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尘掌柜

“这木叶家,近些年真是血光不断呐。也不知‘尘掌柜’能不能活。”

“唉…要说那些‘北人’再怎么惹人厌,总比‘风家’好些。希望‘丰临城’不要生乱呐。”

正午。“白玉斋”二楼包厢内。三个衣饰华贵的男人,饮着淡绿的“青竹酒”,吃着鲜美的“竹青蛇”,语调随意地谈论着昨夜的血案。客坐下首,一个“身形高挑、肤色雪白、五官精致、面容清冷”的女子从旁服侍,倒酒添菜,又兼陪饮,没有太多言语。她叫“江曼曼”。

许多年了,她仍在“艺展”的“丁字舞台”上走来走去,没能成为最耀眼的宝石;仍隔三差五被“掌柜”唤出来待客,没有遇到可以依靠的男人。“丰临城”有她幻想中的一切。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我听说不光是‘尘掌柜’挨了一刀,她手底两个‘执官’昨夜也死在家中。不知是真的不是。‘费老板’可有消息?”带着两、三分醉意的男子,压低嗓音对着江曼曼身边“短须微胖”,一直没有接话的男人问道。

被称作“费老板”的男人摆了摆手,半真半戏地笑言道:“曲老板,可不敢乱说,我是‘费掌柜’。”费掌柜名叫“费玉”,任“慕衣舍”的“大掌柜”已有四十多年,勤勉尽职,贪墨有度,深得“慕冬阳”倚重。

掌柜就是掌柜,他很忌讳别人叫他“费老板”,虽然这在商贾间的交往中,是很寻常的事:“‘尘掌柜’生死不明。两位‘执官’死得悄无声息,清早被家中女眷察觉有异时,身子已经凉透。我听到的消息就是这样。道听途说,不保真啊。”

“但凡他说‘不保真’的事,最后都是真的。”另个明显跟“费掌柜”更为熟络的男子,对着方才发问之人解释道。

昨夜的事,“木叶家”没有刻意隐瞒。就像残影当年在“莫问塔”被抹了脖子一样,这种事无法隐瞒,也无须隐瞒。仅仅半日,满城皆知。流言传得快,变得更快,现下已有了七、八套不同的说法。

…………

木园,尘院。清尘卧房。

刚刚从昏迷中醒转,被叶玄喂下一碗蛋羹的“清尘”面容依旧惨白,只嘴唇略微有了些血色。她俯卧在软床靠外的一侧,一张比指甲还要轻薄的“丝被”,覆在膝窝与腰肋之间。春深之季,正午时分,丰临城已颇炎热。一层浅浅“丝被”只为顾及伤者的体面。昏迷中的“清尘”已失禁过一次,两名贴身婢女实在不敢翻来覆去地给主人换衣。

“清尘”的上身,一圈圈缠绑着的素白“纱棉”,却比她平日穿惯的亵衣厚重、紧实许多。

与险些夺去叶玄性命的那一刺相同,“清尘”的伤口也在后心。万幸中的万幸,钢刺入肉透骨,锥头却偏了些许。

“我没看见刺客,直觉…是个比我矮小许多的人。他刺中我的时候,‘腥芒’的鞘尾也扫到了他。大概……是腿吧。”清尘气若游丝,艰难地回忆,艰难地诉说。唯一还算欣慰的是,醒来时床边没有围着一大群人。贴身服侍的两名婢女已被遣退,屋内只剩叶玄、寒星和孤雁。

“寒星”早已不再缠着“清尘”讲解“浅草生”的话本,但许多年来,她始终将她视做自己唯一的朋友。她不知道“唯一的朋友”是否也将自己当做朋友。她与这“唯一的朋友”平日也不怎么说话。今日朋友受了伤,她要守在朋友身边。

“孤雁”本不是好事之人,与“清尘”也没有太深的交往。只是“清尘”在“木园”之内遭遇刺杀,总领防卫之责的她,难辞其咎。前因后果,更须亲自问个明白。

“清尘”被刺,是在昨夜四更,处理完积压的文书,自“前园”返回“后园”的路上。并非真的“日理万机”到如此地步,而是“尘掌柜”喜欢晚睡晚起,喜欢在夜间做事。照残影的说法:这是仍留存着“婊子”的作息。话是当面说的,反倒没什么恶意。

“比你矮小许多……是女人吗?”孤雁很不习惯这样半蹲半跪在枕前与人说话,但此时伤者最大,头脸凑得近些,她声音就可小些。

小女人,木园内?不知为何,寒星听到这些,脑中首先浮出的竟是云洛。念头只是一闪,她不会真的相信云洛能干出这事。更关键的是,她也不相信云洛能干成这事。七人之中,清尘的武功只稍逊残影,远高于出其余几人一大截。从未受过潜行、暗杀等训练的云洛,就算偷袭,也没可能重创清尘。而且清尘说剑鞘扫中了刺客,云洛却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他被我扫中时,轻哼了…一声。像男人,我…不能确认。”

趁着清尘额角的汗珠还浅,孤雁又追了十多个问题。叶玄轻扣着她的手腕,一面察着脉息,一面以刺客的眼光,对孤雁的提问做些修改和补充。叶玄不是个正经刺客,可毕竟曾给“小乙”和“残影”做过把风、放哨的勾当,于细微处,比之孤雁还是略懂一些。

小半个时辰后,“清尘”再一次陷入深眠。孤雁头一个离开卧房,不敢再多打扰。她失望地发觉,除了“矮小、男人”两条之外,几乎不再有可用的情报。即便是这两条,也不确实。刺客是如何潜入、何时潜入,更是全无头绪。

木园“前园”白日虽有外客进出,但绝不会放行到“清尘”书房所在的“枢机院”一带。便在最喧闹的时候,“枢机院”左近也属清净之地,同时更是“前园”中巡视最为密集的所在,很难有“生面孔”混入。日间“清尘”如需会客,也都是在远离“枢机院”的“宴厅”或者“客室”。

另则,“枢机院”的位置并不在“前园”正中,而是紧邻“后园”。从“枢机院后门”回至“后园”,距离不足两百步。“清尘”就是在这段“没有凉亭、没有假山、没有池塘”的宽阔石板路上,被突如其来的“钢刺”扎中了背心。

孤雁想不明白,如何都想不明白。就算自己手下人疏忽,日间放了不该放的人进来,可白天到深夜那么长的工夫,刺客藏在什么地方?又是怎样潜行到清尘身后的?或许,她是困倦极了以至有所松懈…可她不是习惯晚睡的吗?

皱眉思索间,叶玄也轻轻推门走出。寒星仍留在屋内守护,两名候在院中回避的贴身婢女得到叶玄示意后,立即踩着碎步,迅速而无声地返回。

“是我失职。请少主责罚。”孤雁暂时还没想通,自己具体失职在哪一处。但“清尘”伤在“木园”之内,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站在院中等我,就为说这个?”叶玄的语气有些冷硬。一直以来,孤雁、寒星与他最不亲近,因此他面对这两人,几乎从来不说重话。唯独这次,有些冷硬。

“……”

“等等看吧,或许小影那边能查出什么。”孤雁正不知如何接话,叶玄继续开口,略显生硬地将责罚的事滑了过去。

残影去查的,正是“清尘”手下两位“执官”的死因。

“木叶商团”正、副两位主办“叶玄”与“清尘”手下,各配有三位“执官”。其职责近似于“通汇钱庄”的“五大掌柜”。虽然权限和才能皆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是商团中极重要的人物。

叶玄手下三位“执官”,主要负责与“探海”有关的具体事宜,居所与家眷都在靠海的“木园”之内。他们白日常往返于“木叶港”与“枢机院”,晚间住在“前园”西南区域各自独立的宅院之内。与“清尘”遭遇行刺的地方相隔甚远。

清尘手下三位“执官”主司“运筹”与“政交”,其中两位是本地豪族出身,居住在“丰临城内腹”,昨夜横死家中的,正是他们。“尘掌柜”手下另外一位没死的“执官”,是“冥烛”。

“细针贯脑。手法很干净,几乎没有流血。二人都是睡梦中死去,清早才被发现……”傍晚,残影带回了许许多多细节,可惜仍缺少明确指向的线索。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蓄谋已久的,针对“木叶商团”高层的暗杀。正当人们这样以为的时候,甚至还来不及以为的时候……隐在暗中的势力,又用三十二条男人的性命宣示了自己的底线。或者说,宣示了自己没有底线!

就在“清尘”遇刺后的下一个夜晚,“木叶商团”三十二名船长又遭暗杀。说是“暗杀”有些牵强。杀手只是在深夜行动,却根本不管目标睡了没有。翻墙入院,直奔“主屋”,破门杀人,一刀毙命。

与前夜相较,这一晚的行动粗暴得多,也粗糙得多。三十二个目标,竟有九个杀错。事后不难看出,杀手只明白无误地获知了每一位船长的住处,却不清楚他们的样貌。杀手行动的准则似乎也很简单:杀“主屋”里的男人。于是九位与爹娘同住的船长,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

据一众目睹惨案的眷属所述,杀手黑衣蒙面,头罩兜帽,双手皆戴着纯黑手套。入屋时手持短刀,刀身也是纯黑。这是最常见的刺客行头,甚至可说完全是“标准”的刺客行头,没有任何特殊。眷属们对杀手的“身形高矮”说法不一,这证明杀手不止一人;从船长们遇刺的间隔上看,杀手又没有太多,更像是事先规划好线路,趁夜逐个击杀。

如此这般袭杀没有还手之力的“素人”,自然为江湖所不耻。但要说杀手完全没有底线……似乎又还有些。三十二户人家,女眷、孩童无一伤损。据说有个抄起剪刀上前拼命的悍妇,也只被杀手一脚踹翻,皮肉未破、筋骨无碍。

正是那残存的一丝丝底线,让人愈发觉得:行这下作之事的,并非原就声名狼藉的宵小,反倒更像是狗急跳墙的“名门正派”或者“高门大户”所为。

夕霞山、天默城。如果赌坊肯开盘口,这两个名字或排前二。航帮、剑盟、诗仙旧友、风家余孽,多半也在前十之列。只不过,像这种“不知何时能够查明,不知最终能否查明,即便查明了也仍会有人不信”的盲局,赌坊很难坐庄,也很难居中撮合。

叶玄的震怒,暂时无处宣泄。当务之急,他立即将“丰临城”内数百名船长、船副连同家眷,一并接入了“木园”。“蓝水书院”的一众“教员”,自然也在其列。

此番迁居,实是避难。人人仓惶至极,两千五百余口,抢在日头西落之前便已全数涌入高墙之内,谁也不想在外边多睡一宿。匆忙间,能够带入木园的贵重之物,只有银票、金银、珠玉和海图。

每一位船长,都有自己独属的“海图”,这对他们而言,几乎是和生命同等宝贵的东西。在这个单凭“工器”和“计算”无法精准定位的时代,每一位长久存活的船长,都必然也必须擅长“时时捕捉并记录”自己的“感觉”。

而“感觉”本身又只是“工器”和“计算”的辅助,因此这种对“感觉”的“记录”通常会直接落在“海图”上。

“船长”手中的“海图”,当然不是“全图”。每位船长,通常只掌握一条“航路”,能同时掌握几条的,在同伴眼中都是疯子中的极品。所谓“探海”,就是沿着一条已知的“航路”,沿着一座座已经探明的“路标岛屿”,去寻找下一座“可做路标”的岛屿。这是无比笨拙,却唯一可行的办法。有些时候“一位船长的死亡”甚至等同于“一条航路的丢失”。

“木园”占地虽广,半日之内增出两千多人,也是措手不及。诸般供应一时难以接续。第一晚最大的麻烦,就是“便桶”不够。

事有轻重缓急,人分三六九等。对“木叶商团”而言,船长和船副,显然比他们的家眷宝贵许多。屋舍有限,可靠的护卫更有限,于是一众船长、船副,只得与家眷分开居住。

船长、船副们,住在占地更小,护卫更多的“后园”。“后园”本是禁地,事急从权,顾不得了;眷属们则住在“前园”,享有更加宽阔的庭院,承受相对稀松的防卫。

如此安排,倒未引发太过激烈的怨怼。他们愿意相信,也只能相信这是暂时的。一墙之隔,并非断绝往来。只“后园”不能擅入。实际每日白天,都可在“前园”相见。

“木叶港”与“蓝水书院”外围,亦分别新增了两百名“白衣护卫”,全数出自“蓟柏枫”的“林枫镖局”。这种时候,委身于特定镖局的镖师、镖客们,比拿钱办事的佣兵更可靠些。

陆续归港的船长、船副们,一下船便被守在港口的护卫接入“木园”。他们的家眷,早已在“前园”相候。

“商团”中、高二层连遭重创,运转受滞又兼人心惶惶,原定出港的“航船”几乎尽数搁置。

而“莫问塔”的悬赏,只换来了成百上千条“没有实据且互相矛盾”的线索。暗里对“夕霞山”、“天默城”和“航帮”的调查,也毫不意外地全无收获。其后月余,杀手销声匿迹,再无举动。

正当人们以为,这几桩血案会跟“灾害纪元”绝大多数刺杀一样,无头无尾、不了了之的时候,杀手再一次用突破众人想像的手段,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很多人相信,这一次行动也同时宣告着——事情永远不会结束。

昨夜被杀的,是三位“木叶商团”已经离任的“小管事”。其中一位,还是被辞退的。“木叶商团”的雇员大都出自“丰临城”本地,离任后自然也长居于此。

照这般杀法…一层层推想下去,就连曾经在“木园”做过门房、仆役之人也难幸免。一时人人自危。

“木叶家”断然拒绝了“老管事、老账房、老仆役”们寻求保护的恳请。“木园”之内,日渐焦躁与不满的船长及家眷们,转瞬也都噤若寒蝉。住得拥挤些,总好过身首异处。

过不几日,伤势渐好的“清尘”重又主持起园内大小事务。头件事,便是在已无闲废屋舍的“前园”强行清理出一排砖房,做“客栈”之用。“后园”的船长们知晓此事,无不悲喜交集。往后日子算是能过了,却不知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

他们不是江湖人,多多少少,也懂些江湖事。杀几百人、几千人简单,抓出三两个隐在暗处的刺客,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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