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安娜

皓月当空。

小屋内桌上的土豆块热了又热。

少年趴在木桌上,头偏向另一边看着炉子,炉子上的烧水壶正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要说上一辈子活了两百多年带给他的好处,丰富的经验之谈必然算一个。

今天下午那些事情也不是很难猜出,经历多了,自然而然地就做出了判断——见了就跑,只敢远远地跟着,自然是怕;怕还要惹过来,肯定有什么胜过了心里的恐惧,有一个非惹不可的理由;一届退役的骑兵想要联合自己这个“幽云”人袭杀自己领主,而周围的环境还普遍辛苦,想想也知道这是苦于暴政,要推翻统治。

其他的诸如此类的推断也都是经验之谈罢了。

凡人觉着新鲜的,要花了大力气才能下决心去做的事情,两百岁的老妖怪却是见得多了,甚至参与的也多了。

要说上一辈子活了两百多年带给他的坏处,总想心事必然算一个。

年纪大了,就喜欢一个人默默坐着,想想过去,想想现在,心里感慨万千。

今天下午的小插曲虽然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但还是如同投进池塘的石头在鲁特心里泛起了涟漪。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辈子,不管是在凡人的国度,还是修真者的所谓仙界,总有压迫和欺凌,统治和反抗,到哪儿都如此。

还是说……天道就是如此。

水壶轻轻呜咽。

修真者是要修的是真我,真我便是在探寻什么是自己的道。

明允那个秃驴的道一向很明确,那就是以己渡人,助善除恶,至于什么是善恶,那就来颗明心丹,吃了之后就能见到自己的本来的面目。

而自己的道却很模糊,只是随心所欲,想帮就帮,不想帮也就冷眼看着,或者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且不说这个勋爵是杀还是不杀,自己连炼气期都没到,拿什么杀?

思绪远了,也散了。

炉子上的水壶叫声尖锐起来。

少年不想动,只想趴在桌上想心事。

吱呀声中,木门推开,少年抬头望去,一个粗壮的农妇站在门口。

她红褐色的头发扎在灰白色的头巾下面,衣袖卷起到胳膊上,静静地站着不说话。

水壶的尖叫是背景音。

“……安娜姑妈……”鲁特说着起身想要去拿炉子上的水壶。

农妇双手在身前的围裙布上擦了擦,迈了进来,抢先一步走到炉子旁,拎起了壶。

她敦实的背影顿了顿,抬起手擦了擦脸,或许是擦汗。

鲁特还保持着刚要起身的姿势,心底还奇怪着:这大婶儿按了平时的性子,看见自己做了水却不拿,理应咆哮一通然后举起手给自己来一下啊。

不过动作也没停,少年忙起来走去要接农妇手里的壶,笑说:

“安娜姑妈,土豆都热了几遍,你怎么才回来?这个壶先给我,我去给你晾一碗……”

少年愣了愣,硬是没拿动安娜手里的壶。

“……不用……”农妇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提着水壶转而走到桌边,反而错开了少年,这期间也不露正面。

鲁特两百年的经验又开始蠢蠢欲动,但他强行压下了联想和推测,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走到农妇旁边,侧过来看她的脸:“安娜姑妈。”语音语调还拖长了说。

安娜赶紧又用手抹了一下脸,当鲁特看见她脸的时候再次顿住了,一张大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嵌在上面,大鼻子下面厚嘴唇白得厉害。

“……山猪王真来了?!”

鲁特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山猪王的传说来自于近期的贩夫走卒,说是最近附近山里出现了一头山猪王,统领其他山猪为祸一方。

安娜听了眼珠子一滚看向少年,粗黑的眉毛拧成了一块,啧了一声,把手上的壶狠狠地放在了桌上,紧接着就扬了起来。

少年在旁边下意识缩了脖子紧闭着眼。

过了一会儿却也没什么动静,才又眯着眼睛偷看农妇的反应。

安娜看着少年正失神,突然发现了这小子还贼眉鼠眼的模样,实在是气不过,还是给他来了一下。

但是落在了头上,鲁特却知道,这一下没什么分量。

心里的不安重了几分。

打仗了?

田地被收回了?

那个未曾谋面跑出去加入什么兵团,从此了无音讯的姑父回来了?

一瞬间脑子里蹦出了好多个想法。

但看着面前农妇的样子,下意识却和心底最深处的记忆里某张面孔重合起来。

那张脸很漂亮,说是冰肌玉骨都可以,跟这个五大三粗的农妇浑然不像。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非常相似。

她们的眼神非常像。

记忆中的那个人也是这个眼神,跟自己说了句:“快跑!”

再后来那个人在自己的面前被打死了。

少年脸上的不自然只是一闪而过,农妇并未察觉,只是垂下头叹了口气:“臭小子,我捡你回来几年了。”

鲁特并不觉得今天早上还强调过的事情农妇会忘记,但还是老实回答了:“五年。”

农妇手撑在桌子上:“哦。”

沉默。

鲁特看了眼还没关上的木门,此时疑虑、困惑、不解瞬间已经在胸腔里满溢,心底忍不住想要赶快逃离这个地方,这大概是上辈子留下来的魔怔。

但这次他忍住了,脑子里飞快地思索起来,装作淡然地走过去关了门。

“姑妈,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一巴掌的力道有失以往风范!”

农妇没有答话,像是在思考。

等鲁特关好门回身看她的时候,安娜看起来很疲惫:“我累了,先睡了。”

说着走到一旁的木床旁,鞋也不脱,直接就躺上去,背对着少年。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实在太难受了。

鲁特再怎么经验丰富,那也是在知道消息的基础上才能猜出大概的,现在没头没尾的来这么一下,纵使心里念头百转千回,但其实也只是茫然。

环顾着这住了几个月的小屋。

炉子支在屋堂当中,进门就是一张厚实的大木桌,就两把椅子相对放在桌子两边,桌上放着简单的晚餐和餐具。

再走几步就是一张木床,那是农妇的床。

而靠门这边也有一张小一些的床,这是鲁特的。

拥挤而狭小。

就是床上此刻那个有气无力的剽悍农妇,三个月前一巴掌把自己扇醒了。

而现在一转眼,已经三个月过去了。

说实话,那一巴掌其实挺疼的,是这三个月里挨得最疼的一下。

不过也是事后知道了,这是村里那个游手好闲的乡贤让她这么做的,说是孩子生病之后,体热退了,却总也不醒,可能是被柴灰精灵缠上了,这时候打孩子一巴掌,自然就能醒过来。

在这个小地方,有种被称为柴灰精灵的邪物。是一种皮肤苍白只有拇指大小的人形生物,长得像是扒了皮的猴子,浑身皱巴巴的,会趴在小孩的耳后凿个孔,吸食孩子的脑髓。

又有传闻说这东西只有小孩能看见,大人是看不见的。不过柴灰精灵在耳后呆得久了,变成一个谁都能看见的包,这个包一破小孩就死了,新的灰精灵就会从里面钻出来。

所以这冷水加上巴掌的疗法,可以算是把柴灰精灵打走的唯一办法。

当然了光打还不行,还要骂一句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就是要嗓门大。

刚知道了前因后果的鲁特也觉得这说法朴实可爱,不禁笑了笑,却牵动了脸上肿起的包,又斯哈斯哈地龇着牙。

想着想着,鲁特注意到思绪走远了,便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的思维集中起来。

总而言之,眼下的情况让他感到非常难受。

但安娜不说,自己也没办法。

夜色已深,少年沉默地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见床上的农妇不再有其他动静,就熄了油灯,灭了炉子里的火,给窗留了一条缝,才到床边坐下来。

又是坐了一会儿,也无睡意。

看着对面床上背向着自己的农妇,只微微听见那边传来低低的吸鼻子的声音,面无表情,料想她也没睡着,只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太被动了。

鲁特干脆在床上盘腿打坐,默默练起了已经练了一下午的伏魔金刚诀。

这伏魔金刚诀,算是妙山佛宗基础入门功法中的最上乘心法,配以伏魔拳和金刚咒在淬体、练气期就能爆发出不俗的战斗力,最重要的是这门功法可以为后期那些个修养功德之力的度化之法打下极为坚实的基础,在破除妖邪,积累气运方面有着特殊奇效。

这也是沾了明允的光,毕竟他叛出宗门前是那个白眉正德老秃头的关门弟子,这种上乘功法是一般弟子学不了的。

当初诡邪僧和妖道人两人坐而论道,讲到正酣,两人皆是有所感悟,于是想要各自自创一门法术。

借此,两人便把自己所有的功法法门都教了对方,那一段时间之后,诡邪僧捏出了一朵洁白的莲花,而妖道人做了两件本命法宝。

往事不再多提,青山妖道可不是什么习惯被动的主,虽然鲁特不擅长卜算之术,但今天下去等那个跛子醒来的时候,他就抓了一把草往天上一扬,借风带着草叶飘落的态势去卜算吉凶,隐隐之中确实并非吉兆。

眼下里的事情似乎正在印证下午的占卜。

少年摒除杂思,沉下心神,专心在自己的修炼上。

想太多也没用,不如尽早提升自己的实力,到时候无论是遇到了什么情况,也总能有应对的法子,而不至于太过的被动。

淬体期并没有明显的阶段分期,有的人在淬体期已经能徒手裂石开碑,可终其一生也未能突破至练气,有的人只是略强于常人却已经有了气感,便引气入体到了练气期。

佛宗与道门的修炼方法不同,但也只是殊途同归,最终都是要与外界天地间万物灵气相接的。

少年吐纳之间,周身隐隐又起了一层波动,这是自身之气运转的征兆。

还在是妖道人之时,便已经七岁练气,十岁筑基,十三岁已经筑基巅峰,第一次遇到还未叛出师门的明允时也不过十四岁。

如今这幅身体明显就有特异之处,不同于上辈子的通明之体,这身体明显是更加适应于佛宗的功法,今天下午不过是试着运气一遍,便真的有了气感。

现在等于是踩在了练气期的入口,随时都能突破。

而练气期就可以使用些小手段了,比方说全身通达,可以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动作,比方说可以以气御物,把些小东西隔空弄得滴流乱转,再比方说,最为粗浅的一些道法佛法也可以拿出来唬一唬凡人了……

“睡着了?”

安娜终于开口了,粗哑的声音里压抑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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