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远远的,谭意便看到熟悉黄泥屋坍塌成了一摊摊黄泥砖,整个屋子都倒下了,一条支撑重量的梁木也横在黄泥砖上。

七八个村民站在坍塌的废墟上,赤手搬着黄泥砖,仔仔细细寻找人。

村里人一向爱看热闹,平时芝麻大的事儿就能传遍全村。

向大爷被压死这种大事没到片刻就跑遍了村子,家家户户都来人看热闹,李家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

谭意被挤在人群最外围,耳边像是有一千只乌鸦在叫。

“听李大娘说,是给向荆送饭,所以才被压在下面,如果离那个灾星远点,可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前些年说要赶出六善村,向大爷不同意,现在可好,直接把自己害死了。”

“……”

村里的大爷大娘一人一句,吵得耳朵疼。

谭意仗着身子小,费尽力气往里挤,挤得发髻散开,鞋子险些掉了一直才挤到最前面。

李大娘和向荆被围在人群中央。

李大娘哭得肝肠寸断,向荆跪坐在一旁,低垂头颅,默不吭声。

她不免想起刚第一次见到向荆时的模样,他也是这般跪坐在地上不言不语,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

“找到了!”粗狂的嗓音响起。

七八个汉子挪走掩埋向大爷的黄泥块,露出俯扒在地上的向大爷。

他浑身沾满黄泥,背脊上压着一根两手臂粗的梁木,身体的不远处还有一碗大米饭,据向大爷不足一臂的距离。

谭意害怕,往陈景身后躲了躲。

一旁的陈景唾弃她,“又怕又爱看!”

“是让木头砸死的!”

“快看,向大爷是让木头砸死的。”

向荆身子瞬间僵硬,他缓慢抬头看向废墟。

一根巨大的梁木把爷爷牢牢压制着,甚至压得他上半身都陷入泥地中。

嗡——

耳边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向荆什么都听不清了,他眼里只有那根木头,巨大的、刷了红漆的梁木。

村民越说越大声,情绪激动。

“真是、真是木头。”

“大师果然没有说错……”

“早就说过他就是灾星,偏偏有些人不信!还可怜他,这种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可怜他,死的就是你自己!”

“……”

周围一人一句说着,谭意也想起当时林大妞说的话。

她全然不信,这很明显就是意外。

她记得她第一次看到黄泥屋时的心情——危楼,需得远离。

黄泥屋残破不堪,早就摇摇欲坠,没倒在暴雨之下就够结实了,现在倒下完全在意料之中。

“不是这样的。”她喊道。

然而她的声音淹没在村民的惊叹声、咒骂声中,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她气得跺脚。

再说李大娘,在听到村民的话之后,整个人似乎魔障了,一动不动。

她想起十年前那个游方道士的话,他说向荆是个极为不详之人,谁沾染上他的气息,谁就会出事,轻者倒大霉,重着惨死。

她的儿子在水中被淹死。

她的丈夫是什么时候身体不好的?

自她儿子死后不久,向德的身子就开始衰弱,这几年没过一日安生日子,直至今天,因为给那个丧门星送饭也被房梁压死。

好好的一个家因为这个丧门星都不成家了!

直到听到有人叫唤,李翠花才回过神,浑身一颤。

她转头,恶狠狠瞪着向荆,抓起一旁的扫帚,狠狠抽在他身上。

“我要打死你这个害人精,不得好死的东西,当时我儿是瞎了眼才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你!结果你害死他不算,还害死他爹!”

“怎么死得不是你!害人不浅的东西,你就该去死……”

扫帚是用竹子编制而成,在抽打过程中,渐渐散架。

李大娘觉得还不解气,抽出最初的竹条,鞭打在向荆身上。

无论李大娘如何鞭打他,向荆就跪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生生受着。他露出来的脸颊、手臂一条条红痕,有些甚至蹭出血,一直往下流。

谭意捂着嘴巴,不忍别开目光。

怎么打下去,阿荆哪还有命?

李兴民大步上前拉开李老太,安慰道:“李大娘,现下还是先把向叔安置好再说吧。”

李大娘丢了竹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痛哭。

李叔和几个身强力壮的阿伯把向大爷抬出黄泥堆,放在平底上。

谭意鼓起勇气看上一眼。

向大爷脸色苍白透着青色,看着怪吓人的。

李大娘扑上去,扶着向大爷的肩膀哀嚎,哭得肝肠寸断。

看着毫无气息的老人,向荆咬着拳头,肩膀剧烈抖动,哭得泣不成声。

以后就这样只有他一个人了……

李大娘哭完后,又扒在向荆身上又打又骂,恨不得他一同去死的模样。

李兴民急忙拉住李大娘,又劝:“婶子,现下要紧得还是把向叔安置好。”

“安置?有什么好安置的!”李翠花擦干眼泪。

活着要她的银钱,就连死了,都还要从她身上抠搜出一笔银钱来。

“直接裹上一张凉席丢山里去。死都死了,还要求什么!”

李兴民沉默,也不是没有穷人家一张席子裹着尸体就下葬的,但他们乡下人一般看重都祖先庇护,好些贫穷人家就算是借钱也得把这葬礼也办了……一张席子实在太过简陋。

“我有银钱,可以安葬。”一旁的向荆开口。

刚才大哭一场,现下声音嘶哑低沉,他看着李大娘,“我有银钱,让爷爷好好安葬。”

李翠花狠毒了这个害人精,但她不会跟银钱过不去,她冷冷道,“那你就出钱安葬吧。”

向荆看了好几眼向大爷的尸体,才转身向着村尾去,飞奔着离去:“我去拿银钱。”

李大娘眯着眼睛。

他就说这个小崽子有另外藏钱之处,不然她怎么翻找都找不到一文钱。

没过多久儿,向荆揣着一个玄色钱袋子匆匆跑来。

“这是银钱,够给爷爷下葬了。”

李翠花一把拿过银钱塞进内衫,随后攥着向荆的手就往村口去。口中大骂:“你这个丧门星,杀千刀的,跟我去里正那里!我要把你逐出李家。”

李大娘脸变得实在快,谭意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仅李大娘不待见,在见识到向大爷惨状后的村民,也纷纷要赶向荆出六善村。

……最终,向荆被驱逐出李家,牵出李家户籍,但念在他尚且年幼,还不到十五岁,留在六善村后山生活,成为后山守山人,每年依法缴纳山税。

村民们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没再逼着谭延做主。

向荆低着头离开堂屋,跨过门槛时,用五颜六色针线缝制的鞋子异常扎眼。

谭意这才注意到,他用缝制衣服的线去缝制开胶的鞋子,五颜六色的线条穿插子白底黑面的布鞋上,显得很滑稽。

谭意眼眶酸涩,心下思绪万千。

她长这般大,能记住的事大多是在襄阳俞府生活的日子。

她见过许多人,她们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

冬日穿着的冬衣保暖舒适,每人必有一件御寒的大袍,袍上绣着各式各样的花,他们在冬梅园里吟诗作对,春日,他们穿着布料舒适的绸缎,在郊外野炊,去寺庙上香……他们五指不沾阳春,他们的鞋底永远不会沾上泥巴,甚至比这里的人衣服都要干净。

这就是人各有命吗?

谭意不懂。

……

四月二十二,黄道吉日宜下葬,李叔和其他七个壮汉抬向大爷的棺入山。

村里办白事,谭延嫌弃晦气,不让谭意和陈景去。

李婶回来说,李大娘不让向荆去送葬。

听说这个消息,谭意难受得一连好几日胸口闷闷的,堵得慌。

向荆应该是极为重视他爷爷的,可惜他连送他爷爷最后一程都没有办法。

向大爷落葬后,村里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

老大爷老大娘还是时常坐在村口的梧桐树下,他们的谈论的事,从向荆确实是个灾星变成了村里的刘嫂子家的女儿找了个好夫婿、谁家的狗咬人赔了多少银钱……

谭意觉得无趣。

她蹬蹬跑去关上窗,不想听那些人讲话。

谭意无心练字,出了屋子。

院子里晒满了东西,桌椅、棉被、以及干菜、腌咸菜、萝卜干等,簸箕占据了整个院子。

下了一个月的大雨,屋里潮湿到处都是水汽,现下好不容放晴,李婶恨不得把屋顶的瓦片掀开,让屋内也晒晒太阳。

谭意蹲在院子里翻菜干,力图让每一根菜干都沐浴到日光。

刚翻完菜干,就看见陈景进来。

她每次在学堂都爱讲话,平日上课不听讲,这几日没下雨后,她就被梁夫子抓到他家不做功课,陈景可积极了,日日都跑去梁夫子家,早出晚归的。

“你回来了?”

听到谭意闷闷的声音,陈景没好气道,“又不是你被赶去后山,你耷拉着脸做什么?”

谭意实在对向荆太上心了,陈景眉心一跳,她双手抱着胸,询问,“你是不是喜欢向荆?”

“你在胡说些什么!”谭意恼怒看着她,她怎么什么话都说。

陈景松一口气。

她就说,向荆又矮又瘦的,长得还难看,怎么会有人喜欢他。

“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陈景没好气,“你是真不懂事!可怜的人多得去了,你觉得你爹不可怜?死了婆娘,前几年你在襄阳,想要见你一面都难,每年巴巴得去见你,这不可怜?我娘……我娘早死了,摊上个死鬼爹,小时候还被卖到花楼,被打了个半死,我不可怜?”

“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给我十两银子就可以了。”

谭意:“……”

虽然陈景说的有道理,但向荆的可怜她是一桩一件看在眼里,难免会觉得他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你又不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你操心那么多干嘛。”

谭意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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