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意

苏挽清顿时一个激灵。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她背对着门口,看不到身后慕昱珎的表情,但即便这样,她已经想象到那活阎王泛着冷光的眼神。

苏挽清吞了吞口水,下意识拂开纪尧抓着自己肩膀的手,然而转念一想,既然慕昱珎已经看到,那她这样做无疑是欲盖弥彰,非但无济于事,反而往她升起的火苗上浇了一勺热油。

思及此,苏挽清清了清嗓子,语调如常:“尧表兄,我们都多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没规没矩,你这要让外人瞧见了,好听的说我们兄妹亲近,不好听的,可就是失了礼数、不知避嫌。”

说罢,她轻轻顶了下肩膀,示意纪尧放手。

纪尧目光有些怔愣,似是还没从方才慕昱珎的话中回过味来,就又被苏挽清绕晕了。

他,他本就没想要做兄妹啊!

“苏……”

“咳咳咳。”

苏挽清突然咳嗽起来,借着弯腰的功夫挣开了纪尧的双手,又往后退了两步。

“夜冷风也凉了,我也就回去了,王爷身子不好,吃多了酒我不放心。”

苏挽清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天色,也不管那黑漆漆的天空能看出个什么,忙欠了个身告辞。

她转过身,看着远处圆拱门处负手而立的慕昱珎,惊呼道:“呀,王爷!”

她脸上由惊讶变为喜悦,欢快的小跑过去,在慕昱珎身前三步左右停下,柔柔笑着:

“王爷是特意出来寻妾身的么?”

说罢,她抬起手,轻轻地拉住了慕昱珎的衣袖,连羞带怯:“妾身好生感动。”

还试图挽留的纪尧:“……”

慕昱珎低着头,看着自己衣袖上多出来的那白净净的小爪子,眉头抽了几抽。

“苏挽清,你适可……”

她抬眸,齿缝里的话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面前的女子明眸皓齿,脸颊不知是因为跑过来的热气,还是羞涩,有些红扑扑的,她轻咬下唇,水一样的眸子盛满了欣喜和期盼。

好像呈锦得了蜜饯一般,让人狠不下心来骂上一句。

“我不渴,倒是王爷,刚喝了酒,小心风打了头。”

苏挽清伸手紧了紧慕昱珎身上的衣袍,手指有意无意从她胸口划过,又理了理她的腰带。

慕昱珎从她手拉住自己的披风时,便下意识往后仰,却不料面前的女子似是有预感似的,转而又握住了自己的腰。

一时间,前两日那不可言说又难以启齿的画面登时铺满了她的脑海,慕昱珎瞬间捏住了苏挽清的手腕。

“苏挽清!”

“啊……”

苏挽清猛然被握住,不由吃痛,下意识惊呼了一声,脚下更是一个踉跄,重心失衡,径直往前扑去。

“咚——”

慕昱珎静静感受着身前和背后传来的双重痛感,愣了足足五秒,终于回过神来。

她僵硬的低头,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一个乌黑黑的发顶,以及头顶上金蝶样的步摇,然而最直观的,就是满鼻子的冷梅香。

许是上了胭脂水粉,味道不似上次那样混着女儿的清香,这次更加浓郁悠扬。

嗯?

自己在想什么??

慕昱珎惊醒过来,一把推开身前的女子,连着后退了两步,整张脸都阴沉了下来。

只是阴暗之下,那脸颊都飞起了一团绯色。

苏挽清抿着唇眨了眨眼,心跳一时蹦的飞快,有些惊魂未定。

她居然抱到了慕昱珎!

而且,慕昱珎居然只是推开了她!!

苏挽清在落入慕昱珎怀抱之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了。

按照慕昱珎往日的作风,恨不得走路自带屏障,身旁三尺之内没有活口,就连慕呈锦这样的小娃娃,也不在特例之内。

然而她居然在慕昱珎怀里全须全尾的站了起来!!

苏挽清心底小人双手合十,默默念道:果然佛堂没有白跪,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苏……洹王妃,你,你和洹王殿下没事吧。”

纪尧从远处跑过来,话刚吐出来又吞进去重新加工了一番才说出口。

苏挽清僵硬笑笑,“嗯,我……”

“纪尧。”

慕昱珎忽得开口,苏挽清回头,只见慕昱珎转了转手上的护腕,站直了身子。

“工部水部郎中,景泰二年及第,从翰林院出来后便在工部任职,今年初春得皇兄提拔至郎中一职。纪郎中,本王所言可有假?”

纪尧浑身一颤,僵着身子道:“不,不错,洹王殿下有何指教。”

慕昱珎轻笑一声,“指教不敢当,只是不知纪郎中听闻前些日子兵部和户部发生的一些琐事,有何感想?”

纪尧愣了一下,倒真的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旁侧苏挽清听到这儿,心头不由一颤。户部兵部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慕昱珎连端二部,早就闹得京城人心惶惶,那些做了脏事烂事的官员更是寝食难安,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慕昱珎这时候提这个,难不成是借此打压纪尧?

苏挽清狐疑抬头,然而她想到纪尧这个混迹官场的更是能想到,他沉着面色道:“下官行得正坐得端,洹王殿下莫非是想硬挑出什么错处来不成?”

苏挽清闻言暗自抹了把汗。

也不知道纪尧这锈了的脑袋,是怎么在朝堂上混这么长久的。

慕昱珎依旧不动声色,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本王自是没那个闲心为难一个小小的郎中,不过本王奉劝你一句,最好回去想想,皇兄为何今年突然外放了前水部郎中,又将你提了上来。”

纪尧一僵,就听着慕昱珎又道:“少花点心思在些没用的事上,莫要辜负了皇兄的期望。”

纪尧终于变了脸色。

慕昱珎微微侧眸,本想叫走苏挽清,却发现身旁女子大松了一口气,她眉头轻拧,冷下了声音:

“还愣着做什么……”

“哎,七弟,你在这儿呢,可让四哥好找。”

身后传来沂王的声音,慕昱珎吞下没有说完的话,转过身。

沂王大着步子朝她走来,身旁还有几个人。

慕昱珎看了两息,随后弯身行礼,“见过贵妃娘娘、滇王妃。”

苏挽清连忙跟着欠了个身。

“免礼,都是自家人,何必那些规矩。”

秦沅虚扶一下,随后看向慕昱珎,温和笑道:“自小你也没怎么守礼过,现在倒是疏离了。”

慕昱珎微微颔首:“毕竟君臣有别,臣弟不敢逾矩。”

秦沅笑容僵了一下,随后又弯了弯唇角:“洹王说的是。”

苏挽清闻言有些怔愣,她倒是不知两人原来还有些交集。

不过看着二人这般生分疏远,也只能道一句沧桑变化。

再好的感情淹没在礼教之下,就像种子夯实了浮土,最终休眠于此。

沂王大摇大摆的走过来,瞄了眼慕昱珎身后,笑道:“哎哟,纪郎中也在啊,怎么,在这儿谈什么呢?”

苏挽清心一下子揪起来,余光瞟向一侧的雪青色。

“我与王妃在院中随处走走,恰好碰上了纪郎中,便攀谈两句。”

苏挽清又长舒口气。

但转瞬她就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慕昱珎再傻也不会自掘坟墓,自己扇自己的脸啊。

苏挽清正懊恼着,就觉得自己手上一紧,随后冰冰凉凉的触感从掌心刹那传至的头皮。

她怔愣抬头,只见慕昱珎执起她的手,浅笑着道:“是吧,王妃。”

苏挽清看着她慈眉善目、温柔浅语的俊美模样,顿时一个寒颤。

如果慕昱珎什么都不说的话,方才那套说辞还可信些,但又特意问问自己“是不是”,总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苏挽清注视着慕昱珎那双晶莹的凤眸,即使弯着眼睛,她也能从那里面读出一丝危险来。

她极为识趣地握紧了慕昱珎的掌心,弯唇而笑:“正是,王爷难不成忘了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说着,她不动声色的贴到了慕昱珎的身侧,倚着她的手臂,歪头眨了眨眼。

慕昱珎面色一僵,皮笑肉不笑,“自是没忘。”

说着,她的胸前背后好似又开始顿顿的灼烧。

“纪郎中果真一表人才,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做到了郎中的位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沂王拍了拍纪尧的肩膀,又对慕昱珎说道:“哎,我听闻二哥也很看重纪郎中,还夸赞他有鸿鹄大志呢,今日得见确实名不虚传。”

慕昱珎半回过头,蹙眉看着纪尧局促的拱手道谢,随后道:

“时候也不早了,我与王妃就先回去了,贵妃娘娘也早些回宫吧。”

秦沅抿抿唇,嗯了一声,便见着慕昱珎和苏挽清行了礼,一同出了院子。

沂王站在她半步后的位置,轻叹了一句:“儿时总盼着长大,长大了,却又巴不得回去。”

秦沅轻笑了下,“可谁也回不去。”

……

苏挽清在小院子里对着秃兮兮的梅树坐了整整一天。

“说。”

“不说。”

“说。”

“不说。”

“说……呀!红棉!”

苏挽清看着旁侧突然出现的一张放大的脸,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牡丹扔了。

红棉眯着眼,审视道:“小姐,您不对劲。”

苏挽清眼珠微颤,硬气道:“怎…怎么不对劲,我正常得很。”

红棉缓缓点了点头,随后侧开身,指着身后的地面,一字一顿,“小姐,您,确,定?”

苏挽清看着红棉身后那一大片红的黄的牡丹花瓣,僵笑了下,“我,我做颜料呢。”

红棉一脸惊讶,“小姐不是嫌花瓣提的色不纯,又不长久,最看不上这水料了么?”

苏挽清唇角一抽,“……我做口脂总行了吧!”

红棉眉头皱的更深了,“您不是最烦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的吗,还说女子最看重的是内里,不是皮囊。”

苏挽清微微笑:“红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红棉嘟了嘟嘴,认命得收拾起地上的花瓣,嘟囔道:“小姐每次和王爷出去,回来后都不正常,上次急着煲汤,现在又摧残花儿,也不知被王爷灌了什么迷魂药。”

苏挽清:“……”

她看着院中的梅树,长叹口气。

要是慕昱珎给她灌一碗迷魂药就好了,大不了自己再给她灌回去就是了。

可问题是慕昱珎给她灌了碗砒.霜!不,还有痒痒粉,断肠草!让她如此坐立不安。

——慕昱珎已经三天没理她了。

苏挽清揪着手里的花瓣,眼里有些复杂。

自打从滇王府回来,慕昱珎再没有同自己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偶尔从饭桌上碰见,她也没有给过自己半个眼神。

很显然,慕昱珎是故意不理自己的。

苏挽清自然明白其中缘由,归根究底还是她那愣头青表兄不管不顾口无遮拦,害得慕昱珎误会。

在慕昱珎看来,自己这般行径,和当初柳氏有什么分别?

虽然慕昱珎这瘪犊子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毕竟没有在这方面有什么出格之举,虽说举案齐眉悬了,但相敬如宾还是够的。

苏挽清咂咂舌,忽得觉得慕昱珎有些可怜。

自己的侧妃和正妃接二连三和外人有染,怎么说来也是一件蛮悲伤的事情。

可别人不知,自己可是一清二楚。

她不会像柳氏那么蠢,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整出一个孩子,但她也不会一辈子都困在这儿,和慕昱珎演着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的戏码。

苏挽清摆弄着花茎,抿唇思索。

若是自己和她摊牌,做一笔交易,会不会……

“不不不……”

苏挽清瞬间把手里光秃秃的花扔了出去。

慕昱珎一定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悄咪咪的宰了她。

像慕昱珎这样谨小慎微不容有错之人,怎么可能会留一个危险之人在身边威胁她,关键这人没有丝毫可以抵挡的实力。

苏挽清微微叹息,她第一次感觉到了“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红棉,去把我那红木盒子拿来。”

红棉抱着满怀的花瓣,“啊?”

苏挽清叹口气:“走了,去赎罪。”

……

慕昱珎倚靠在椅背上,夕阳落在石砖上,将窗边盆栽的倒影拉得很长很长。

她迎着余晖,看着窗边那株山茶的剪影,脸颊上根根绒毛被点亮,不似平常犀利,反倒多了一分迷茫。

“叩叩——”

忽得敲门声起,慕昱珎回过神来,缓了两息,道:“进。”

说着,将桌上的东西收到了旁边压好。

苏挽清深吸了口气,推开房门,小心翼翼的探出个头来,“王爷?”

慕昱珎眉头一跳,看着门边裹着半缕夕阳的女子,拧着眉,薄唇轻启:“怎么是你。”

苏挽清莫名有些发憷,她攥了下拳,随后扬着一脸纯真的笑迈了进来,“怎么不能是妾身。”

慕昱珎上下扫了她一眼,随后低头翻开一本折子,漫不经心道:“你来做什么。”

苏挽清预料到她会是这种爱答不理的态度,有了心理建设,倒也不至于太尴尬。

“来看看王爷,不行吗?”

慕昱珎笔尖一抖,随后重新蘸墨落笔,“看也看了,回去吧。”

苏挽清悄悄捏了下自己的掌心,以免自己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好你个慕昱珎,给你点脸就能蹬着上天了是吧。

她平静了好一会儿,随后踱步至慕昱珎身旁,顿了顿,侧坐在她的椅子把手上。

几乎是同时,慕昱珎迅速的挺直了腰杆。

苏挽清哑然失笑,她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连身边的空气都掌握着,能敏.感成这个样子。

“苏挽清,说话归说话,你贴上来做什么。”

慕昱珎的声音陡然冷了一个温度,还带着一些细微的抖动。

“王爷这几日这般冷淡妾身,可是妾身做错了什么吗。”

苏挽清掐了大腿一把,声音霎时带了哭腔,还有点点委屈。

慕昱珎沉默片刻,道:“没有。”

苏挽清愣了一下,她以为慕昱珎会就纪尧好好讽刺一番,却没想到她会说没有。

但箭都在弦上了,她硬着头皮也要演下去才是。

“那王爷为何对妾身视若无睹,妾身这几日吃不下睡不好,你瞧,人都瘦了。”

说着,苏挽清拉开袖口,把手腕径直递到了慕昱珎眼前。

慕昱珎呼吸一滞,看着眼前雪白的皓碗,自己的气息打在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王爷,妾身此生只是王爷一人的,对旁的人没有半分心思,王爷这般通透,定是能明了妾身的心意。”

苏挽清将那只手轻轻搭在慕昱珎的肩头,微微前倾,俯下.身子,离着她耳朵三指的距离,轻道:“我与尧表兄只是兄妹,这辈子,也只能是兄妹。”

温热的气流划过自己的耳垂,甚至有些顺着耳道钻进了脑袋里,慕昱珎只觉右半张脸像放在火上烤一样,烧得她眼前都有些模糊。

“苏挽清……”

慕昱珎喉咙艰难的吞咽了下,声音有些沙哑:“你与他什么关系,与本王无关。”

苏挽清却是摇摇头,她拉起慕昱珎捏着桌边的手,不顾她的挣扎,执意握在手里,轻轻道:

“我是王爷的人,自然与王爷有关。”

慕昱珎怔愣的盯着两人交叠的双手,一时间甚至忘记把手抽出来。

苏挽清从怀里掏出一只玄色绣金的荷包,放到了慕昱珎的手上,弯唇一笑:

“我从未送过王爷什么,今日便将我的心意,送给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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