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省油的灯

“干嘛,劫狱呀?”监房内,躺着昏迷不醒的云洛;监房外,果然等到了有意隐去脚步声息的鬼蛾。

鬼蛾虽蹑手蹑脚地来,自己却也没想清楚,是否要强行将云洛带出去。虽然叶玄今日表现出的冷血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鬼蛾仍有十足的把握:若放跑了云洛,自己绝对不用抵命。大不了再挨一次鞭刑罢了。

然而……那可不能算是“大不了”的事。太疼了,太他妈疼了!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将这祸端引到自己身上。

“啪”一声闷响,鬼蛾将自己的踌躇和胆怯,全数发泄到残影肩头。除了未含内劲,这一巴掌几乎用了全力。

“她是我朋友,不是你朋友吗!你为什么不拦阻,为什么不求情!自打抓了云洛……不对,是从我一不小心,念出她的名字开始,你他妈就一脸事不关己的鬼样子!知道你跟她情分不深,可就凭我在乎,你就应该帮她!不是吗!”

“是。但凡你在乎的人,我都该救。可除此之外呢?你是云洛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那你是‘木叶家族’的‘鬼蛾’吗?你的朋友与家族为敌,你该站在哪儿,该做什么?”残影说着很严肃的事,语调却清淡得仿佛在问地瓜多少钱一斤。

鬼蛾怔了一下,有些茫然、有些错愕。论心不论迹,她虽知云洛做了什么,但从没将她划归到“敌人”一列。更从未想过自己该是什么立场。“你少给我拽这些道理。我只知道,眼下城没破,但云洛要死了!我要救她,非救不可。一句话,帮不帮我!”

“唉……”望着那一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凤眼,瞧着那一副“答错就跟你绝交”的颟顸模样,残影微叹一声,这才开始按轻轻按揉自己生疼的左肩:“我说你是真的傻呢,还是就想借故撒泼,打我这一下?”

“啊?什么呀?”残影的答非所问,让鬼蛾不知如何接话,甚至不知该报以何种情绪。

“这么多年了,你好像还是不了解他呀。就你那不咸不淡的一顿鞭刑,他都能扶着铁栅哭半宿。凌迟?开什么玩笑。”残影勾起一侧嘴角,柔声细语中带着不尽的讥讽与嘲弄。

鬼蛾杵在原地,愣了许久,一双大眼睛数不清眨了多少下:“骗…骗她的?为什么呀!”忽又想到,那夜迷迷糊糊的,好像是梦见他在哭。不是梦吗?

残影又一次让人恼怒的答非所问:“一开始我还暗赞你演技不错,配合得挺好呢。后来越瞧越不对劲儿,原来不是默契,是真蠢。”

鬼蛾心头如一块高悬的巨石刚刚落地,她没有斗嘴的心情,只想喘息。“别废话,到底怎么回事?”

残影正要开口,身后银铃声响,如泉鸣叮咚。“她醒了,进去说吧。”

“小蛾,小影……”刚刚醒转的云洛,目光有些模糊。但仍在第一时刻捕捉到了那紫黑、淡蓝两道身影,乞怜地望向渐渐清晰起来的二人。

“别说,别动。”残影的声音如两道无形的符咒,止住了云洛的话语,也定住了她堪堪坐起的身形。她不知道云洛接下来打算干嘛,万一是爬过来抱着腿哭求,往后可就不好见面了。“你先喘口气,醒醒神。觉着脑筋足够清楚了,就点头。”

云洛依着残影吩咐,匆忙地猛力吸了口气,不待吐尽就开始啄米似地点头。鬼蛾在一旁瞧着好笑,可惜还没有恢复到能笑出声的心情。

“刑室中说的话,是骗你的。没有凌迟处死,也不会杀你全家。你得不到这些,并非你不应得,只是因为你欺负了一个好欺负的人。他能想出的最恶毒的报复,就是骗你相信——他会依循‘城律’对你公事公办。听懂了吗?”残影总觉得被“阴风指”点晕的云洛,睁眼后醒得并不是很彻底。于是她一句一顿,说得很慢。

云洛也的确呆滞了很久,才终于有了残影预想中的反应。她开始哭,从咬着手背嘤嘤吟泣,很快转为撕心裂肺地嚎啕。

鬼蛾见状,不自觉地想要走上前去安抚一番,才踏出一步,便给残影拉住:“干什么?”残影厉声喝问。

“我…我瞧着生气,要过去踹她一脚。怎了?”鬼蛾躲开残影的目光,低声狡辩。

“我前世要作多少孽,才换得这辈子跟你们两个没出息的色胚共事!”残影愤愤地自言自语,任由云洛将满身银铃哭得叮咚作响。

自从鬼蛾不再执掌刑院,她精心设计的“空无一物”的监房里,便有了床,寒凉彻骨的“太阴石”地板上,也铺了厚厚的棉毯和干草。寒星不喜欢鬼蛾的“艺术”,监房就是监房,刑房就是刑房。眼见自己的杰作被人糟蹋,鬼蛾也是怒不敢言。寒星说:再啰嗦,就把那些没用的“破木架”全砍了。

良久良久,云洛终于哭不动了,抱膝缩在狭窄的小木床上,可怜兮兮地打量着二人:“我能回家了么?”

残影立时露出一副不可理喻的神情,双眼死死盯住云洛:“回个屁!你以为吓唬你一番,这事就过去了?不杀不剐,已是最大的宽仁。我告诉你,就算我们容你,薛家也容不得你;就算薛家容你,这满城的兵、民也容不得你!我还告诉你,‘枯荣城’不是叶玄一个人的,‘木叶家族’的脸面,也不是叶玄一个人的。就算他能容你,我也容不得你!”

原就抱膝而坐的云洛,随着残影的呵斥,渐渐缩成更小的一团,低着头不敢再问。

“回家也见不着人,你爹娘和姐姐,已关起来了。”鬼蛾柔声补道。

“啊?”云洛惊疑地望向鬼蛾:“刚不是说……”

“除了‘杀你们’是假的,其余都是真的。”残影有些不耐烦地解释,“啊,不对。能点菜、能洗澡,也是假的。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喝粥、发臭吧。”语罢拉起鬼蛾,转身出了监房。

…………

残影难得睡了个奢侈的长觉,入夜后,才在“城主府”与叶玄碰头。又是雨夜。好在破城的“凶徒”已经抓到,二人的精神不至太过紧绷。

“得知是她,我还挺高兴的。若真是别人,那可麻烦透了。”残影捧着热气腾腾的松萝茶,临窗赏雨,倒有些惬意。

“我是真没想到她能干出这事,先前可小瞧她了。”叶玄语带忿忿,更多却是无奈:“要没有小蛾,你多久能猜到是她呀?”

“确认是‘短兵刃’后,第一时刻我就想到她,可转念又排除了,总觉得应该是城外的人。不过就凭她那点心机,我只要见着她,就能瞧出来。”残影说得很轻,伴着沥沥雨声,却听得格外清晰:“对了,有件需要在意的事。”

“怎么?”叶玄沉声问。

“苍城,吴禄。”残影尽力拟着当时所见的神情和口吻,“昨日我跟青儿姐、小蛾在云府拿人,说是拿,也没动粗。押着三人走到云府门口时,云溱说了这四个字。那时门口聚着不少人,她目不斜视,看不出在跟谁说。”

叶玄静了半晌,说道:“或许人群中有替她传话之人。也有可能…根本就是说给咱们听的。她在提醒咱们,或者说是警告:她与吴禄的往来,从未断绝;她对吴禄的情愫,更不是一厢情愿。”

“嗯,关乎莫问塔‘六层’。动她,是要掂掂轻重才行。”莫问塔“五层”,接的是十万两以上的委托。而“六层”,是“吴家双子”许诺的六个任务。“六层”没有价码,也不会卖给外人。

叶玄同意残影说的,但对她给出的理由不太满意:“就算没有‘六层’,云家的人也不能碰。‘云大夫’在南方是什么声望?背着‘胡亢’的血债已经够麻烦了,再砍了云家四口……咱到了南边,不变成武林公敌才有鬼呢!”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云洛做下这么大的事,我们对她、对云家,总要有个说得出口的处置才行。这不光是脸面的问题。”残影今日表现得格外淡泊,她没有在意叶玄的语气,也没有指摘叶玄胆小,反倒让叶玄有些莫名的不适应。

“唉……事已至此,既然不能做成干尸,那就做成生意。”叶玄望着窗外渐转瓢泼的雨幕,轻声说道。

…………

翌日午后,叶玄只身来到关押着“鲍蕊”和“云溱”的监室,正是当初关过周莲与鬼蛾的那间。除了不能自由进出,这里大体算是个卧房。对云家除云洛以外的三人,从抓捕到关押,一时一刻也不曾粗鲁、轻慢过。

“云夫人,云小姐。这两日,禁卫可有怠慢之处?”叶玄让守在“外间”的禁卫通报后,确知二人衣衫齐整,才缓步走进监房“里间”,隔着铁栅轻声询道。

“罪民鲍蕊,叩见城主殿下!”鲍蕊对着铁栅外的叶玄,深深下了一个万福,姿态之低,几近跪拜。

这全然出乎意料的行止,令叶玄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还礼,该不该搀扶。纯以法理而论,她此刻自称“罪民”倒是无错,甚至跪拜也无不妥。但是有必要吗?她难道不知自己身份特殊,难道完全没看懂形势吗?

叶玄正要有所应对,仿佛怕他屈尊搀扶一般,鲍蕊急忙起身,低眉敛目,恭顺得让人心疼。

“云夫人,不必如此……”此情此景,叶玄完全没有准备,想出言安慰几句都不知该说什么。

“罪民教女无方。叩请殿下慈悲,念‘云洛’蠢钝无知,允罪民代她受死;叩请殿下慈悲,放过‘外子’和‘云溱’,她二人一个潜心学问、一个负气守寡,与‘云洛’做下的事,实无半分干系!叩请殿下慈悲!”连说了三个叩请,鲍蕊心神激荡、哽咽难言,终于撕下最后一分体面,伏地叩首。这一次,行的已不再是“女子礼”。

“起来说话!”叶玄也终于不再思量她这般作态究竟是真是戏,甚至已无心顾及男女之嫌,急忙蹲低身子,左手探入铁栅紧紧扣住她的右肘。内息微动之下,看似谦恭,实则不容抗拒地将她“扶”了起来。若不如此,瞧她这阵仗怕是不打算起身了。

“云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叶玄莫名地有些恼怒,隐隐约约间,他总觉得自己被人耍了。

听得叶玄语气不善,又不肯受自己叩拜,鲍蕊心中更增绝望,凄然哀恳道:“城主殿下见谅。其实……我知云洛所犯,是‘诛满门’的重罪,妄求殿下杀一人,放三人,是罪民无耻了!”鲍蕊哽咽着、颤抖着,不甚平稳地喘了口长气,神色渐转坚毅,“恳请殿下,允我收回适才的荒唐言语。现下,罪民只求殿下一事:盼殿下念在…念在云洛对殿下有情,赐她一个体面的死法。如果定要有人当街受那千刀万剐,以正刑律威严……我来!”

叶玄勃然大怒,手右“嘭”地一声,重重按在粗如小臂的铁栅之上:“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鲍蕊吓得立时退出数步,狠狠一咬牙,又一次拜了下去:“叩请殿下慈悲!”这回,是连伸手去扶的机会,也不给他了。

叶玄呆望着眼前伏地颤抖的美妇,气息凌乱,神情恍惚。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如此失态。

叶玄此行,真正的目的是去找云大“谈生意”。鲍蕊是什么态度,并不十分重要。对于鲍蕊和云溱,他只是不太放心,才顺道看上一眼。鲍蕊瞧不清形势、估不准自己的斤两和价码,对叶玄来说,总归不是件坏事。为什么要生气呢?

“云夫人,我失礼了。”叶玄后退两步,敛了气息,对着鲍蕊浅浅一揖,转身朝“外间”走去。每行出一步,便觉心如刀绞,将至门口处,终于忍不住回头,望着鲍蕊一字一顿,沉声说道:“没有人会遭罪,也没有人会受辱。我只能向你保证这一点。”

待走出监房“内室”,行至“外间”,鲍蕊止不住的哭泣,隔着轻薄木门,一声声刺入叶玄耳中。也是最后一次回头,余光瞥见抱膝坐在床首的云溱,叶玄才忽然记起了她的存在。好像她从头到尾,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声未出、一字未吐,甚至连一个动作也无。

…………

离开那间刑院中最不像监房的监房,叶玄不顾禁卫的目光,无力地将背脊重重靠在灰色砖墙之上。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很想手中有个烟斗,可惜没有。

“为何别人的娘亲,能如此厚待自己的孩子;为何那个小东西,能占尽天下所有的好事?唉…还是跟小蛾一起更舒心些。至少她的妈妈,也不要她。”

心底哀怨半晌,叶玄喘了口气,直起身子,朝着关押“云大”的监室走去,那才是今日的“正经事”。

名医云大,单独关在一间与“云洛”所住样式相同,但相隔甚远的监房之中。有酒、有菜;热水、新衣。刚刚饱餐过的云大,正坐在入监起第一日便跟禁卫要来的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那神情,不像遗书。

“这事,如何了啊?”室中没有第二张椅子,云大也没有表现出一个“罪民”的自觉,叶玄只好端坐在床首,尽量摆出一个肃穆些的姿态。

“不要牵连到我。”云大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先是云洛,后是云母,再是云大。云家的人,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目瞪口呆。

“快要触碰到了。仍隔着一层纱,但我总觉得,快要触碰到了。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妻子、女儿,任何人、任何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云洛是云洛,不要牵连到我。”云大静静地诉说,没有半点愧疚:“如果在这之后,我们的交情还没用尽,我依次恳请你放过鲍蕊、云洛,以及云溱。”

对于云家人带给他的震骇,叶玄甚至已有些麻木。那歹事分明是“云洛”做下的,“云大”这做父亲的,求情时竟将“云洛”摆在“云溱”前面。

“我不是来跟你谈‘交情’的。想从我手里拿东西,只能‘交易’。”云大令人发指的冷静,也帮助叶玄迅速摆脱了恼人的情感,开始专注于他的“生意”。

“我不会随机应变,你尽可以趁人之危。我全答应。”云大的脑筋分外清明,他提了条件,叶玄说要交易,那就表示自己所图之事,已经成了。此时他的心思已飘回到“那件事”上,至于叶玄想要什么,随他拿去。

鲍蕊的迟钝、云大的决绝,对叶玄和他的“生意”而言,无疑都是极好的。但他高兴不起来。似乎在这个比云洛还要矮小的男人面前,自己才是真正的矮子。

“第一笔交易:你可以活,把你的声誉给我。任何时候,我要求你对任何人,说任何话,你必须配合。”叶玄开始交易,语声郑重。

“可以。”

“很好。第二笔交易:云洛可以活,但‘云洛’这个名字,必须死。从此以后,她带上面具,夺去姓名,给木叶家做奴。你与她上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面。”

“可以。”叶玄以为,他至少会有半瞬的迟疑。没有。

片晌无言,云大抬头问道:“第三笔呢?”

“没有第三笔,我不会为难尊夫人和大小姐。”顿了半刻,叶玄仍是没能忍住,说了句在云大看来,必定是毫无价值的屁话,“只觉得……云溱有些可怜。”

“嗯。”云大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叶玄实在有些羡慕眼前这个男人。他与自己一样,都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执念。又与自己不同,他无所顾忌、他押上一切、他毫不犹疑。

…………

离开关押着云家四口的“夜宫刑院”,叶玄在深秋的艳阳下踩着浅灰色石砖,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不觉,到了“演武场”。这个时辰,木青儿没有在此练剑,大概是在为鬼蛾刺青。

那个“小水潭”此刻尚未结冰,呆望着脚下不怎么清澈的潭水,叶玄脑中却忽然感到一阵清明,随之而来的,是背脊冒出的阵阵森寒。

“去刑院,带‘云溱’到此见我。”演武场中无人,叶玄回至入口处,随手拦住一名禁卫,将一枚“木叶令牌”交到她手中。

不多时,顶替不被叶玄信任的“陶三五”暂领“刑院”的“蔡九一”,与那名持令牌的禁卫一起,将“云溱”送至小水潭边,同时将令牌交还给叶玄。

“回去时我送,你不用等。”蔡九一闻言,行了一礼,领着那名禁卫退出“演武场”。

“‘苍城’那边,用我帮你联络吗?”叶玄坐在潭畔青石上,随手将一粒小石丢入水中。

“云溱”静了半晌,似乎不是在思考如此简单的问题。后轻声应道:“已有人去了。为求周全,你再派个人,也是好的。”

“你跟吴禄私奔,谁能拦阻?闹出这么大动静,有必要吗?”

静立于潭畔的“云溱”盈盈踱步,悠悠然在叶玄身侧两尺处落座,目光仍望向水面:“我要堂堂正正的嫁。”语声淡漠,波澜不惊。

“一家人的性命、满城人的性命,全都押上赌桌,就换你一个‘堂堂正正’?”云溱虽已认了,叶玄仍觉得不可置信。

“是。”浅浅一字,轻慢优柔。听不出半分愧疚。

“赌这么大,你输得起吗?”

“无论‘外城’陷落,还是不陷落,你最好的选择都是‘将我卖给吴禄’。万一‘外城’没守住,无非是开出个更高的价码。杀我不智。你是生意人,这几枚算珠,定能拨得清楚。只要娘知道是‘吴禄’救下我全家性命,待到提亲下聘时,不管她情不情愿,都得乖乖在椅上给我坐着。”说到后半段,遣词用句分明已是满腔怨愤,语调却仍似仙子一般,不染烟尘。

“如此说来,我可能一不小心,已坏了你的大事啊。”

“怎么?”云溱侧头望向叶玄,就连惊疑时,也带着几分妩媚。

“不知为何,你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你父亲的价值。我已和‘云大夫’做了交易,答应不杀你们。吴禄,晚了。”语罢,叶玄强行将目光移开半寸。他发现,说话时只要望着云溱的眼睛,语调就会不自觉变得格外温柔。

此事实在怪不得云溱失算,真计较起来,叶玄也会觉得与“云大夫”相比,“吴禄”的用处更大些。只是云溱并不知道,早在“吴家兄弟”与她初见时,便已经欠了“莫问塔”六个任务。

这一次,叶玄决意要“白送”一个人情给吴家,以求将那“六个任务”坐得更实,而不是讹出更多任务。人心不足,反受其累。若一个人欠得债实在太多,就会盼着债主去死;欠得更多,就会“帮”着债主去死。六个任务,其实已经有点危险。

“爹爹?他跟你换了什么?”云溱柔声询道。

“不重要,你日后自己问他吧。”

“叶先生,我求你件事。不对,应该说,跟你做个生意。别放我们四人出监牢,一直关到‘吴禄’来,成吗?”云溱只是静静地说话,却显得如泣如诉。

“这有什么用?你拿什么换?”叶玄强敛心神,冷淡道。

“我娘,很蠢的。只要时间对得上,我就有办法让她相信,真正救下我们的,是吴禄。而我爹爹‘以为’是他换出了家人的性命,那也是吴禄好心,为全爹爹颜面,才求你骗我爹爹的。所以,为了方便我说谎,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爹爹究竟跟你换了什么。

至于说,我拿什么跟你换……我现下拿不出。不过,等我成了‘苍城商会’的‘执佬’,相信总能够帮你些什么。”

闻言,叶玄又没忍住,看了下云溱的眼睛:“哼,以往对你…可真是失敬了。你想不想当‘苍城’城主?”

云溱淡淡一笑:“随缘吧。”说罢,也从地上捏起一块小石,轻轻投入潭中,“你是什么时候怀疑到我的?”

“就是今日,见了你娘之后。”

“哦。我娘怎了?”

“你娘虽蠢……啊,冒犯了,令堂虽有些淳朴,但对情势的判断,应不至于荒唐到如此地步。除非你手里握着‘宝命符’的事,刻意没让她知道。我甚至怀疑,你不仅没有安慰她,还存心诱导她将局面往最坏处想。所以她今日见到我,才会表现出那般反常的失态。”

云溱对叶玄的后半句不置可否,只幽幽应了前半句:“我与娘亲反目,满城皆知。暗通‘吴禄’的事不告诉她,有什么不妥吗?”

“那是你娘啊。她跪在地上,乞求别人将她凌迟,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儿?你呢?你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儿?”叶玄勉力压住嗓音的颤栗,勉力表现得和身旁女子一样,云淡风轻。他是个生意人,不是“圣人弟子”,更不是“伦理先生”。若一时没忍住,教训起别人家的女儿该如何孝敬娘亲……事后回想,他定会觉得自己恶心。

“寻常的母女赌气,万万没有到了‘生死关头’还解不开的道理。当然,还是我反应太慢,跟你说的这些,都是后想的。真正让我感觉到不对劲儿的,是走出监房前,回头那一瞬。你们二人同处一室的画面,实在太不协调。不协到,让我觉得恐怖。

另则,云洛虽一直是个混账东西,但她这次所行之事,实在远远超出了我对她的认识。所以,我始终隐隐觉得,此事没那么单纯。说是男人的直觉也好,说是我有意无意,想要为她开脱也行。总之,将线头牵扯到你身上后,我才终于觉得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云溱莞尔一笑,悠悠轻语:“嗯。她就算做了坏事,也不能是坏人,谁让她是云洛呢。”

“哟,听上去…积怨还不浅呐。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她去干那种蠢事的?”

“说服?”云溱很不满意叶玄的说法,“没有说服。我只是‘引导’她,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好吧,你的引导,非常有效。”叶玄不愿再在细微处纠缠,眼光望向水面,语调渐转阴冷:“接下来,我们谈些伤情分的话题。虽然你我之间,暂时还没有情分可伤。”

“嗯,暂时。”云溱极敏锐地捕捉到叶玄话语中潜藏的一丝善意,也极聪明地回馈了她的。

“依常理,你‘用’完我,应该会盼着我死吧,那我如何放心让你活?又如何放心你在‘苍城商会’翻云覆雨?”如果可以干涉,叶玄绝不会允许“吴家兄弟”身边,或者说“莫问塔六层”之内,有这么样一个人物。但事已至此,他没有办法。

云溱又笑,笑得有些轻蔑:“叶先生,小看我了。你以为,有个把柄落在你手,我就会整日吃不香、睡不好,非要除你而后快?可能在你眼里我是个疯子吧,但你至少应该知道,我不是傻子。

你死了,是还不错,但主动与你为敌,不智;爹爹、妈妈、妹妹,一家人其乐融融,是还不错,但只要我能‘名正言顺’地嫁给我想嫁的人,之后翻脸,无妨;至于吴禄,他若知晓我做了什么,只会感激。”一颦一笑,沁人心脾;一言一语,毛骨悚然。

“针锋相对不智。落井下石,可就难说了。云小姐,我不是小看你,只是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既然决意与我为善,想必你也不在乎多一个把柄,寄存在我这儿。”

“你……想要什么?”云溱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叶玄发现,云溱似乎错解了自己的意思。但他也并不如何委屈,毕竟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只比云溱以为的,更加下作:“捕你的时候,残影在你卧房见到一封写给‘吴禄’的书信,信中提及‘吴福’的亡妻‘徐素’,言辞之恶毒……嗯,就恶毒到,足以令‘徐飞、上静官’重出江湖,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地步就行。

凭你是‘吴家’第二个儿媳,我猜‘徐飞、上官’对这书信上的内容,应该会深信不疑,或者说,宁信其有。至于说,在必要的时候,那封书信中的内容会如何不着痕迹、不显刻意地让‘徐飞、上官’知晓,你就不用操心了。‘莫问塔’会办妥。现下,只劳烦云小姐将那封‘真实存在’的书信,补上。”

云溱望向叶玄,那神情就像遇到了一个更加下贱的婊子:“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

“你会。只要跟‘鬼蛾’单独待上半盏茶的工夫,你会答应任何事。云小姐,你是极聪明的人,我们把这麻烦又不体面的过程,省了吧。”叶玄极温柔地劝慰道。

“叶先生,你也是极聪明的人,莫要将事情做绝!”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要挟,还是一个理所当然应该体恤自己的“男人”,云溱终于有些动了真怒。

叶玄霍地站起,转身直面向云溱。他背对着日光,黑衣黑影,瞧不清面上神情:“你摧我城池,算留了余地?我逼你写信,是将事做绝?云小姐,你真当自己是‘天之骄女’,真当我这‘生意人’没半点儿脾气吗!我告诉你,杀你不智,却非不能!你以为你在‘吴禄’中心是什么分量?你活着,他肯为你死;你死了,他会好好活!你就值这个价钱,只低不高。

我还告诉你,如有一日,‘吴家兄弟’或者‘苍城商会’,不管因为任何原因与我翻脸,鱼死网破之际,‘莫问塔’的刺客一定不会漏掉你!想必你听说过,残影独创了一门生意,叫‘复仇金’吧。今日起,‘五层’的佣兵会永远记住‘云溱’这个动听的名字。”

云溱没有起身,抬眼瞪视着叶玄。怒火中烧,泫然欲泣。

仿佛是背后的日光,让叶玄有了直视云溱而不迷乱的定力:“我的耐心已经用尽。请你立即告诉我:书房,还是鬼蛾!”

云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不住升涌的愤怒与屈辱,柔声应道:“我写。”

…………

二人走出书房时,日光已渐转柔暖。叶玄手中,多了两只棕黑色的“硬纸信封”。一封是云溱的“亲笔信”,另一封是由叶玄执笔,云溱口述并签字画押的“审讯纪要”,如何萌生的恶念、如何布局与落子、如何唆使的云洛、如何欺骗的鲍蕊……从头至尾,添油加醋,清清楚楚。

“离开监房几个时辰,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你自己编个合理的解释,不为难吧?”送云溱回去的路上,叶玄轻声问道。

“嗯。好说。”云溱的心绪早已平复,好似二人从没生过半分嫌隙。

“你与我为难,并非针对我;我与你为难,只因忌惮你。相信你能明白,忌惮也是一种敬重。”叶玄尽力修缮着与云溱之间,原本就不存在的友谊。

“索命信、认罪书、复仇金。叶先生,你对云溱,真是好生敬重啊。”语笑嫣然,竟带着几分顽皮与亲昵。

于是叶玄也用格外轻松的口吻,聊着并不那么轻松的话题:“哈哈…我承认,我是胆小了些。用残影的话说,除了家人之外,我永远觉得这世上每一个人都要害我。不管如何吧,迄今为止,真正让我直觉到危险的‘素人’,只有三个。薛瑞、陆烬、你。

这其中,‘薛瑞’最强大。但同时,他的危险也最小。因为他在乎什么,我能看懂;

‘陆烬’有些不同,他甘不甘心永远姓‘陆’,我拿不准。但即便他想做些什么,也是‘留存血脉,保全自己,而后谋胜’这么个次序。从初见到今日,他的种种行径,已基本确证了这一点;

而你……除了‘驾驭世上最强的男人、染指北地最大的商会’,我不知道你心里还藏着多少欲望,也不清楚你为了那些欲望,肯押上多少筹码。对于你,我唯一能把握的一点就是——你爱自己胜过一切。”

“没人疼的孩子,要疼自己。”叶玄印象中,这是云溱语调中第一次流露出悲苦,似乎也是第一次,带了些真情。就连先前受到要挟时,她眼中的屈辱与愤怒,叶玄都瞧不出究竟是“真的”还是“扮的”。但这一次,好像是真的。

晚霞映照着两道背影,一胭一玄,半肩之距。后半段路程,二人没再言语,只步调与喘息,渐转融洽。

流亡日记-节选(70)

今天是“施沃茨”五岁的生日,“安涅瑟”作了一柄小木剑、一张小木弓,当成我们二人送他的礼物。“施沃茨”很像我,机敏又刻薄,他看出两个礼物都是“安涅瑟”做的,就只对着她又亲又抱。

我的“池塘”仍没有漏水,已经快蓄满了。“池塘”之后就是“江河”,我有预感,最终我会变得跟“安涅瑟”一样。

但愿父亲还活着,就算被囚禁着也好。

至于那边的“洛拉玛人”,应该不会轻易被洗光吧……毕竟世上有那么多愚蠢、好色的男人。

我下贱的族人们,在地窖里、竹笼里、狗棚里,给我顽强地生存,放肆地繁衍吧!烧死多少都没关系,只要留一小把种子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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