗯,好啊。”游历途中,“薛棠”已回过“夕霞山”一次。她此时漫无目的,也不需再隐匿行踪。师姐邀她,她便应了。

“仇诗迈”死后,“夕霞派”由排行第四的女徒“盛文眉”接掌,声势大不如前,但并未就此倾覆。南地各大豪族们,需要这样的纽带。合适的替代品浮现之前,“夕霞”仍是最方便的选择。

自从杀死掌门的仇敌销声匿迹,祭拜“仇诗迈”便成了夕霞众徒定期相聚的盛会。“慕雪”此次回山,三分为了师恩,七分为了生意。她要将刺青之艺,传遍整个中原;她身上那幅“低语”,要脱给所有人看。

“薛棠”对此心知肚明,看破也不说破。除却“阮棋师姐”等寥寥几人,“夕霞派”弟子对师傅的情感与忠诚,大抵都在这个程度。

离开“夕霞山”后,“慕雪”没有直返“丰临”,而是随着“薛棠”四处游历。每到一地,总要闹出些动静,不遗余力地传播那来自西域的“伟艺”。

爱杀马贼的“薛棠”、爱脱衣裳的“慕雪”、爱说荤话的“裴小桥”、爱扮鬼怪的“余垚”,一行四人,凑齐了“火水旱蝗”。往后十余年,这是江湖上的一道风景;往后百余载,亦是市井中的一段佳话。

…………

“柳成荫”的帮主之位,坐得稳当。三十几年来,他没对“木叶家”做过任何事。一场决斗,一场刺杀,却全被说成是幕后主使。虽然“木、叶”二人最终未死,然而柳帮主“手腕高妙”、“不忘师恩”的声名,已足可使他服众。

同样什么也没做的“江童彦”和“郁满”,在帮中威望一日低过一日。眼见大势已定,早已不再和师兄争斗,假装心悦诚服地沦为附庸。

…………

“灾害纪元”六百七十七年,夏。

这是“顾长卿”衰老后的第十年。他老得不算快,也不算慢。齿掉光,发尽白,走路暂时无需搀扶。

自从生出第一缕白发,“顾长卿”就不再铸剑。他没惦记过“临死前,完成此生最好的一件作品”这样的事。风烛之年,他只想被徒子徒孙们包围、环绕,听他们吹捧,跟他们吹牛。要说与寻常老人有什么差别,无非就是他吹牛时,不用胡编乱造,也不用太过夸大其词。

十年前,“顾长卿”的首徒“郑晨”调集“剑湖山庄”内一众高品工匠,意图在师傅死前,仿制出其一生所铸“一百三十九件”兵刃,一并摆在“镜阁”展出。当时“镜阁”中未卖出的赝品有“八十六件”,全数封存后,还差“五十三件”。

今日“镜阁”重开,“一百三十九件”足可乱真的赝品悉数陈列,引得一众豪侠与巨贾纷至。其中不乏“持着真货的正主”。这是一场盛会,偌大一座“镜阁”落成几十年来,还是头回显得拥挤。

短剑“无用”的前后两任主人,这时都在场间。云洛没料到师傅会来,忽见之下喜极而泣,又伤心欲绝。三十七年前,“无用散人”将“有用、无用”两手绝学和一柄“泛着淡黄微芒的短剑”传给云洛,从此归隐山林,销声匿迹。今日再见,已是鬓发花白,门牙透风。

若非觉察到那位亦师亦友,不知该称“前辈”还是“大哥”的“顾长卿”多半会走在自己前面,“无用散人”大概致死也不会露面。惯常来说,信奉“道宗”的“散人”会在油尽灯枯之前,以自己身躯喂养山川河流,借此重归天地。

“枯荣城”城主“薛霄”不是武人,但他也拥有一件“顾长卿”亲铸的兵刃。那“格柄枯黄,刀身暗金”的匕首,名曰“芥草”,是“顾老板”早期的成品之一,主人已不知换过几任。“薛霄”二十岁生日当天,父亲“薛让”将匕首赠了给他。

得知此事,“云笛”不喜反惊,以为这是暗指“霄儿”生母出身低贱,有如草芥。“薛霄”对娘亲的猜想很是不以为然:“爹爹要想贬我,还用得着‘暗示’?”后来的事实证明,的确是“云笛”想多了。

“小侄‘薛霄’,拜见‘云姨’,拜见‘吴世叔’。”薛霄从没见过“云洛”和“吴福”,但这两人十分好认,凑在一起,就更好认。他不清楚云姨身边那个老者是谁,身为小辈,也没资格乱问。拜过云、吴二人之后,单独转向老者深深行了一礼。

“啊…你是‘霄儿’?”云洛没想到师傅会来,也没想到薛霄会来。她只是自己想瞧热闹,事先根本没去琢磨到了“镜阁”之后,可能会遇见谁。

其实“薛霄”会出现在这里,是很容易猜到的事。身为新晋的“枯荣城主”、“汇通钱庄少主”,他的根基尚浅,不会错过这种可以结识众多“头面人物”的盛会。就算“结识”不了,他也必须常在这样的场合露面,以宣示自己的存在。

“上回去‘枯荣城’没见着你。你娘…呃,小笛好吗?”云洛抬眼望着高自己一头还多的薛霄,轻声询道。她当长辈的经验还少,一时没想清楚与薛霄说话时,该怎么称呼云笛。

“母亲很好,常与小侄念起云姨。”薛霄并不知晓云洛、云笛二人最后一次会面时的尴尬,做了个寻常且得体的答复。

云洛却觉得,小笛应该是不会常常提起自己的:“嗯。回去代我问候,就说…我也很挂念她。”

云姨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温柔,但也仅此而已。薛霄没有收获预想中的热情,云姨也没为他引荐那位鬓发花白的老者。“镜阁”的展厅甚大,暂时拜别了云姨,薛霄领着一名实是“护卫”的伴从,又去鉴赏下一件兵刃。或者说,寻觅下一位可以拜见的前辈。

“弟子‘慕雪’,叩见师傅!”慕雪手提长剑,笑盈盈看着云洛,嘴上说叩见,实际连腰也没弯一下。当年“丰临城”中,为了帮“浮云医馆”造势,“慕雪”在“鬼蛾”撺掇下做了“小云大夫”第一个徒弟。那时是真磕了头,但纯粹是演给外人看。她从没打算正经学医,心中对“云洛”这位小师傅也从没半分敬畏。

“慕雪?薛棠?你们也在啊。余垚,你…你……”云洛跟余垚只见过一面,说“萍水相逢”也对,说“生死之交”也行。那唯一一次见面,是在默海之滨,袭杀“风大矛”。余垚的双腿,是云洛亲眼看着被“风大矛”一刀斩断的。那两个碗大的断口,战后还是她第一时刻帮忙处置的。可眼前这分明就是余垚的女子,正背着琴匣,好端端站着。

同样手提长剑的“薛棠”随在“慕雪”身侧,落落大方地朝“云洛”与“吴福”点头致意,而后对着旁边“不知是谁的老人”欠身行了个女子礼。

“慕雪”和“余垚”也一并对着老者行礼。动作稍大,“云洛”便瞧出了“余垚”双腿是怎么回事,心中暗自惊叹:“不愧是‘蝗灾’,真气好足啊……”

“啊,这位是我师傅‘无用散人’。”三人礼毕,云洛才想起引荐。眼看师傅衰老,她心绪很是低落。也是“慕雪”的明媚,终于让她从阴郁中解脱出来。

“散人”的还礼有些乱七八糟,像是没学过世俗规矩的山民。“薛棠”几人倒也不觉有异。返璞归真,或者假装返璞归真,“道宗”一脉多是如此。因而“散人”也称“真人”。

寒暄数语后,“薛棠”感觉眼前这位“真人”的“真”,不像装的。并非因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是纯粹的一种感觉。同样的感觉,“裴姨”身上也有。

“裴小桥”当然也在“镜月城”,但没与三人一起进入“镜阁”。她猜想,那里会遇到一些不太想见的故人。

“前辈,师傅请您到‘后厅’相叙。”轻步走到“无用散人”面前躬身说话的,是“顾长卿”的七徒“莫南孙”。

“师傅,我在这儿等你。你不回来,我可不走。”顾老板没说请她,云洛也很懂事地没有跟去。但她很怕师傅见过顾老板后,会直接没了踪影。

“哈哈…你们接着逛,接着赏。师傅不跑。”散人没打算跟唯一的爱徒玩儿“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一套。既然又见着了,他会留给她足够的时长,再跟自己告别一次。

“镜阁”后厅,“头发全白的老人”指着“头发花白的老人”;“头发花白的老人”指着“头发全白老人”,相顾放声大笑。笑得指尖狂颤,颤得好似手臂已经孱弱到很难抬起了一般。

“莫南孙”望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捂着口鼻呜呜哭了起来。

第二部完。

《木叶青玄》第三部《蝗蜂漫舞》,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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