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幻影之城(六)

克洛伊的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又似乎有什么意外发现。僵局是她始终找不到杀害弗拉迪米尔的父亲老奥蒙德的凶手,即使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却苦于难觅踪迹;意外发现则是,这城市里仿佛处处都有他们的踪迹,街道的角落里、古老的建筑边、阴暗的窄巷中、废弃的房屋旁……克洛伊看不到它们的踪影,却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依据就是夜晚空气中那淡淡的血腥味,预示着周围一定有夜行者的存在。就好像草原上一具动物的尸体能吸引数千米外的鬣狗,这城中一旦有人暴尸街头,也会无人察觉地被“清理”干净。

就像那个人从未存在过一样。

那段时间克洛伊通常在晚上甚至深夜外出,而且基本不带着honza,因为她知道那些夜行者排斥犬类,这或许是出于长久以来的宿怨。

夜晚的布拉格宁静安详,静静流淌的河水无声环绕着这座美丽的城市,每一座古老的建筑似乎都在夜色中沉睡,又仿佛刚刚苏醒。

昏黄的路灯照着寂静的街道,石桥上古老的、仿佛守护者的幽灵默然伫立,又似是有了生命般赫然灵动。克洛伊漫不经意地走向著名的查理大桥,想在夜色中看看那些古老的雕像。

刚刚走过桥头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什么声音。她转身去看,只见一个人正从桥塔的拱门下经过,脚步缓慢,声音被门洞聚拢扩大,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异常清晰。克洛伊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朝自己缓缓走来,塔楼对面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石板路上却没有他的影子。见此情景,她便已知道来者是谁。

只见他穿着一件很工整得体的风衣,头发一丝不苟,颇有些英国绅士的感觉,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巴尔干口音。

“很荣幸见到您,克洛伊小姐。”那人的声音低沉却不沉闷,嗓音很清晰,声线像年轻人,面容却成熟稳重,“我叫克里斯蒂安·古斯塔沃,已在此恭候多时。”

“恭候多时的应该是我。”克洛伊说。

“非常抱歉,我们要经过严格的商议后才能与您见面,因为我们的行踪非常隐秘。”那人说。

“包括残杀人类的行踪吗?”克洛伊直截了当地问。

对方却一脸坦然地看着她。那人面色苍白,眼睛却像猫眼一样炯炯有神,在夜色中散发着奇异的光芒。“我们的成员数量不多,而且有着严密的组织,纪律严明,所有成员的行动都在组织的管控下,不可能有人做出违反规定的事情。”

“你确定所有成员的行为都在你们的掌控之中吗?”克洛伊问。

那人微微低头一笑,表以示礼貌与谦和:“您应该知道,我们的生存越来越艰难,对于数量庞大的人类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去招惹他们?”

“除了你们的内部成员之外,”克洛伊进一步地问,“会不会另有其他散民不受你们的约束?”

那人闪亮的目光中忽然略过一丝杂念,虽转瞬即逝,却依旧被克洛伊捕捉到了。她知道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有我们还未知晓的外来成员。”这样的回答看似缜密,却也暴露了某种事实。

“现在不是兵荒马乱尸横遍野的蛮荒年代,”克洛伊说,“一旦有人死于非命,凶手必定难逃罪责!”

克里斯蒂安·古斯塔沃似乎无言以对,但他却成功引出了新话题:“克洛伊小姐,我们只是无名之辈,就不劳您费心了。”他的话看似轻描淡写却一语中的,“如若我没说错的话,您所要面临的,比我们可怕得多!”

这回轮到克洛伊无言以对。

“我们虽是隐遁者,却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见克洛伊神色紧张,克里斯蒂安顺势继续说,“据我所知,有更可怕的势力正在这座城市聚集,必定不是为了我们这样的无名之卒而来的。所以,谁才是这座城市中真正的危险?您应该清楚吧!”

“我会尽快离开这里!”克洛伊看着他说。

“那,我就先告辞了,祝您好运!”克里斯蒂安恭敬地向她点头致意,随即淡定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开,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克洛伊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这座美丽的城市了。因为她的存在无疑会导致黑暗势力在此聚集,势必会给居住在这里的尽百万无辜人类造成危险。看来就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她注定不能在每一个深爱过的地方多做停留,伦敦如此,圣彼得堡如此,美丽的布拉格亦是如此。但临走之前,她还有几件事情要做。一是提醒弗拉迪米尔多加小心,因为既然他的父亲死于非命,他自己也一定会有危险。

二是honza,几年的相互陪伴无疑已经让他们彼此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但克洛伊知道自己不能将它带走,因为此去多年,不知又是怎样的漂泊不定。她注定不能在世间拥有长期的陪伴。尽管此时的honza已经长成一只漂亮的成年狼犬,生性活泼、勇敢,且对主人极其忠诚、温顺,是非常好的同伴,克洛伊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将它留在身边。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带他去野外郊游,站在郊外的山坡上,远眺美丽的古城,这个她生活了几年,且早已深深爱上的古老城市,或许是时候告别了。

在记忆最深处,她隐约记得在很遥远的从前,自己也曾与一只跟honza很相似的伙伴畅游野外。但那应该是在梦里吧,因为她清楚地知道honza是她生命中第一个动物朋友,应该也会是唯一一个。

从郊外回城的时候,克洛伊特意带honza去见了一位老朋友——开面包店的弗拉迪米尔。这是她第一次带honza与他见面,对方却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灰色毛发的漂亮家伙。他两眼发亮,沾满面粉的手上来就亲密地抚摸。

“天哪,克洛伊,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养的是一只这么英俊的捷克狼犬!”

“狼犬?”克洛伊不解地说,“我可一直都不知道honza是什么品种!”

“你可真幸运,”弗拉迪米尔一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一边说,“这种我们国家特有的珍稀犬种,即使在捷克也很少见!”

“怪不得我觉得它跟普通的狗不太一样!”克洛伊说着,眼神却突然暗淡了下来。她看着正在与honza亲密互动的老朋友,突然有些莫名的伤感。“其实我是来道别的,”她说,“我就要走了。”

“什么?”弗拉迪米尔突然站起来,“留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吗?”

“布拉格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城市,”克洛伊说,“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想离开。”

“那就留下来吧,”弗拉迪米尔说,“人们最好不要频繁地搬迁,这样会让我们失去很多生命中珍贵的东西。以前我的父亲为了将面包生意做好做大,不断地背井离乡。他还未成年的时候就离开斯洛伐克的家乡,到捷克来宣传我们的面包。这些年不断从小地方往大城市迁移,虽然生意越做越大,身边却一直没有亲戚朋友。”

“你人很好,”克洛伊看着他说,“应该可以交到很多朋友。”

“的确,这里的人都非常友善!”弗拉迪米尔笑着说,“我会一直都留在这里,留在我父亲的面包店,留在这座美丽得令人心醉的城市。因为我不喜欢分离,可能是因为小时候一段伤心的记忆,那时候我们还住在捷克边境的一座偏僻小镇,刚安定了没几年,就赶上了战后的经济困难,很多人食不果腹,我们也只能跟着逃难。”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却只有片刻的工夫,接着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在说些什么,你应该不想听这些陈年旧事吧!”

“实际上,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听你说话。”克洛伊真诚地看着他说。

“那其实是一段不好的回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一只忘不掉。它就像胶片上的影像一样,一只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记得那次小镇闹饥荒的时候,很多人都为了不再挨饿背井离乡,去外面自谋生路。有一家人在临走的时候将一只小狗托付给我们,说等他们安顿好了会回来接它。但是不等他们回来,我的父亲就执意要离开那里,去人们能买得起面包的地方继续做生意。搬家的时候我恳求父亲将那只小狗一起带走,他却坚决不允许。那时候我觉得大人真的很现实且残忍,他们却认为小孩子根本不懂生活的艰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总仍然忘不了离开的时候,那只被丢弃的小狗哀求的眼神。或许人们小时候的某些经历会影响一生吧,所以后来我总觉得自己需要赎罪,弥补当时的遗憾与愧疚。”

讲完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两人仿佛都陷入了沉默。克洛伊何尝不能理解他的赎罪心理,父母的早逝同样也给她留下了无尽的悔恨,可是她又该怎样去救赎自己?

“别太沉迷于过去,”她说,“如若心怀愧疚,那就去传播更多的善良。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弗拉迪米尔低头笑了笑,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克洛伊知道分别的时候就要到了,于是她尝试着说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话,“不要再去执着于你父亲的死因了。”

听闻此话弗拉迪米尔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知道你一定不能释怀,”克洛伊接着说,“但请你相信我,你根本无力面对那件事情背后的可怕势力。一味地追究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或许我的话你不愿听,但是作为一个有着同样惨痛经历的人,我知道你面临的是什么,且非常不想看到你白白地牺牲自己!”

“但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对吗?”弗拉迪米尔说。

“对,”克洛伊轻轻地点点头,眼中已经不由自主地噙满泪水,“但是想想你的母亲,她一定非常希望你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弗拉迪米尔也轻轻点头,带着真挚却感伤的微笑,看着眼前这个即将分别的朋友。

克洛伊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不愿留下过多言语,只能伸出双手,期待能得到一个最后的拥抱。弗拉迪米尔当然没有异议,他随即张开双臂,于是两人拥抱在了一起。弗拉迪米尔轻轻揽住她的后背,她的一只手却趁机摸到了对方的脑后。克洛伊闭上眼睛,想看看他最深的回忆。她看到了一座偏僻的边陲小镇,道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忙着将家里的东西搬上马车,离开这个他门无比依恋、却只剩贫穷与饥饿的家乡。饥饿迫使他们离开赖以生存的故土。她在回忆的画面中听到还是个孩子的弗拉迪米尔对父亲苦苦哀求,换来的却只是毫不留情的责备:“小孩子懂什么!我们已经自身难保,哪还管得了别人家的事情?你就当他是路边没人要的小狗!你管得过来吗?”回忆里传来了小弗拉迪米尔的哭声,固执的父亲却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抱起来撂到马车里。就在此时画面转到他们家的房子,透过泪眼朦胧的视线竟然看到,绝望无助地站在他家门口的,哪里是一只小狗,分明就是个只有两三岁大的小男孩,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们!原来这就是弗拉迪米尔一直藏在心底的心结,即使当时年幼的他记忆不清晰,错将人类的孩子记成小狗,但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父亲的那句“路边没人要的小狗”,导致了他记忆的错乱。但无论如何,那个被无情抛弃的人类孩子注定无法生存,说不定早已悲惨夭折!

看到这一幕的克洛伊情不自禁地留下了眼泪,弗拉迪米尔却以为她在为分别而伤心。

克洛伊决定不告诉他真相,因为他的善良已经无需背负更多的懊悔,人生的悲痛也无需被渲染得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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