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甫在写字。
他的隶书施法钟繇,古意盎然,拙朴却不失真趣,灿然可观,颇有宗师气象。
他完成书写,轻轻地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那卷文字卷好,递给了身旁的夫人。
“若是我回来了,就不用给他们看了。”他看着书轩外淋漓的春雨,笑着道,“不想我习儒一生,唯一的立言之作,竟是留给子孙的绝笔书。”
他的夫人柳氏闻言摇了摇头,淡淡笑道:“等郎君回来,还可继续做《尚书》、《论语》,此二卷经文的注,郎君都快完成了。”
陈甫一笑,如少年时那般轻轻抚摸着夫人的脸颊,“阿妹对我有信心么?”
他用年青时的称呼叫着柳氏。
“自当年襄阳初见,妾对你的信心从未少过。”柳氏握着他的手在脸上摩挲,道,“有这二十多年的安宁日子,妾已是足够,郎君要去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妾与儿孙们,自有计较。”
陈甫洒然一笑,“有妻如此,我已无憾。”
语声中,他大步走下台阶,走进了漫天雨丝中。
轩外,他的长子陈堪,次子陈恪跪在园中,对着他的背影,匍匐在地。
“恭送阿翁!”
……
冯玄匆匆画好一张社神符,又穿上金丝软甲,便施展步法,往山下而去。
天色渐暗,雨仍在下,山路湿滑,他踮着脚尖于山间狂奔,身形快若闪电。道旁林木飞快在他身侧闪过,似乎缠绵不休的雨丝也没法沾他的身。
林间起了雾,朦朦胧胧,让山道上更显昏暗,很快便看不见路了。冯玄索性凭着记忆,选定方向,舍弃山路直直地往山下跃去。
昏暗的山间,本已归巢的鸟兽被纷纷惊起,一道身影如平沙落雁,不时下坠,又忽而跃起,随着身形起伏,他飞快靠近山门。
不知奔行多久,山门在望,此时的冯玄已感气息不继,跳跃间颇为吃力,但他不敢停留,他知道若要救宋芦儿母女,最好的时机便是她们被抓进大牢之前。
几个呼吸之后,他越过山门,继续朝山下狂奔。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雨天没有星月,路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冯玄自小在山中长大,对卧龙山与五凤镇了如指掌,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此时自然速度不减。
过了山门,会经过一片水潭,水潭上面有一道不大的瀑布;一座木桥横跨水潭两端,串起了山道。
冯玄脚尖点在桥栏上,身形飞向半空。
一张渔网从天而降,向他兜头罩来。
电光火石间,冯玄向左连跨三步,脚底踏风,堪堪避开渔网。
“噫!”黑暗中,有人低声惊呼。
话音未落,又是一张渔网横扫而来,截断冯玄去路。
冯玄沉腰扭胯,险之又险地从渔网下缘钻过。
还没等他喘口气,四周一片花白,竟是四张渔网同时从四面向他兜来。
冯玄暗叫不妙,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有了动作。他听声辩位,于黑暗中飞速弹指。
神炁透指而出,无形气流破开雨幕,穿透渔网,向那影影幢幢之处袭去。
“噗噗……”气流及体的声响连绵不绝。
渔网立时如强弩之末,有气无力地掉在冯玄脚旁。
“果然不凡!”随着一个年轻的声音,无数火把点亮了雨夜。
雨水顺着冯玄额头流淌,乱了他的发髻,湿了他的衣衫。他看起来十分狼狈,但此时,并没有人敢嘲笑他——离他不远的地方,正躺着八名生死不知的黑衣人。这些人久经战阵,身手高强,却被这少年在瞬息之间击倒。
执驽的少年向冯玄走了过来。
少年浑身也已湿透,发髻却还没乱,看着似乎不如冯玄狼狈。
“冯小先生。”少年行了一礼。
“某叫萧赜,家君讳道成。”少年笑得如阳光般明媚,似乎这漆黑的雨夜也因他的笑增色不少。
冯玄听着这两个名字,心中一惊。
他知道萧道成。
萧道成乃当今宋国最有前途的大将,深得刘骏信任。师兄曾点评说,他将是下一代宋国军神,毕竟,沈庆之已经老了。
但最可忌惮的,萧道成不仅军略出众,其武道修为亦是惊世骇俗——他乃《神仙谱》中,九流之“将”。
将流,萧道成!
据说,他的长子萧赜,已尽得萧道成真传,一年前便已有了五品修为。
“呵!”冯玄轻笑一声,“少年天才萧赜,萧龙儿。”
既然是萧家的人,便是与宗绮一伙的了,谁都知道,萧道成乃是皇帝最忠诚的猎狗。
他静静地看着那与他同年的少年,只觉得老天爷真是不讲道理,他是天才,我也是天才,古往今来,天才与天才,哪有这么早便相见的道理。
诸葛武侯也是到老才碰上司马仲达啊!
“听说小先生会截气指?”萧赜的态度礼貌而温和,“某想亲手击败你,然后带你回健康,告诉陛下,截气指也不过如此。”
“汝虑之甚繁。”冯玄冷冷道。
“何意?”
“你想多了。”冯玄道,“皇帝想要的,可不是截气指,你自认才学出众,便以为拿了我,就能向陛下证明国之重器乃是人才,而非什么定国之宝。”
萧赜一怔。
“萧龙儿,你对帝王心思揣摩不够,还需好生跟着你阿翁磨砺磨砺。”冯玄一副教训小阿奴的神情。
萧赜听了这话,却不生气,只笑道:“你这张嘴倒是厉害,只望你的身手,也一样厉害。”
话音未落,他扔了弩机,扑向冯玄。
……
沈黎郡位处边地,镇兵战力向来不弱,军纪亦是严明,这茫茫雨幕下,依旧寸步不动地围着宋嫂鱼。
怪就怪在,他们只包围,却并不进去拿人,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命令。慧心本想着他们拿人时,可趁着混乱进到店中,帮石中人找到那件东西,但现在看来,他唯有按原来的计划,等到夜晚时分再偷偷潜入。
他并未等多久,因为是雨天,今天的天色,黑得比往常早一些。
慧心避开了军队中那些强大的气息,自另一侧,施展佛法密咒,障了军士耳目,飘过宋嫂鱼后院的墙头。
然后,他便愣住了。
就在他落地之处,前方三尺,背着包裹的宋芦儿与宋天佑与他面面相觑。
“贫……”
慧心刚开口说一个字,宋天佑手中的刀便递了过来。
那日,他曾远远见过宋天佑是如何刺中宗绮的,心中早已对她的手法有所猜测,此时他神通运转,自然不会像宗绮一般毫无防备,于是飘然而退,避开了这一刺。
“贫道……”
他这回多说了一个字,宋芦儿欺身上前,挥手一掌切向他的脖子。
慧心身泛金光,硬生生挡下这一击。
宋芦儿后退三步,一把拉住又要扑上的宋天佑,看着慧心,眼神无比忌惮。
“道人,你是定林寺来的?”宋芦儿沉声问道。
“贫道的确……”
宋芦儿双掌之间陡然爆发强劲气旋,下一刻,那气旋呼啸着袭向了他。
咒语声中,一尊金色虚影在慧心身后一闪即逝,只这一瞬,宋芦儿的真元便被虚影击散。
“宰了他!”宋芦儿一咬牙,再度扑向慧心。
慧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口诵佛号,祭出一件法器——那是一口巴掌大的青铜小钟。
小钟遇风而化,眨眼便变得高大透明,将慧心罩于其中。
宋芦儿母女出手如电,密集的轰击震得大钟晃动不止。奇怪的是,如此强烈的震动,那钟竟没发出半点声响,好似不存在一般。
看着钟外状若疯狂的母女俩,慧心哭笑不得。
“两位女清信,可否停下来,听贫道一言?”他求和般地道。
宋芦儿母女恍若未闻,手上攻势反而凌厉了几分。
“贫道如今已是小先生的护卫。”慧心叹了一声,“贫道发过大愿,绝无虚言。”
轰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