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叶子被雨水染成了墨绿。
天空和孩子们都在哭泣，一条白色的送行队伍走出很远。
它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它在村口见证了如此多次送行的队伍，抬棺人变成棺中人也并不稀奇。
何况妇人已年过半百，花了半头白发。近两年，更是在半夜传来低沉的咳嗽声，白天藏紧手中咳血的手帕。
院子里又来了一个新的妇人，据说是老妇人的女儿，从城里来。
她板着脸，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尤其是那个小女孩。
她不准她去参加葬礼。小女孩哭哑了嗓子向妇人乞求，妇人只愈加厌恶。
她不耐烦地推开小女孩，小女孩从楼梯上滚下来，瘫在地上嘶哑地哭喊。
妇人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加入了送葬的队伍。一进队妇人就立马变了脸，哭成个泪人，哭声比谁都响。
它的枝叶不再随风摇动，沉沉地滴落着雨水。
小女孩摔折了腿，没有去葬礼。妇人回来后依旧板着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对小女孩不闻不问，村里也不会有人给小女孩治伤。院子里的其他孩子想搀扶一下小女孩，都会被妇人呵斥开。
“要不是遗书说要照顾所有孩子到成年，我才不会待在这穷乡僻壤！”
它在风中矗立着，经常听到妇人在院子里这样大声抱怨。zusu.org 茄子小说网
妇人无心管理院子，也不想花钱雇人，只盼着时间快点流逝。
于是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碗里的饭却越来越少，衣被上的补丁越来越多。生病病得重了，妇人才不情愿地带出村看医生。
孩子们无处哭诉，无法离开。本来就是没人要的孩子，在最后的归处也得挨饿受冻。
小女孩一个人拖着伤腿在院子里行走，消瘦得更加明显。
它却再也没见过她哭泣。
“晦气！”妇人看见她就恶心，“我母亲就是你克死的！”
“老院长这么好心！…上天不作美，让她被那白鬼克死了！”村民们也极其嫌恶。
小女孩默默地听着一切，伤腿竟也慢慢地自行痊愈了。村里人对此更加感到恐惧。
第二年，是小女孩来到这里的第四个年头，小女孩10岁。
这一年秋，它照旧簌簌地落了一地黄叶。
一群村里人怒气冲冲地撞开院门，踩碎了一地落叶，叫喊着交出小女孩。妇人嫌吵，立刻把小女孩推了出去。
他们拽着小女孩一路走上田间，小女孩害怕地挣扎着，但瘦弱的臂腕怎能胜过大人的气力。
“就是你，你这不幸的灾祸！克死老院长不够，还引来三年的旱灾想饿死大家！都是因为你！”
他们把小女孩推进稻草围成的圈里，旁边一个打扮奇怪的人，据说是邻村请来的巫婆，就开始神神叨叨地拜天拜地，一把火点燃了稻草。
小女孩站在圈里，烟呛地直咳嗽。稻草里应该还掺杂了其它什么东西，火舌蹿得很高。
火圈很窄。一阵风稍一吹偏火苗，火舌就卷上了她的头发，蔓上了她的脸。
女孩惊恐地叫喊着，冲出了火圈，滑进了旁边的水沟里。
村民把她拉起来，骂她破坏仪式，对她拳打脚踢。女孩声嘶力竭地挣扎，冲出了人群。
她下意识想跑回院子。可当她冲出人群，看见孩子们恐惧的目光和妇人看热闹似的眼神，她又踉跄地拐了个弯，跑进了山林。
它枝头的鸟凄凄地鸣叫了几声，看着田间升起的烟，“扑棱”一下向着更南方飞去了。
当它再次看见小女孩走出山林的时候，夜已深。她手上一直带着的银环不见了。
借着月光，她走回了熟悉的小路，熟悉的院门。她看了一眼它旁边月光照耀的空地，那里本该站着一个爱她的人。
小女孩伫立了一会，靠着它的树干坐了下来。她没有进院子，就这样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妇人出门的声音才把她吵醒。她揉了揉眼睛，看妇人走远，院子里又吵闹起来。
小女孩踏进院子，其他孩子正在拔杂草。
旁边的孩子刚想和她打招呼，但一看见她脸上的烧伤，嘴里的话就咽了下去，退开了几步。其他的孩子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都默默地看着她，脸上毫无神色。
小女孩愣了一下。她看向另一个女孩，是最开始一同编花环的那个。她走过去像往常一样牵她的手。那个女孩只缩了缩，向后退了一步，沉默不语。
小女孩环顾四周，每一个孩子都在看着她，他们的目光渐渐与村民的目光重合。小女孩跑出了院子。
它旋落下几片黄叶，落进刚扫净的院子里。
又过了三年多，也就是昨天。清晨时候，它的旁边就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这几天总是如此。
小女孩在这天起得很早，却只是躲在院里的墙角，透过石砖的缝隙看着出村的路。
直到日上三竿，它看见小女孩一个人向着出村的方向走了，手里什么也没拿。
她一路走，走了很远，然后绕过一座小山，在一个石碑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墓碑。
女孩轻轻擦拭墓碑上的尘土，采来一束鲜花放在碑前，然后倚着碑坐了下来，头靠在碑上。
没人记得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
但是…在与您分别的这天，我得以再次与您相遇。真好。
女孩起身，笑了起来，仿佛得到了谁的夸奖。她迈着步子，边走边跳，很久没这样开心过。
入夜。围在它旁边的人终于都散去了，它也没看见小女孩回来。它隐隐地听见山里交断的金属声，枝头巢里的麻雀依然睡得很熟。
……
它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抬头望天，天气很好，太阳快移到正中。
围着它的人已经快把它的树干锯断了。
它没什么感想，尔后又为自己的没感想而叹了口气。
旁边有两个院子里的孩子偷跑出来围观。稍小的那个说：“老院长在的话，也会保护它的吧？…老院长去哪了？”
“老院长不会回来了。”另一个说。
轰——
猛然一声巨响，它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欣荣如故的枝叶断了许多，横七竖八地砸飞到旁边。
它现在不用抬头也能看见天空了。但它只侧着目光，看着自己伫立多年的大地，和摔碎在地上的鸟巢。
抱歉…没能撑起你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